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大营,凌统的尸体着实引起了军中不小的骚动,不过因为武将军师甚至是主公孙权都正在前线,所以营中的人除了惊异之外,再没有更多的行为,我倒是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下沉默了三天。
然而这三天却比三年还要难熬,我一时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那些叽叽喳喳不绝于耳的流言蜚语,不但不能掩饰住他们的心思,反倒让我清楚地知道那些话题的内容;最让我厌恶的是灼灼似贼的目光,总是装作有意无意地瞥见我,更像是一种极为拙劣的监视。
我就在这种环境下,极其不自在地考虑着如何处理凌统和黄顺的尸首。好在现在天气极冷,空气都凝成了冰霜寒雾,尸体在这段时间不会像夏天腐烂得奇快。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去思考。
我想凌统的尸体眼下应该算是我的“罪证”,此时还是不要对他做任何处理较为妥当,否则只会多此一举,我于是将凌统的尸体用素布盖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恭恭敬敬地停放在营帐中,又命守卫日夜把守。
而黄顺的尸体虽有心想把他送回巴郡,怎奈路途遥远,不太现实,我最后决意将他埋在了营外的密林中,又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临江县黄泷。
黄泷已经老迈,如今儿子又先走一步,传达这样悲惨的消息实在是难以启齿,每每提笔,又不知从何写起,蘸蘸墨,直到笔干掉也写不出半句话来。愧疚之心整整折磨了我一夜,昏昏沉沉地只寥寥写了数句。
“黄泷大人前,甘宁跪地泣血以告,令子黄顺死于赤壁,葬于嘉鱼。令子之死,甘宁难咎其责,小人无能,有负黄泷之托,甘宁虽万死亦难偿此罪。望请黄泷大人节哀。”
黄顺的后事虽处理完,然而联想到黄泷收到这封信时痛心疾首的情景,我的心里仍然是如同悬着一块巨石,坐卧难安。更添凌统之死尚未盖棺定论,这段时间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然而眼下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吴军的凯旋归来。他们无疑是要凯旋归来的,那一晚的连天火光足以将魏军的百万之师击溃!从我黯然离开的那一刻起,东吴剩下的任务只不过是乘胜追击,争功抢先而已。
有时候我希望时间能飞快一些,好让我不再饱受心烦意乱的煎熬,可有时候我又希望时间能缓慢一些,好让我的逃避最终审判的来临。
时间当然不能以我的意志而改变,它仍以公正的速度向前推移,无法抗拒。该来的总会来的,吴军果然在黄昏时分,凯旋归来,而偏偏我又在这胜利狂喜的气氛中为大家破了一盆凉水。
我原以为凌统的尸首会引起吴军上下的忿怒,主公孙权会怒不可遏地下令将我处斩,以告慰凌氏父子在天之灵。然而无论如何都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尸首没有按照我预想的效果发展,而是由它引起了另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那就是在前线的人都说看见了凌统在西路指挥打仗!并且还率众最先上岸一路乘胜追击沿着东北方向逃跑的曹操。如今吴军只剩下凌统的军队在北岸清剿魏军残部,不久也会渡江归来!
如果说现在帐中停靠的凌统是真,难道说指挥打仗的凌统是鬼魂?!
这种推断不胫而走,在营中迅速传开,激起一阵轩然大波。一想到会是这样,我不由得脊背发凉,真要是他的魂魄来索命,那将是如何恐怖的场景。我虽然有轮回转世的能力,可是我从来没有以鬼魂的形势存在过人间。而旁人说的那句“如今吴军只剩下凌统的军队在北岸清剿魏军残部,不久也会渡江归来!”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此时的孙权也同样震惊,甚至忘了过问我杀死凌统的任何细节。我想,在他的眼里,当下最需要关注的已不是这个三天前就停在这里的尸首,而是那个不日就将来临的鬼魂!
这些人中,倒是周瑜颇为清醒,他上前进谏主公不要被鬼神之说所蒙蔽,应先下令审理我的罪责。只是孙权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我料想之所以孙权如此骇然,想必他也是亲眼看到了凌统在战场上拼杀的情景,就算其他人的话都不足信,但是自己亲眼所见总不能不信。
不知是心虚还是胆怯,孙权竟下了一道这样的命令,全部文武大臣今夜不得休息,一律候在军帐内外,等待凌统部队回来……
在这个不见月色的夜晚,阴森恐怖的气氛弥漫着整个军营,忐忑与诡异的心魔惑乱着每一个人理智,时不时又有江边的阴风吹来,忽明忽暗的火把像是真的有什么鬼魅魍魉在附近作祟。
倘若是一个人,要被告知是在等待着一个鬼魂的到来,恐怕这会儿早就被吓死,好在人多势众,偶尔还能在军中听到一些似有似无的打气振作的话,或者是索然无味的笑话。
然而经过漫长的一夜,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是老天爷在有意愚弄大家。由于之前昼夜激战,加上又苦等了一宿,营中将士早已疲惫不堪。而这会儿日出东方,晨曦掠过江面送来了早上第一缕温暖,这种舒适感更增加了人们的困倦,一夜的提心吊胆在此时瞬间融化,消失殆尽。
我偷眼观瞧主公孙权,连他也面露倦容,显然已经失去了等待一个鬼魂的兴致。然而整个凌统的部队都没有回来,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只是凌统一人消失,那这件事就好解释了,眼下的尸首就正是凌统其人,然而让人不好理解的是他的部队何在?总不可能全军覆没吧,恐怕也只有凌统的灵魂在引领他们追击曹操这个推论了。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北方的江面上果真出现了一队战船,细看正是凌统的旗幡!而且行在中间的船上,满心欢喜的正是凌统!
营中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之前的疲倦全部一扫而空。吴军的反应与对面凌统军的欢呼雀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隐约听到军中有人颤抖地说:“鬼魂,凌统的鬼魂这真的把兵带回来了。”这句话刚落,又是一片骚动。
岸上的举止反而让船上的将士看得莫名其妙,一时间也收敛了下来,我猜想他们也感觉到营中必然是出了事端。
凌统下令靠岸,孙权命护卫在前,众文武随着主公迎向前去。
凌统见到孙权来迎,跪地下拜。孙权半信半疑地询问道:“凌都尉,身体可有恙否?”
凌统起身回答说:“身上只有几处刀伤和灼伤,不足挂齿。”
孙权转而看看周围的反应,又接着问:“伤处可有疼痛之感?”
这话把凌统问得不明所以,遂只当是主公在关心,又回答道:“全身伤处尽无大碍,蒙主公关怀,臣感激不尽。”
背后又有人窃窃私语道:“看来必是鬼魂了,哪有身中刀伤灼伤,竟无感觉的呢。”
这些议论的话也传进了凌统的耳朵里,凌统一皱眉嘀咕了一句:“鬼魂,什么鬼魂?”
我于是从人群中走出来,跟他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又将帐中停放的尸体指给他看。
凌统上前一步掀开素布露出遗容观瞧,自己也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还有个我!”可是惊奇归惊奇,他却没有我们先前这些人的恐怖之感,他又果断地将素布扔在地上,拉开他的衣襟仔细观察。
只听凌统冷笑一声,用手指尖在尸体的锁骨处刮了又刮,竟拉开一层肉皮!然而肉皮之下,展现的是另一张人脸!众人拥挤着凑上前去看,才发现原来是我的部下疤面男!
是他在假扮凌统谋害我!然而这个谜题被解开,却带来了另外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个疤面男要杀我。这一个重大发现,却引来了更多人的低头沉思。
虽然我也在思考,但是至少一件事让我心里宽慰不少,那就是我亲手杀的不是凌统,而且我还阴差阳错的解决掉了一个暗杀者。
这时凌统看着我,徐徐地叙述着自己的思路,他是在有意和我探讨,毕竟整个阴谋里我和凌统是关键人物,他说:“这件事据我分析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想要栽赃嫁祸于我,于是伪装成我犯下杀人之罪;第二种他想要杀害的目标正是甘都尉,只是碰巧伪装成了我。”
我点点头,众人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凌统的言论。凌统停顿了一下,又转头看着疤面男的尸首接着说:“如果是第一种,那说明这个疤面男与我有仇,或者是他的幕后指使与我有仇,顺着这个思路分析的话,这个疤面男只要伪装成我,可以谋杀任何一个人然后嫁祸给我。”
凌统继续看着我,仍然像是在意图征求我的肯定,我照例点点头,他又说:“可是他为什么会偏偏选择了武艺高强的甘都尉呢?”凌统环视了在场一圈的文武大臣问道:“难道这个疤面男不认为杀一个文官更容易得手么?”
我回答说:“可能因为咱俩的旧仇在军中尽人皆知,所以他觉得伪装成你杀我比较合乎情理。”
凌统马上又纠正道:“等等,刚才我所说的也有纰漏,如果凶手真要是企图嫁祸于我,他应该挑一个我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机。而他是什么时候要杀你的?赤壁之战啊!我那正率领着三千兵丁追杀魏军,三千兵丁!三千多双眼睛看着我,都能证明我没有去杀你,所以第一种假设是错误的。”
凌统言之凿凿,无可辩驳,大家纷纷点头,但是我心想,照他这么说,躺在这里的疤面男就是有意在杀我了。
凌统说:“如果第一种可能被推翻,那么就是第二种可能,他想要杀害的目标正是你。”
凌统看着我说:“而至于为什么他要伪装成我,我也想到了两个因素,第一,这疤面男妄想能够全身而退,不但要杀了你,还要使自己免遭嫌疑,所以选择了伪装成你的仇敌;第二,他的形体及面部轮廓和我极为相似,只要带上**,再选择漆黑夜色作为下手时机,势必能够以假乱真。”
我心中暗想,事实上这个疤面男也确实做到了,不但骗了我,也骗了整个东吴,甚至怀疑这个疤面男是真,而领军回来的凌统才是假。
事到如今只能说明,是我与这个疤面男有过结,可是我左思右想也回忆不起来我和他有过什么仇恨,在我的印象中,他不过是我手下的一名士兵,而且更需一提的是,征战这么多年,虽然带兵数目有多有少,总有新面孔出现或消失,但是只有随我下山的八百“济天帮”兄弟我较为亲密,而其他人我甚至连名字都记不得,其中就包括现在这个疤面男,只因为他脸上这大块显眼的疤痕,才暂称作疤面男。
而正是这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竟然会与我有深仇大恨。我于是吩咐杨胜马上去调查一下这个疤面男的过去。
孙权看到这里,也松了口气,终于开口说道:“事情到现在,说明甘都尉只是惩治了一个企图谋杀的罪犯,我看众人就不要在这里围观了,连日激战有劳各位将士了,快快回去休息吧。至于这个罪人出于什么意图要杀甘都尉,总会有定论的,大家都退下吧。”
于是这场有惊无险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此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平息,而我却依旧等待着杨胜的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