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愣了几秒以后，郑毅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发觉还是能感觉到疼痛的，因此他并不是在开会的过程中因为太过无聊而睡着了。
“奴隶？”
这个名词会在刘家村被提出来，特别是从丁益知的嘴里提出来，郑毅是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在郑毅的想法中，“奴隶”代表的就是残酷，代表的就是不平等的压迫，代表的就是悲惨与黑暗。而在郑毅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之中，奴隶制也已经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中，只留下了关于它的恐怖传说。
“对，奴隶，就是奴隶。”丁益知肯定的道：“在刘家村中，有一部分人是不配拥有权力的，现在暂时只限于战俘，但以后这个范围将会扩大到刘家村可能购买的人力资产，村子里出现的背叛者等等……。”
“不行。”郑毅不由的一阵恍惚，在犹豫了一番后，他还是出声道：“不能有奴隶制，这是倒退，刘家村……。”
话说到这里，郑毅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本来想说出的那个词其实是“人人平等”。但是他又突然明白了，因为恐怕除了他以外，这里不会再有人有同样的想法，刘家村自从击败了进攻的强盗后就已经不会再存在他想象中的那种平等。
在刘家村的老居民们眼中，战俘的手中都沾着亲人的鲜血，本就连活着的资格都不该有，跟何谈平等？如果现在郑毅告诉刘家村的人们，他们其实和杀人凶手是平等的，恐怕瞬间郑毅就会面临众叛亲离的局面吧。
“有什么话直说把，毕竟你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丁益知微微笑了笑，道：“在你的身后，可是站着刘家村所有的刘姓人呢，因此你才是刘家村真正拿主意的人，不对吗？”
老村长和刘力紧张的看着郑毅，而龙强本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此时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怔住了的郑毅。
到底是选择刘家村的刘姓族人，还是刘家村的数百战俘，郑毅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般，根本喘不出气来。选择照顾刘家村刘姓人的感情，就等于给未来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绑上沉重的诅咒，剥夺了他们全部的希望。而选择庇护俘虏，郑毅或许什么都不能改变，甚至刘家村会从此陷入没有主心骨的混乱中，一切都变得更糟。
如果旁人能看到郑毅刻意藏在桌子下面的双手，就会发现那是一双因为肌肉紧绷而铁青的手，青筋暴起，指尖更是无意识的抽搐。郑毅的脑海中一片纷乱，他不知道该怎么选，因为无论怎么选都是对的，而无论怎么选也都是错的。
“我……。”
汗水从郑毅的额角滴下，“啪嗒”一声摔碎在浅棕色的木桌上，慢慢的渗入了木材的纹理之中。在走马灯一般的思绪之中，不知何时又浮现出了那几个孩子惨死的模样，那是郑毅不曾忘却过的噩梦。
如果选择了庇护那些俘虏，那么在未来，又会不会因此发生同样的悲剧，让刘家村为郑毅的坚持而付出血的代价？
几乎没有焦距的目光从刘力和老村长之间游移而过，郑毅突然发觉，其实他所能做到，仅仅是全力去保护一小部分人而已。现在的他，自身也仅仅是个凭借着一次次的好运气而幸存的弱者，他也并没有摆月兑现实枷锁所需的力量。
“我没有意见，你继续吧。”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郑毅颓然坐下，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刘力和老村长几乎是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在此刻，郑毅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消失了，而有什么东西又变得越发的沉重了起来。
“其实我觉的吧，刘家村的奴隶待遇实在是太高了，一天竟然三顿好米饭伺候着，我以前当军官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待遇。”龙强插嘴道：“依我看啊，一个星期给一顿饭足够了，给他们吃多了也是浪费……。”
“驳回。”郑毅阴沉着脸道。
“不是吧，在雨花城一般工人也就是三天一餐，一天三餐实我看着那白花花的米饭就心疼……。”龙强忙道。
“别说了，我的粮食我说了算，谁都别指手画脚！”郑毅猛地发飙了，重重的一锤桌面，实木的桌子竟然给锤的向下一凹，并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龙强哪怕是身为军人，也被郑毅突然露出的狰狞表情吓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郑毅发泄过了，又站了起来，向着龙强一鞠躬道：“我向你道歉，不该这么激动的……，心情有点不好，但这事就请不要再提了。”
“你的手受伤了？”刘力慌忙冲着门外喊道：“外面哪个兔崽子快点给劳资跑个腿，弄几条纱布来，消炎药也拿一瓶……。”
“不要麻烦了刘力叔，破了点皮，丁益知你继续说吧。”郑毅叫住了刘力，然后对着丁益知，几乎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让我全都听完。”
“如你所愿。”丁益知将双手撑在桌面上，环视众人，一字一句用沉稳但又缓慢的语调道：“在奴隶之上的，是外邦人，他们是享有人身自由，但是绝不能左右刘家村的未来，具体来说就是刘家村未来陆陆续续加入的新居民，以及在刘家村工作的流动人口。”
在说完了外邦人之后，丁益知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郑毅。
“继续。”郑毅平静的道。
“然后就是刘家村的妇女与儿童们，她们享有刘家村大部分的权力，但不能干预村子的决策走向，而且战场上不需要他们再冲锋陷阵。”丁益知于是走动起来，在地图前转着圈子，侃侃而谈。“最高等级，是刘家村的公民，也就是刘家村的资深成年男性居民，他们必须服兵役，但拥有召开大会参与决策的权力，享有刘家村最高权力的同时也必须肩负为刘家村牺牲的义务。”
“很不错，老头子我也觉得这样甚好，甚好。”老村长立即鼓掌道。
这个等级划分，得利最大的自然是刘家村的刘姓人，也就是说姓刘的在刘家村从此就成为了雷打不动的上等人。刘家村在未来无论怎么变，也都是永远的刘家村，不会变成什么李家村赵家村之类。
听完丁益知所言之后，郑毅长叹了一口气，这个等级划分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新鲜，如果在地球上追溯历史的话，在公元前数百年的雅典文化圈内，几乎遍地都是这种制度的城邦。甚至在亚欧大陆的东方，也有着类似的奴隶制城邦联盟国家长期存在，只不过西方之公民，即是东方的士，文明的发展阶段可谓是惊人的雷同与相似。
在这种制度下，社会开始固化和稳定，城邦才能得以从一堆数千人规模的部落中发展起来。但是这种被日后西方世界奉为民主源泉的制度，也同时限制了城市规模的进一步扩大，使得人类的城市在漫长阶段中一直维持在十万以下的规模。
靠着狭义的公民民主制度，维持一个城邦的高度团结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一旦控制的人口增加，想要靠着百十个“公民”来控制超过十万规模的非公民必然是痴人说梦。郑毅知道在丁益知的眼中，刘家村搭建这种程度的社会架构显然已经够用，毕竟刘家村仅仅是挂靠在雨花城下面的一个村子而已，考虑人口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但丁益知错了，错在两点，一是他并不知道郑毅肩负的“救世主”任务，二是他根本就不曾有机会真正了解郑毅的想法。
郑毅并不想在自己的帮助下，在刘家村诞生出一个小型的苍穹之眼出来，这是郑毅的底线。
“这个构架，个人觉得十分适合刘家村，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希望能彻底，迅速，果断而有效的执行……。”丁益知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
“丁主任，我有几点要补充，也有几点我不认同……”郑毅再次站了起来，虽是强作镇定，但异常坚决的道：“我希望对刘家村实施军管。”
“军管？”丁益知眼角微微一抬。
“刘家村完全军事化管理，以军衔区分阶级，基本上的构架还是按照丁主任所说的来。”郑毅话锋一转。“但在这套体系下，必须建立起军功制度，刘家村的老居民如果没有长时间没有军功也必须降级，而那些俘虏中做出了成绩的，则必须予以晋升！”
“这样啊……。”丁益知若有所思的看了郑毅一眼，看着郑毅，问道：“那么具体是怎样的功劳才能让一个奴隶洗清他的过去呢？”
“生虏五人，击杀十人，洗去奴籍。生虏十人，击杀二十人，擢升公民，授准尉军衔。生虏二十，击杀四十，授予少尉，此后累加……，属下有功，军官均沾其一成，在工商方面有功之人，酌情换算，同样算作军功。”郑毅字字掷地有声，不容在场众人多出一言，便猛地一挥手：“这一条，只要我不开口，则不容任何修改！”
“我明白了。”丁益知微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好似郑毅改的并不是他提出的方案一般。“各位没有异议了吧，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拿出一个详细方案来，现在进入下一个问题……。”
既然刘家村注定不能人人平等，那郑毅就只能动用唯一拥有的影响力，来给大多数人留下尽管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