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泾阳出发,连着几日一刻不敢多耽搁,大军一口气奔出近千里。大西北的气候瞬息万变,刚才还是烈日炎炎,转眼便已阴云密布,低矮的云块风起云涌,在头顶上飞逝,远方的云山在剧烈翻腾向上,一场暴风雨眼看渐渐逼近。
三万虎骑军象箭一般疾驰,越过一个又一个高高低低的丘垒,穿过一片片浓郁的密林,脚下是柔软而厚实的草垫,前方便是渭河河谷,据探马来报,沿着渭河一路东行,拐过前面的弯,就是长安城。
天空乌云密布,远处已经漆黑一片,一座座山峰被黑云吞没,仿佛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人间。
虽然是早上,但河谷里阴沉沉的,甘林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管率队打马飞奔。
向前!向前!响如暴雨的马蹄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敲打,三万将士象一群猛虎扑向远方的目标。
……
便桥桥头,颉利把手中大鞭狠狠抛向空中,大喝一声:“动手,擒了这厮!”身后左将军海东珠、右将军嘎车轮立即从队中杀出,挥刀直扑李世民。
程知节大斧一横,挡在了李世民身前。
身后的程处默向着上游驻马待命的一名神策军扬了扬手,那名军士打马溯流而上,转眼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昨夜房、杜等人商量好了应急之策:疑兵之计败露,则决堤放水,掩护皇上撤入城内。
颉利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渭河河水的异状,现在正是雨量充沛的盛夏,水位却低得仿佛是枯水季节。
海东珠等人刚冲到桥头,前面领路的几个斥候发现了异状,惊得连声叫喊:“将军,这个水位比昨晚浅了很多,有问题!”
海东珠的脸刷地变得惨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等他下命令,大地象平地起了一声闷雷,又象野兽低鸣,阴惨惨的乌云下一道黑线在百步外已经清晰可见,微微反射出异样的亮色。
渭河河水汹涌咆哮,激起的暗黑色浪花足有二丈多高,不等突厥军队反应过来,河水便一口吞下了海东珠、嘎车轮手下最先冲过来的数百名狼骑军。
惊惶、恐惧、魂飞魄散,剩下的千余骑狂喊着,互相践踏,如山崩地裂般拥着颉利和海东珠等人掉头向南没命地逃去。
颉利和海东珠等人见形势危急,连连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继续向前狂奔,他们要和洪水赛跑。而嘎车轮和手下百十来人却没那么幸运,被汹涌而来的河水冲倒在地,陷到了稀泥里。
就在这时,从河谷的密林里爆发出惊天动地呐喊声,黑压压的大唐虎骑军霍地冲出。
率先冲过来的数千人,每人手中一根大棍,棍头连着锐利的钢爪、三棱刺,浑如从天而降的金刚。
爪刺直击、横刀翻飞,片刻间冲入了突厥大阵。
皮三定手中冷冷地端着伏远弩,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铺天盖般呼啸射来,陷在泥地里未来得及逃走的数百名狼骑军立时被射得人仰马翻,坠入河中。
右将军嘎车轮连人带马被扎成豪猪一般,重重摔倒在地,汹涌的洪水再次从他身上冲过,转眼人影皆无。
远方的山丘上慢慢出现几匹战马,一道闪电在他们头顶划过,撕开沉沉的黑幕,将大地瞬间映照成亮白色。
中间的赤骏骠骑马上,甘林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河谷中的战场,抬头凝望远方,暴风雨已经转了方向,向东而去,浓如墨汁的天空渐渐开始稀薄,变成灰黑色,随风吹散,远处的张南山又露出了蓝宝石一般的光芒。
他一眼看见了隔河正向这边张望的大唐皇帝和他身后的文武重臣,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便桥盟誓”,这是个在后世读过无数次的经典神奇,此刻正真实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甘林跳下马,冲着李二和身后如雕塑般的房、杜,程知节,还有那五千抱定死志的大唐勇士,深深地跪了下去!
正是眼前这些钢墙铁壁般的英雄,用生命和无畏,勾勒出中华民族保卫家国时挺直的脊梁,也是他们,用面对强敌时的生死抉择为中华文明的天空抹上了亮丽的曙色!
甘林觉得他们就像远方的知己,又如一杯洗心的老酒。而他们身上那种剪发接缰、渴共刀血的千秋英武之气,离自己远而又近,让人长志气、硬脊梁、知患难、懂报国……
甘林起身上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安、大唐,李世民,我来了!
三万虎骑军扫清了河南岸未来得及逃走的突厥人,一字排开,横亘在了便桥桥头。
他们的身后,是长安,是皇上,他们的前面,是数十万突厥铁骑。
甘林打马来到队前,挥手一扬,只听“咻”的一声破空之音响起,颉利、突利等人猛然回首——果然,万军丛中颉利的大汗鹰旗和象征“杜特那”皇族狼旗象枯叶般飘落,而其余十部族的狼头纛旗仍在猎猎飘扬。
一发两矢,两矢皆中,最诡异的是,竟然只发出了一声破空声响。
两军阵前一阵沉寂,气氛欲加紧张肃杀。
此刻偌大的地域内竟然没有一匹战马发出嘶鸣之声,只不安地将四蹄在原地蹬来踏去。
突利和阿史那社尔两位堂兄弟相视而笑——射落象征“杜特那”皇族地位的纛旗,这在突厥传统中是向其所代表的部族,也就是向颉利家族挑战的意思。而这一射,将其余十部族全部撇开,单与颉利挑战。
没想到这员唐将,竟对大漠突厥人内部的交战规则如此熟悉?!
颉利的二十万大军中,除了左、右将军所率四万铁骑属于杜特那皇族的子弟兵,是其不折不扣的嫡系外。其余十余万人,来自于大漠各部族。严格地说,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虽势众而离心离德。
颉利残暴的性格和卑劣的双重人格,早已最大程度地毁灭了十大部落对他的基本信任,那些大大小小的狼主们始终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焦虑与不确定感之中。
道德和信任的大厦轰然崩溃,“顺者昌、逆者亡”的暴虐统治,让这几年大漠南北尸骨遍野。原先的**部族中不服其统驭的六个部落,被颉利的弯弓收割后,早已野草疯长。大地上除了叼着人骨的狼的嚎叫,难以闻到人的气息了。
甘林扭过身轻轻点了点头,身后的执失思德打马而出,冲着对面的狼骑军大声喊了起来:“袄神庇佑,我是执失思德!颉利逆天而行,得天助者一箭双旗,大唐皇帝才是天下共主,你们难道忘了斯塔那、阿特加,还有嘎那尔六大部落的下场了么?!”
执失思德的出现,让对面的突厥兵士吃惊不少,不少人甚至跳下马来,远远跪拜着他们的大将军。而执失思德的话,更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下敲击在心思各异的草原部落首领将军们的心间……
甘林抽出长刀,向上一举,身后虎骑军将士立即闪出条道……李世民纵马而来,挺立在便桥中央。
甘林下马再叩,大声禀报着:“骁骑右将军甘林及前部三万虎骑拜见陛下,属下十万兵马现已在四里外驻扎,随时听调!”
突厥大队人马又是一阵骚动……
突利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右手过肩行礼道:“谢陛下的酒!”
阿史那社尔与契苾葛对视了一眼,同时翻身下马,单膝行礼:“谢陛下的酒……”
“谢陛下的酒!”紧接着跪下来的,是仆骨、同罗等六个部落族群的长老和酋长。
谢陛下的酒……突厥各部的“特勤”和“设”们带着他们从属于他们的草原战士跪了下来。
谢陛下的酒,渭水南岸的十余万漠北勇士跪了下来……
只有颉利和杜特那皇族的四万狼骑军愣呵呵地看着跪了一地的突厥族人!
……
《旧唐书》记载: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贞观天子李世民亲率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便桥之上,与突厥诸部落首领相见,痛责诸酋背信弃盟负义忘恩之举,俄而大军齐集,突厥诸首领大惧,皆言为颉利所欺,下马叩拜不已。颉利亦为神威所慑,遂与李世民君臣于便桥盟誓,共饮烈醇,相约永不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