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银辉如水。
泾阳帅府黑漆大门洞开,兽面锡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廊下八只大红绢灯上透映出黑色的“尉迟”两字,二十名身着铠甲的卫士肃立门前。前面的场地上黑压压人头攒动,挤满了车马轿子,显得狭小拥护。受到邀请的军士乡绅、街坊俚老,引浆贩夫,各色人等排着长队,进了府门,一路前行,直奔后院。
指挥着二百名泾阳城中请来的厨子忙了大半个下午,看看主打菜准备得差不多了。甘林解下围裙,来到后院的空地上透透气。
这块空地平常就是门神爷习武的地方,现在周围都用红色的缦布围了起来,空地中央,放着口大锅,熊熊的火舌正舌忝着锅底,旁边的条案上,放着各式调料和一个蒙着红布的大铜盆。
铜盆里,装着大半盆酱油、醋、香油,还有切成丝的葱、蒜作料。揪去翅膀、除掉大腿的新鲜蚂蚱在铜盆里泡着。今天,它们是正餐的主角。
围着大锅,一个挨一个摆满了四十多张大桌,上面铺着唐军制式的草绿色大毡,桌上放着难得一见的大栆、花生,还有核桃,这是门神爷款待皇上钦差时才舍得拿出来的珍藏。而其中最受欢迎的,却是白瓷大碗中清亮亮的井水,看着都解馋。
一想到在大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甘林就兴奋不已。
但凡饕餮之事,本就是自己一向所爱,而关于食物和食材的一切,来到大唐以后,则有着更深的体味。
在后世,常年奔波在外,心中那份对家人的愧疚,让甘林总是留心对那些美得“黯然泪下”的食物进行点滴记录,每每回到家中放下背囊,就是还原那份舌尖上的甘美,用心呈给家人,让所爱的人足不出户就可以领略到各地的佳肴。
而这些被一次次回归串成水晶珠帘一般的美味,食材却往往十分简单。而那些能够真正打动家人的,也未必是所谓的饕餮大餐,有时候仅仅是甘林曾在兰州不起眼的路边摊里吃到的拉面,或是在银川牛肉汤摊上,喝下的一瓢牛杂清汤,最有气势的,也不过是在北京银锭桥头,品一方炖得香女敕细滑的生汤叶卷……
对从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里凭记忆学到的手艺,甘林从来信心实足,不用担心挂一漏万走了样,更不用考虑火大火小没了“饭店味”,之所以能够让家人竖指高赞,也勾起自己无限的怀念,关键在于心灵的感受,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真滋味”吧!
在后世也曾见识过关于天朝内外豪客夜宴的报道,排场盛大,轰动一时,绅士名媛粉墨登场,宝马雕车香满路,要喝酒、要品茗、要赏景、要碧鬟研墨、要红袖添香,而后才款款入席。至于吃什么,怎么吃,仅是个幌子,和谁吃、推杯换盏中的利益交换和权力勾兑,才是溢光流彩、一派软香下尖利的内核。
甘林唇角浮起轻嘲的笑容,哥今天开宴,绝非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布尔乔亚男女的沙龙聚会,更不是烧钱打脸的自我啃噬。真正的美食佳宴可不是靠排场堆出来的,忘记了“谁知盘中餐,粒料皆辛苦”的古训,无论多么奢华的排场,也无非是在杯底盏侧一闪而过,真正的老饕行列中,没有他们!
客人们到得很早,一个个脸上溢满了兴奋。下午每家都分到了一桶从新井里汲上来的甜水,大人小孩高兴得直蹦。听说晚上甘将军在帅府高宴,接到请柬的和没接到都往帅府这边涌,整个泾阳城天还没黑就交通赌塞了。
等接到巡检司的急报后,门神爷和甘林才知道原定的计划实在是考虑不周,如果真按各行各业来一个代表凭请柬入场,明天日头一出来,泾阳城的父老乡亲们都能涌进来把咱爷们鼻子给戮扁了。
也好,咱这宴与其就是弘扬美食不若说是传授技艺,原定的是来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盏茶功夫,帅府亲兵打马而出,一路高声喊叫:“大帅有令,自此六日,每日午晚均将在帅府设宴款待四方,每家一名代表,概无遗漏。请各位以请柬为准,如期而来……”
日落时分,手中有请柬的喜滋滋地向着帅府快步走去,没拿到请柬的低头曲指算着日子,期待着明天赶快到来。
不一会儿,四十几张大桌前已坐满了客人,宴会桌子上的干果还没怎么动,每桌十六个大碗里的清水早已见一底儿。
一声爽朗的大笑声中,门神爷出现在院门口,甘林赶忙上前迎着元帅在当中主桌落坐。
门神爷看了看甘林,笑着点了点头,甘林起身来到场地中间的油锅旁,火旺油热,灼得人脸面有些发烫。
甘林平伸双手,薛仁贵赶忙把雪白的大围裙给他系上,皮三定把手里的高桶帽往甘大厨头上一罩……
甘林严厉地轻咳了一声,薛仁贵冲着皮三定直努嘴,三定赶紧伸手又把那顶怪模怪样的高桶帽往上拽了拽。甘林亲自设计的这顶后世厨帅帽,让大营里的裁缝做大了一圈,稍不留意就把半个脸都给盖住了,这很危险,呆会眼前一黑,把手给伸锅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裁缝也是好意,看着甘将军画的图,以为是装什么精致干粮的布口袋,怕小了不够分量,饿着甘英雄,就自作主张地把尺寸给放了放。
好,开场的戏做得很足,大家的胃口也吊得很足。很多人大半天美美地灌了一肚子清冷的井水,就等着大席开张呢。
……
甘林清了清嗓子,场地上立即静了下来,大家都伸直着脖子,瞅着甘林。那顶高耸的厨帅帽还是有点大,帽沿齐齐地压在了上眼皮上。甘林试着想眨眨眼以未亲切,最终放弃了,只有任由眼睛睁得酸麻。不知道的还以为甘将军跟对面桌上的哪位不识趣的家伙较上了劲。
“恩师故里蜀中,有这么一道用蚂蚱做的名菜,家师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飞黄腾达’。今天,元帅和小可就用这道菜款待大家,小可也将烹调之法细细讲解,希望从此之后,此菜能香飘万家,让更多的人分享这一人间美味!”
甘林放下手中的大铜勺,掀开大铜盆上的红布,伸手从中抓出泡好的蝗虫,沥了历水,再放到大碗里裹上一层芡粉,等到油温升高就滑进锅里……
瞬间一股清香味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空气中四处跳跃。翻炒一会儿后加入干海椒、花椒、孜然等调料,一盘深褐色的美味就成了。
甘林手托瓷盘,里面炸好的蝗虫堆得象小山,往主桌上一放,冲着门神爷一躬身,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门神爷抓起面前的筷子,从盘中夹起几只金黄酥脆的蝗虫,放入口中眯着眼慢慢嚼着……
“嗯!……”
门神爷猛然睁天虎目,回头冲着甘林直点头:“嗯,香,香……”
看见门神爷吃得如此惬意,各桌上的宾客们不禁伸长脖子、咂巴着嘴骚动了起来,有几个还站起身来向大铜盆张望:这四十几桌小六百人呢,这盆里的美味怎么着也不够分的啊!
甘林冲着院门拍了拍巴掌,几十个虎骑军士鱼贯而入,怀里都抱着个大陶盆,里面的炸蝗虫堆得冒了尖。
这是二百个厨师在甘林指挥下忙了大半个下午的成果。
陶盆上桌,门神爷忽地一下站起身,把筷上夹着的蝗虫往嘴里一送,大手一挥:“泼辣!”
“泼辣!……”
宾客们高声应喝着,一齐把筷子伸向了盆中奇怪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