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荷安静认真地揣摩、体会着书画的意蕴。鲍贺之却有点写不下去了。柳镇上的女子鲜有识字的,他至今也没听说元家大姐识字。那她站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
鲍贺之停下笔,转回头看着她,说道:“元大姐是不是很喜欢这幅池塘晓荷图?”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微有些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画名的?问了别人?
“是啊。这幅画传达的情感非常温馨细腻,看着就暖人心。”
鲍贺之收起轻视的神情,认真打量了一下元静荷,说道:“没想到元大姐竟然懂画。”
元静荷看着他的眼睛,促狭地笑笑,说:“我懂的东西多着呢。鲍秀才若有机会了解我,说不准会吓一跳。”
鲍贺之的眼神微闪一下,勉强地笑了笑。这话听在秀才耳朵里,透着孟浪。
“鲍兄!”远远地传来一声喊,随后一个人影旋到了鲍贺之面前,“我一到柳镇,就先来看你,够义气吧?”
来的人十八/九岁,高挺的个子,穿一身玄色衣袍,滚边绣着金线云纹,头戴一块玄色头巾。这是一个长相极俊美的人。精致的瓜子脸,浓密的一字眉,悬胆鼻,厚薄适中的嘴唇。稍微有点不协调的地方是,眼角飞扬却不显得妖魅,在主人公一身洒月兑气质下,只显出调皮诙谐来。
这么一副面容若长在别人身上,肯定会显得阴柔。可在来人英姿勃勃的气势下,愣是不会让人觉得他有丝毫的女性化。
鲍贺之的眼睛一亮,绕过桌子,就朝对方胸前轻打一拳,笑着说道:“彦晔?!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了?你应该先去拜访齐老!真是胡闹。”
“这不是来叫你一起嘛!齐老最喜欢你,我带着你去,免得又听他数落我。”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靠谱的事?”鲍贺之上下打量一下米彦晔,怀疑地看着他。
米彦晔忽然哈哈笑着东张西望,一眼瞧见元静荷笑眯眯的眼,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一拍巴掌,“这是嫂子吧?鲍兄做事太不地道了,竟然没让小弟来喝杯喜酒。”
“不不不——”;“nonono——”,鲍贺之和元静荷同时出声。两人互看一眼,都微微笑了笑。
米彦晔看看鲍贺之,转向元静荷,问:“no?是否定之意?”
“啊~!一时口误。彦公子是吧?我叫元静荷,在东街开杂货铺的。”元静荷笑眯眯地介绍着自己,一点难为情的意思都没有。
鲍贺之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有些无措地看向米彦晔,张张嘴,欲解释什么。米彦晔满含笑意的脸一下严肃起来,认真地看了看元静荷的眼睛,然后一抱拳,深施一礼,郑重地说道:“在下米彦晔,虚岁十九,在家行末,祖籍兴盛州,现任临城陪戎校尉。”
“哦~,幸会幸会。”元静荷看米彦晔长得精致漂亮,一时不愿移开眼睛。她心里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欣赏美好事物。她看鲍贺之时,是女人看男人;看米彦晔时,是看美好的少年。毕竟,她前世的年龄比米彦晔大多了。
“在下,也——深感荣幸。”米彦晔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性感的嗓音一时竟有些暗哑。
鲍贺之在一边有些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长叹一口气,胡乱收拾起字画来。
元静荷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便上前帮着收拾。
“不用,不用!多谢元大姐了。”鲍贺之急忙挡住她,向米彦晔打眼色。
“元大姐愿意帮你,说明你面子大。还不领情!”米彦晔倒背着手,笑呵呵地回应他。
“你小子等着!”鲍贺之气得指指他。
“行了,行了,帮你搬桌凳总行了吧?”米彦晔把凳子摞在桌子上,作势要搬。
“桌凳是从客栈借的,用不着搬。”鲍贺之皱着眉头按下米彦晔的手,把一堆字画塞到他怀里。
鲍贺之走的时候,意味不明地看看元静荷,又叹口气。元静荷就有点不明白了,鲍秀才这是什么意思?
竹青低着头跟着她回去,一进院子,就跑到施表姑的面前,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脸色红红地看看元静荷,到一边忙乎去了。
施表姑丢下针线活,拉着元静荷走到内室里,神秘兮兮地问:“米公子是陪戎校尉?虽说这么小的武官不算个事,但毕竟是个‘官’。兴盛州又这么远。不要到头来,成了你一厢情愿。”
“什么跟什么呀?竹青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元静荷好笑地看着紧张的施表姑。
施表姑忽然有些哽咽,“虽说你的亲事,是你父母定的。但你嫁过去一年多,受得那个委屈……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难受,后悔当初没拦着你父母。韩昌他那个老娘,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蛮不讲理。我一直都看不顺眼。以后你一定要找个知道冷热的,穷点没什么。过日子不是给人家看的。女人家不能图那些虚名,没意思。”
“施表姑真有见地!我好喜欢你啊~!”元静荷使劲一拍巴掌,抓住施表姑的肩膀,边摇晃边哈哈笑起来。
施表姑一下羞得脸通红,嗔怪地点点元静荷的头,两腮挂着眼泪也咯咯笑起来。
通伯自小就入了奴籍;而施表姑却是来投奔元家的远房亲戚。按说,两人的地位相差比较大。但是施表姑就是看上通伯的可靠厚道了,坚持嫁给他。从此,施表姑在元家就成了半主半仆的人。好在,元家因此给通伯月兑了奴籍。
元静荷此时才明白,自己那么直白地告知一个男子姓名,相当于声明‘相中’了他。怪不得米彦晔一直用那种辣辣的眼神看她。鲍贺之紧张,或许和施表姑是一个意思,怕米彦晔知道元静荷是弃妇后,伤她的心。
天地良心,俺真没这个意思。元静荷听完施表姑的解释,朝天翻个白眼,心想,他一个小屁孩,我还看不上眼呢。
吃了午饭,元静荷想出镇看看,施表姑把竹青和柳叶都打发着去陪她。
南北街属于官道的一部分,来往客商多。元静荷挑了自己住的东街出镇,图个清静。
镇子外,一条大河静静地流着。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完毕,几头水牛慢腾腾地蹚着沤稻茬子的水,犁地。再远处,有连成片的桑田。一幅静谧安详的大自然图画。
元静荷看得心旷神怡,深呼吸几口气,往河边走。
一处普通的农家宅子,建在河边地势稍高的地方,篱笆门里有条狗追着鸡跑,热闹得很。她从篱笆门旁经过时,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两眼。
米彦晔一手握把铁锹,一手叉腰站着,正哈哈大笑呢;鲍贺之一身布衣,两手都是泥,指了指他。
“难道这是鲍秀才的家?看起来挺不错的嘛。”元静荷站住,更仔细地打量这处院子。
“哎~!元大姐来了?”米彦晔扭头看到她,高兴地跑到篱笆门旁,殷勤地往院子里让,“请进!正做泥坯呢,有些脏乱,让元大姐见笑了。”
鲍贺之站起身,一边赶紧去洗泥手,一边埋怨着米彦晔,“确实让元大姐见笑了。若不是他捣乱,泥坯早做好了。”
“我来看看河景,没想到秀才家住在这里。事先没打个招呼,是我唐突了。”元静荷一边打量着小院,一边说着客气话。
正洗手的鲍贺之停住,扭头纳闷地看看她。柳镇上不知道鲍秀才住处的人,还真不多。
米彦晔对元静荷不知道秀才家住哪里,一点都没感到奇怪,只是说道:“元大姐真是好兴致。不过,福河看着平静,其实河道复杂,听说淹死过不少人呢。”
“不要吓唬元大姐。”鲍贺之擦干手,到正屋摆好茶具,开始泡茶。
“淹死人什么的,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米彦晔扬声反对秀才一声,然后对着元静荷傻笑。
“无妨。我胆子大着呢。”她看到院子角落有处小花坛,几株菊花上长几个小花苞,刚伸展出外围的花片,便上前去看。米彦晔跟在她身边,也探着头去看。竹青不太高兴地上前扯扯元静荷的袖子,想让她离米彦晔远一些。
“元大姐、彦晔,进屋喝杯茶吧。”鲍贺之在屋内喊了一声,帮竹青解了围。
元静荷边往屋内走,边装作随意的样子,说道:“看米公子这么快乐,你的妻妾们必定很和睦。我是韩家的下堂妻,以前伺候前夫的时候,和他的妾室非常不合,惹得前夫头疼万分。”
米彦晔猛地站住,惊愕不已,连回话都忘了。元静荷没有回头,昂着头,挺直背,款款地走进鲍贺之的正屋内,大方地和鲍秀才寒暄、品茗。
靠西墙是一架书,前面有张书桌,桌上笔墨、颜料摆放整齐。墙上挂了不少字画,都题着‘望知闲士’的落款。
元静荷看着满墙的字画,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有味,举着茶杯品味琢磨着意蕴,就那么凝住了。
米彦晔回过神后,跟进屋里,脸上有一丝落寞、悲伤、怜惜混杂的情绪。鲍贺之倒是松了一口气。元静荷自己把情况坦白了,也就避免了以后的难堪。米彦晔做事不循常理,多有率性挑衅之举,但他毕竟有父母亲族。婚姻大事,恐怕由不得他做主。
“元大姐看得懂字画?”米彦晔很快就恢复了快乐自如的样子,笑看着元静荷,“我写字还将就,画画就不行了。”
“说不上懂。只是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罢了。”元静荷回过神,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若以‘能、妙、神、逸’四格相论,鲍秀才的字已达神格,很有艺术价值。”
鲍贺之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谦虚,米彦晔已经月兑口而出:“神格?元大姐见过‘逸品’不成?敢问,在下有幸一观否?”
元静荷摇摇头,“家中没有字画。逸品也好,神品也罢,不过是我信口一说。还望秀才不要怪罪于我。”
“不敢。”鲍贺之已经闹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看长相是自己从小就认识的邻家小妹,言谈举止却陌生得很。
“你的行草,节奏感把握极好,擅于运用中锋,立体感强,极具感染力。”元静荷很随意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她见鲍秀才不相信地瞪大眼睛,微微翘翘嘴角,调皮地笑着继续点评,“这幅‘三千年读史,满纸功名利禄;八千里行路,处处风雨困苦。’应该是你以前的作品,笔迟涩进,有种苦闷无望的意味在里边。这幅‘松竹梅’的横幅,字体方润,结构爽朗,与前期的心境完全不同。是不是鲍秀才刚考中秀才时所写?”
这下,鲍贺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如果换成识字的士子,说这么一番话没什么稀奇的。可换成一个不识字的女子,就太奇怪了。只能说明一点,此女子不止识字,还接触过大量的书画精品,受过书画训练。
元家不是普通富户吗?鲍贺之怀疑地上下看看元静荷,无法消化自己听到的。
米彦晔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他只是笑呵呵地跟着去比较两幅字的区别,然后托着腮琢磨,最后一拍桌子,“还真是!元大姐是行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