李隆基自小丧母,父系凋零,再加上父亲本身是个被女皇捏在手中玩的柔软了的性子,早早的就被撵出皇宫开府的他,自身有一些不受拘束的狂荡性子。
这种性子在平素并不太过显露,毕竟李氏成员的身份都显得有几分尴尬,从小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在危机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李隆基,自然不会太过放纵自己的行止。尤其他的大哥、二哥素来低调稳重,也让他沉静了不少。
但李隆基骨子里终究是跳月兑的少年行径,这一点,在他到了万骑挂职之后,便日复一日的愈发凸现出来。
万骑的小军官们都是斗鸡走狗轻薄儿的年纪,浑身上下一股子使不完的力气,任侠使气仗剑跑马,仿佛几番呼喝之下,天下就能够沉浮于马前一般。说到底,就是四个字——少年侠气。
这样的侠气,焉能不喜欢这贺铸《六州歌头》中的句子?这样的少年,轻狂走马,哪一个不是称兄道弟,仗剑敢两肋插刀,谈笑间敢以生死相托,一诺千金?
这样的少年,豪情万丈,哪一个不是好勇斗狠,吃酒敢牛饮豪醉,狩猎敢与饿虎相争,大笑高歌?
他们的侠,并非后世金老先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厚重,也并非“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斗勇。这只是一种青春的抛洒,一身男儿悍勇,少年意气风发。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敢问这样意气纵横的句子,焉能不直挺挺的投进李隆基的心中?
自念完第一句后,李隆基就已然收敛了之前的轻视之意,而后念得越多,他的脸色就显得愈发激动起来,甚至有了几分偶遇平生知己之感。
可是偏头瞧瞧,写出这番词句的,竟然是那个看起来文弱不堪的书生。不论怎么看,郑丹青的形象都很难与“少年侠气”四个字产生什么联系,这样的反差,实在让李隆基十分困惑。
只是……李隆基不由自主的想到郑丹青之前种种,不论是他最初醉后惹怒武崇训,还是自己相救后他写出那一首惊艳的词句,再到他不听劝阻参加明字科考试,拿了榜眼之后,又因为几番因缘际会,在神都洛阳有了些不小的名声,甚至被太平公主收揽麾下。甚至……李隆基也想起了那时夜宴间,郑丹青处理武崇训的干净利落。虽然那其中对自己的威胁让李隆基不喜,但他事后仍旧冷静的回想了很多次,自认为如果换做是自己的话,在那时候的情境下,也未必会做的比郑丹青好到哪里去。可自己毕竟是皇亲国戚,身份与武崇训有些可以相匹敌的东西,可即便是这样,真要出手杀他,也是需要几分勇气的。可是郑丹青呢?他不过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等杀人的冷静与勇气呢?
原本李隆基对这些一直觉得有些疑惑,可是如今看着眼前这首词,李隆基不由自主的思索,难道说,自己一直以来对郑丹青的评判都错了?难道郑丹青骨子里,也是一个侠字当头、义气为重的家伙?
忍不住又打量了郑丹青一回,李隆基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而事到如今,听着李隆基的念诵,竹幽阁中众人的目光也从那幅花鸟扇面的上头,转到了李隆基和郑丹青的身上。
娇儿依旧紧张着,她不知道李隆基那些惊异的表情到底时好时坏,于是小脸紧张的竟有几分发白。
高戬也没有想到郑丹青竟会写出这样的词句来,惊愕之余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于是微笑起来。
潇潇也惊讶的半张了嘴,这个素来清丽的少女,竟在这样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可爱来。
李思训更是玩味的看着郑丹青,精明的双目中闪出几分光芒。
李隆基也收回了目光,舌忝了舌忝微干的嘴唇,接着念道:“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弁如云众……”
蟣uo妆史嬉蛔??疟食鼍∈巧倌耆牍俪≈?蟮氖б?*之事,清风明月我,案牍劳形。满怀的壮志激烈竟只能发泄到满案的公文之上,这样的现实,无异于明珠蒙尘,无路可出。
风格到这里忽而转为悲愤,词句间又与郑丹青的身世毫无干系,在一旁听着的众人都不免有了些奇异的神色,看向郑丹青。
郑丹青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似的,好整以暇的夹了一块豆糕放入嘴中,入口软绵丝毫不带渣滓的感觉,让他有了几分惬意……
李隆基也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接着念道:“……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黄巾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娇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原词在这里原本是“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渔阳笳鼓动地来”,说的原本是安史之乱的事情。郑丹青吸取了之前随意一句“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教训,直接把“渔阳”改成了“黄巾”,自然就将词中种种换成了黄巾之乱的背景之下,抛开如今这个年代。
格律未乱,其他人自然也没有觉得不贴切,反而愈发感慨于这词中的悲愤之意,尤其是李思训,不免从词中想到了自己的一生,莫名感慨起来。
李隆基念罢,一时竟无人做声。
竹幽阁之内有些突兀的针落可闻,于是楼下厅堂中主顾与姑娘们那些热闹的声音,就化作一种淡去的背景音,丝状一般飘飘摇摇的传来,恍如隔世。
没有人说话,竹幽阁内便安静的有些沉重,娇儿心中的紧张之意便愈甚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却只能看到一张张稍显木呆呆的脸,完全看不出什么好坏,急得她几乎要哭。
可她这样的身份,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什么的。娇儿急得不行,片刻后终于难以忍耐,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潇潇的身旁,锁眉悄声问道:“潇潇姐,到底好不好呀,倒是给个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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