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李广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精神抖擞地率军继续前行。
昨晚令人沮丧的大风现在也平息了,漫天的白云却遮挡不住灼热的日光,连绵起伏的草原伸向远处,眼前的画面单调的让人疲乏,再加上昨晚没有充足休息,我垂着头,任凭自己的马跟在大部队的后面。
眼看要到中午,炎热的感觉怂恿着额头上的汗水,和内心的烦躁。凌乱的马蹄声伴着军兵的吵闹声让我无时无刻不想月兑离行军的队伍,尽快找片荫凉恬静的大树下小憩一阵儿。
思绪正游离在九霄云外的时候,行军的突然停止,这又让我立刻回了神,我急忙催马前行,赶到队伍的前头,我勒马停在李广将军的右侧,顺着大家瞩目的那个山坡望去。
山坡上虽然不见人影,但是如果细听的话,会感觉到隆隆的马蹄声正摇撼着大地气势汹汹地袭来。此时李广虽然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但是他正咬紧牙关,两腮都愤怒的凸起来。李广的儿子李敢抽出手中长剑,如下山猛虎般凝眉瞪眼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大一会儿,对面山坡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骑兵队伍,等探子回报才知,这是碰上匈奴地位中仅次于单于的左贤王了!他所率领的军队是足有四万骑兵的浩大阵容!但见他在远处指挥继续前进时,这排山倒海的骑兵源源不断地从山坡上冲下来几乎遮住了绵延的地平线。
我看到这般场景,心突然凉了一截,刚才的炎热和烦躁一下子就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心跳声和嗡嗡作响的大脑。汉军部队里,除了李广和李敢是一脸愤怒的表情,其他人都面露惧色,手足无措的看着敌方的军队像黑压压的乌云一样,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面前的草原。
四千对四万,敌我的实力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暗想就算是孙膑、吴起再世也没法改变这样悬殊的战局了,更何况这是一场鲜明的正面冲突!我也感觉到了身边的将士们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恐惧和慌张犹如瘟疫一样扩散到了每一名汉军士兵的内心。与对面震耳发聩的马蹄声相比,这边却有着令人绝望的沉静。
眼看就要相差不到二百步的距离了,然而敌军没有停下的意思,依然波涛汹涌地向这边冲过来。我回头看看四周,大家都像深陷泥潭一样惊骇得动弹不得。我又转过头来,哑口无言地看着眼前这场屠杀的来临。
敌军就这样到了距离我们将近一百步了,李将军下令,张弓,众将士本能地拈弓搭箭,等待将军放箭的号令。但是李将军却迟迟没有下令,而是冷静地观察着对面。
匈奴骑兵此时也纷纷勒马停在了汉军弓箭射程的范围边上,然后也拉满弓等待左贤王的命令。
如果真的硬碰硬的话,那无疑四万支箭的一起发射,将会直接吞没汉军的四千骑兵。这时候只见李敢带领几十名骑兵突然从队伍中杀出,直奔左贤王的右翼杀过去,这一下,着实让左贤王的军队猝不及防。李敢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冲进匈奴军中,匈奴的部队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乱作一团,但见李敢左砍右杀,剑落处,鲜血溅飞,乌黑的铁甲瞬间被染成通红的血色!他身后的年轻骑兵也勇猛异常,个个争先,刀枪翻飞,衣甲平过。硬生生的在四万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鱼贯而出!
敌军将领左贤王看得是暴跳如雷,急忙命令瞄准李敢一彪人马。但见敌方四万弓箭犹如海浪般调转弓箭方向,此时李敢的性命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李广马上下令,放箭!
四千支弓箭如长虹般飞向匈奴,再一次触动了左贤王愤怒的神经,而李敢的骑兵也趁着这段时间,回到了军中。
虽然这一下斩杀的匈奴首级跟四万这个庞大数目比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但是这一举却给四千汉军带来了奋斗的勇气。与之前大难临头的恐怖氛围相比,现在的军中弥漫着的是视死如归的士气。
李广没有对归来的李敢说出一句夸奖的话,只是投以一个肯定的眼神,李敢也没有露出半点骄傲的神色,而是继续冷静地观察事态,因为刚才的拼杀还没有根本改变四千对四万的困境,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理由放松紧绷的神经。
匈奴那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又任何动作,两边僵持了好一阵。这是李广所期望的结果,这也是整个汉军都期待的结果,因为等到了夜里,或者等到了援军,都将带来生存的希望。
我焦急地看着日头,时间却仿佛走得更慢,像是带着鲜明的挑衅意味,无情地拖延着夜晚的到来。
赶等撑到了下午,左贤王的大军又一次前进起来,但是相比第一次的进攻,这次的行军谨慎得多,也缓慢得多。
此时李广却下了马,挑了一处较高的地势,命我取出大黄弓和专为大黄弓配置的箭筒。于是我和几名将士,分别呈上大黄弓,和在李将军旁边摆好箭筒。
这个箭筒是李将军自制的,它由梨木制成,筒高三尺,筒身镂空雕龙,筒底有四个角,可以平稳的安放在地面上,筒里装的箭矢比一般的箭矢都要粗长,箭簇用青铜制成四棱形,中间还带有毒槽,用于放毒。
李广接过大黄弓,这大黄弓长有六尺三寸,几乎有一人多高,弓身由铜制成,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耀眼的金属光芒,这把长弓要想拉满弦需要三百斤的臂力,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用得的兵器!
只见李广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侧着身看着徐徐前进的匈奴,在军队中央正是怒不可谒的左贤王。李广卸下肩甲,摇晃了几下肩膀,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矢搭在弓上,用力拉满这二石之弓,弓弦被拽得铮铮作响,李广快速吐出两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屏住,然后将箭头直指百步开外左贤王的脑袋。
这换作是短弓,恐怕射出的箭过了百步早就没了准度,但是这穿盾破甲的大黄弓却能在相当远的距离内保持它原有的轨迹。李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紧张地看着李广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李广突然一皱眉,大喝了一声:“着!”箭矢应声而出,迅如闪电,“嗡”的一声直奔左贤王而去。左贤王躲闪不及,却被他旁边的一名裨将用身体挡了这箭,这名裨将中箭立刻毙命,左贤王军中登时大乱。李广见敌方副将为左贤王挡了一箭,大怒,气上眉间,马上又抽出一支箭瞄准左贤王左边的护卫射去,接着又是左贤王右边的护卫。只见左贤王周边的护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中箭落马,有中胸口的,有中额头的,有中喉咙的,有中眉心的……
眼看着周围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让左贤王有种被死神一步一步逼近的错觉,他在匈奴军中发出令人惊寒的惨叫声,而这惨叫声让原本徐徐前进的部队转为仓惶地后退。
李广神乎其技的箭法又一次为汉军争取了时间,李广连射了十多支箭,每一支箭,都毫无悬念地带走了一个匈奴的性命。李广威风凛凛地俯瞰着狼狈逃窜的敌军部队。
我这一生从军不知道看到过多少这样敌人仓皇撤退的场面,但是这般如人山人海的撤退,还是第一次!如果说跟随李广多年本应该见怪不怪,但是这位以一人之力击退四万敌兵的李广,一个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依然让我震惊不已。
此时李广正左手持弓,右手捋着短须,慢慢地平稳着沉重的呼吸。而四千将士更像是仰望着军神一样,在内心膜拜着李广将军英勇神武。李广依旧不发一言,不露声色地看着对面的情况。
此时的战事如何发展下去,实际上,仍然是左贤王在掌控着,他的任何一个命令都有可能改变现在僵持的局面,改变四万四千人的性命。
到了将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拉长了每个人的身影,也让远处的敌军渐渐模糊,我站在高地上,已经无法认清远方匈奴的面目,他们的脸已经被盔甲的阴影和落日的昏黄所遮掩。
这时左贤王的大旗向后缓缓地移动着,看来左贤王是要退在后部以避开李广他一人的射程。于此同时,四万匈奴兵却开始慢慢地向前进军,一场无法避免的正面冲突,终于要在这一刻开始了。
李广握紧长弓,其他将士也搭箭在弦,此时此刻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到了战死沙场的时刻了,就让这一切来的壮烈威严一些吧,没有人再怯懦了,也没有人慌张了,四千汉军异常的冷静沉着。
李广抬起手,四千张弓同时进入瞄准状态,对面的匈奴也拉满了弓,整齐地冲着这边等待左贤王的号令。而两边将领几乎在同一时刻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悲壮的场面终于在这一时刻发生了,四千支箭矢哪能抵挡得住四万支遮天蔽日的箭雨袭来!我眼看着身边的同伴纷纷中箭落马,顷刻间死伤过半!我的周围到处都是战友的尸体,四万支密密麻麻的箭布满了汉军的阵地,几欲填盖了这片草地。侥幸存活下来的也不过一千多士兵了,然而剩下的士兵,不管是受轻伤的还是奄奄一息的都本能地趋马向前,踏过匈奴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体,走向李广的身边,与李广一样站在最前面,毫无畏惧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果然,对面再一次蓄弓待发!
我看见李广此时眼角流出了两行眼泪,这眼泪里分明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是对匈奴的愤慨,有的是对自己无力扭转战局的无奈,更多的是伤心自己无法带着这些亲爱的将士们回家了……
两边再一次同时放箭,这更像是一场没有防具的近身肉搏战,用生命做最后一次挣扎!剩下的汉军又倒下几百,存活的也不过剩三百多名将士了。
李广的左肩也中了一箭,他咬着牙,拽着箭身,奋力地一拔,登时鲜血直流,李广用一块黑布缠上,不一会儿就被血染成了深红色。大家还是继续聚在一起,摆好阵势,就像平时的操练一样。
就在我们准备开始第三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进攻的时候,忽听人来报博望侯张骞率领大军支援,李广迅速下达指令,收弓马上后撤,今早接应张骞军队。
左贤王部队发现情况有变,开始疯狂地连续放箭,边射边追。李广的残余部队又死伤不少,逃了十余里,正与张骞部队撞上,左贤王探知有援军,终于放弃了继续追杀。
等李广再次清点人数,已经不到二百来人了……
于是李广带着这剩下的将士班师回朝了,按汉朝的奖罚制度,李广去时带了四千骑兵,回来几乎全军覆没,本当斩首,但是又因杀了匈奴也有三四千人,所以功过相抵。
李广在这次征讨中,再一次失去了封侯的机会。连我也感叹为何命运会如此安排。
有一次我常跟李广将军说:“将军既然已经班师回朝了,那国家大事儿就先放在一边吧,将军若不嫌弃,我家就在长安城郊,开了个小酒庄。您要是得空欢迎您来我家做客,我虽随将军征战在外,但是家中妻子却能酿得好酒,愿与将军共同饮酒狩猎为乐。”
请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来平民百姓家喝酒,当然让别人听了不可思议,但是在元狩三年的冬天,李广真的就一身素衣,甚至没有随从,悠然自在地骑马来到我家酒庄门口。
这时天色将晚,我正在院中打扫,抬头一看,正是李广将军牵着马笑呵呵地冲我走过来,我急忙叫出一家老小出门迎接,我的大儿子八岁羞涩地躲在妻子后面,歪着头看着客人,倒是我那四岁的小女儿,连跑带颠儿地跑到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前。李广弯下腰,一手搂起她,连夸我有福气,有个这么可爱的闺女。我下意识地施了个军礼说:“将军请您这边请。”
李广笑得更开心了,跟我说:“张申啊,这又不是军中大营,这是你的家啊,不必拘谨,你就叫我李叔叔吧,哈哈哈哈。“
我家小闺女赶忙插话说:“那我呢,那我呢,我叫你啥啊?我叫你李伯伯啊?“
我听了急忙说:“你哪能管李将军叫伯伯,叫李爷爷才对。“
李广用手点下闺女儿的鼻尖说:“你啊,你就叫我李爷爷吧,你看你爸都叫我叔叔了,你再叫伯伯,那你不就跟你爸同辈儿了嘛,哈哈哈哈。”
我们边说边回房,正好看门的大黄狗发现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陌生人——李广,赶忙跑过来,站在李广膝下汪汪地叫着。
李广低头看了更乐得合不拢嘴了,说:“欸?!大黄!这不是大黄嘛,哈哈哈哈。等我卸甲归田啦,我那把大黄弓就给这只大黄啦,哈哈哈哈。“
李将军这么一说,把我们都逗乐啦,大家有说有笑地进了屋。
冬日昼短,不到一会儿,天就全黑了,妻子哄孩子睡觉,剩下我和李将军在酒庄的大厅喝酒吃菜。李广对我妻子酿的酒大加赞赏,连说今晚要一醉方休。
平日在军中李广话不多,可是这赋闲在家了,李广十足像个朴实随意的老爷子,这酒兴一上来,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的无所不谈。什么李敢小的时候就跑得快,抓都抓不住啊,什么李当户死得早啊,什么霍去病孩儿太小啊,什么明年当个前将军,要封侯啊。有哭有笑地诉说着自己悲喜交加的一生。
我出神地看着李广,忽然想到去年在战场上李将军独退四万匈奴的英武挺拔形象,和现在这个和蔼可亲的老爷子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想能撂下将军的架子,还能和普通老百姓喝得其乐融融的也就只有李广了吧。
这会儿我也有些醉了,李广后来说了什么我也模模糊糊地听不清了,我倒是认为老爷子自己说什么,他也不太清晰了,来言去语地说到大半夜,我搀扶着喝得大醉的李广到一间客房,打点好一切后,也回去睡了。
本来后半夜才睡的李广竟然在第二天清晨就跟我们一块儿起来了,我想大概是人越老醒得越早吧,整理好衣冠后,他连早饭也不吃,便跟我们一家老小作别,骑上来时的马奔回长安城,临走前,我恭敬地送到门口,眼见李广挥鞭策马绝尘而去。直到听着马蹄声渐渐轻悄,我还一直望着远处的路。
“一定要平安啊,一定要健康长寿啊。“我想起昨晚那个亲民的将军,不由得衷心地祝福这样的好将军能有个悠然恬静的晚年。
然而事与愿违,元狩四年,皇帝再次起兵攻打匈奴,李广屡次自荐出征,终于说服皇帝,并任命李广为前将军,我依然被编入李广的部队。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仿佛和李广将军饮酒作乐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又要披甲上阵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马车的车轮,井然有序的在它的轨道上运行着,卫青统领李广、赵食其、公孙贺、曹襄四位将军奉旨讨伐匈奴,李广将军领五千骑兵为前部,浩浩荡荡出关,我又再一次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我的眼里瞬间闪过这几年在这片草原上雄浑惨烈的战争回忆。
因为上次出征几乎全军覆没,所以李广这次率领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新面孔,我的意识消失在熟悉而陌生的骑兵队伍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场腥风血雨的征途,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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