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玉乾风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晨的御书房中,阳光透过纸窗落进殿内,她就这样突兀而来,毫无预兆地闯入所有人的视线中。大红色状元袍灿烂耀眼,眉间光华柔亮。那张隽美的脸上,有着清澈如湖水般平静的眼眸。
楚天珏抿唇轻笑,“玉大人,身体已经无碍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更带了抹难得的关怀。
寒熏迎着四道目光,淡然点头道:“回禀皇上,微臣已经无碍了,多谢皇上记挂。”
“那便好。”他走到她面前,迟疑片刻,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凑过头去,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警告她,“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鼻端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那黄袍依旧透着淡淡凉凉的味道。他面容清俊,修长的手指带灼热的温度,像是要灼伤她的肌肤,寒熏颤了颤。
“皇上……”
“听到没有?”
他扣在她肩上的手指微微一紧。
寒熏低下头,默不作声。
她来就是为了尽全力帮助楚夕月逃开和亲,他显然已经洞悉了她的想法。可是,为何要事先警告她不要管?
寒熏不懂他的意图。
“皇兄,你和玉大人在说些什么?神神秘秘的,有奸/情不成?”楚玄烨口无遮然,眼睛死死盯着玉乾风,浮上一层阴霾。
上次初见,她肩上披着楚天珏的披风便令他怀疑了。眼下看来,她和楚天珏的关系果真非同一般。
那么,她高中状元也很可能是楚天珏有意安排。楚玄烨面沉如水,莫非她就是楚天珏找来为他巩固皇位的人?
很好,楚玄烨冷笑。
他自是有办法,令他们相互生疑。
“六皇弟,你说话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楚天珏拂袖佯装生气,黑眸幽深似水,狭长的凤眸中一片冷傲,可他的手指却依然稳稳地扣在寒熏的肩上。
提醒她不要管不该管的事,难道,他意欲保护她吗?
不久前,他与她在今世第一次见面,他亲手将披风解下,盖在她身上,动作小心轻柔,恍若微拂过林间的风。第二次见面,就是此刻,他的指扣在她肩上,像一股无形的压力,告诫她记住他说的话。
她不知道,人世间是否真的有前世今生的牵连。而他对她的关怀,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这些都无从探究,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骨子里的狠辣不会变。
前世,不过是她一缕的情思错入心怀。今生,她怎能重蹈覆辙?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竟是这般刻骨。甚至一度冲开恨意,令她几乎成为不忠不孝之人。
“玉大人一早进宫,不去金銮殿直往御书房而来,怕也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皇兄吧。”楚玄烨眯起眼睛,深邃的眼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是。”
寒熏低头,有意拉出巨大的幅度,楚天珏的手指瞬间落空。他一怔,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转而叫刘捷奉茶。
“玉大人有何要事,说来朕听听。”
寒熏抬眼,终于对上了楚夕月的目光。那殷勤期盼,却又带着无数担忧神色的目光,与她清浅的眸色相遇。
楚夕月怔住,她明明离她这样近,她也是为她而来。但为什么,她会觉得她如此难以触碰,交错的目光,最终消散在碎了一地的晨光中。
“微臣是为公主和亲一事而来的。”
“哦?”楚天珏接过刘捷手上的茶,面色立即阴沉下来,眼睛逼视着她。他一步步靠近,那瘦弱到不盈一握的身子就这样跌入他狭长的凤眸里,“玉大人可有想清楚了?你果真是为公主和亲一事来的吗?”
声音依旧清淡无波,却绷紧了怒意。
“是。”她立即回答,不卑不亢,也没有半分犹豫。
楚文煜轻咳几声,如玉的面容染上了雪色苍白,却衬得他犹如雪花干净。而流转在他眉梢深处的光华,也更加浓烈逼人。
这位新科状元,令他越发地钦佩了。
“好,朕倒想听听看你怎么说。”
楚天珏紧握住那杯烫手的茶,正欲转身,手腕处却莫名传来一道狠力,将他稍侧的身子推向前。猝不及防间,他的身体已经微倾,茶水如数淋倒在寒熏的手背上,泛起一片红肿。
寒熏双手剧烈颤抖,疼得蹲去,她咬咬牙,未发出半点声音。
“玉大人。”楚夕月惊慌失措,推开楚文煜迅速跑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眼眶一片潮热,泪水霎时决堤,“怎么样?痛不痛?”
寒熏摇摇头,虚弱道:“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安慰我,你怎么这么傻?”她的心疼及了,像被重锤敲打,一下一下有力地落在胸口。她仰起头,愤怒的目光直直望向楚天珏,声音说不出的冰寒入骨,“皇上,你就算不愿他人为我求情,也不必这般狠毒。那茶水还冒着滚烫的热气,你怎么忍心?”
泪水划过脸颊落到寒熏的手背上,又带出一阵刮骨般的刺痛,她蹙眉甩,额头涌满了辛苦忍耐的汗水。
楚天珏,很痛快吧?
只因为我没有照你说的做,你便狠心对我下手了,是吗?我心里很清楚,于你而言,这只是小惩大诫,没有杀掉我,已经是仁慈。
我很想告诉你,我心中也很痛快。起码这些痛,又一次提醒了我,你是个怎样的人。
你如此风光无限,高高在上,一身明亮刺目的黄袍,一顶九五至尊的金冠。你拂袖微微一动,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那决然的神情,我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你此刻云淡风轻,心里在想些什么?
还是说,你其实想笑?
那笑容,恍若山水墨画晕染出的绝美,叫人迷醉。
只可惜,我现在有些厌恶了。
“玉大人。”
楚文煜蹲下来,伸手轻轻托住她的掌心。宽大的衣袖被他塞进袖口中,他的手出奇的温暖,小心将她扶起来。那份滴水般的温柔深深刻入她肌肤的纹理中,触觉清晰动人,逐渐融化了她心底那一片因楚天珏而生出的悲凉。
“你还未向皇兄表明主张。”他眼底的笑意足够打动她的心,片刻后,又道:“待你说完,我带你去看太医。”
寒熏微微动容,这么多年,只有楚文煜像从前一样,不曾改变,不曾离开。
她撑着身体,对上楚天珏云淡风轻的目光,强忍住痛楚,咬牙道:“皇上,微臣认为,南临君主野心博大,即便和亲也难以换来长久的平静,微臣主战。”
楚天珏手指紧紧掐住金樽杯,转过身,不去看她已经溃烂的肌肤,冷声道:“主战?玉大人以为打仗是儿戏吗?”
寒熏闭了闭眼睛,叹息道:“皇上,与南临的这一战,终究是要打的。既然如此,何必要牺牲公主的幸福?”
她低头,淡淡看了怎么都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背一眼,腥红的色彩灼伤了目光。
“皇兄,这新科状元是你钦点的。如今她既然主战,皇兄理应允了才是啊。”楚玄烨上前半步,面上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悔意。他有意从袖间甩出一道力推了楚天珏一把,可没想到,那茶水竟滚烫到能把皮肤烫烂。
但这也不能怪他,要怪,便怪楚天珏罢。
“玉乾风,你是在教训朕吗?”不理会楚玄烨的话,他冷声逼问寒熏。
寒熏面色冷静,“微臣不敢。”
“皇兄,玉大人说得有理。东献国进可攻退可守,兵马强大,只是没有好的将领,若能寻得,拿下南临不在话下。”楚文煜担忧地望着寒熏,从她身上传来的颤抖,令他的心瞬间揪在一起。他从不理会国事,今日却为了她破了例。
至于原因,他也不十分清明。
楚天珏微怔,一手在身侧收紧,一手仿佛要将金樽杯捏碎在掌心。
现在,玉乾风与楚文煜,楚玄烨,甚至楚夕月都是一个阵线的了,是吗?
现在,唯有他是独自一人,被他们联合起来对抗着,是吗?
胸腔忽然涌起一阵翻天滚地的愤怒,就像是被堵塞住了的水,越积越多,却寻不到一个出口能够宣泄。
“如此说来,玉大人已经寻得良将了?”
听到他语气里的凛怒与逼迫,寒熏冷静地摇了摇头,“回皇上,没有。”
“那么,是有必胜的良策?”
她继续摇头,“也没有?”
“大胆。”
他震怒,金樽杯“砰”得一声甩落在寒熏脚下,御书房内充满了冷怒危险的气息。这是第一次,他们清楚瞧见了楚天珏发怒的模样。就连一贯平静泛不起波澜的楚文煜,眼底都失去了往日的自若。
刘捷和几位侯在御书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慌乱跪下,上朝时间早就已经到了,却无一人敢提。
“玉大人,你的胆子原比朕想得更大。不过,朕要提醒你,有些事情上,大胆无妨。而有些事情上,大胆,却只能死。”他冷哼一声,快步走回龙座,目光阴森,身上俱是王者气息,“来人,把玉乾风给朕……”
“皇兄——”楚夕月惊慌打断他,心中瞬间凉透。怎么能忘记,在他们面前的是帝王,怎么敢对他不敬,怎么可以与他抗衡?
她匆忙跪下,“皇兄,玉大人不是有意的,她都是为了我,望皇兄不要怪罪她。皇兄开恩,请皇兄开恩……”
楚玄烨蹙眉,逐渐生出些疑惑。他的长相实则俊朗,只是眼角眉梢终有一抹轻挑与狡猾,就连不动声色的表情,都充满邪魅之气。
可是,他竟然想错了吗?
楚天珏跟玉乾风之间,明明像有些什么。他这一动怒,似要杀她,又像没有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来人,把玉乾风给朕押入天牢。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许太医前往诊治。”
“皇兄,不及时诊治,玉大人的手会废掉的,还望皇兄……”
“八皇弟,你若是有什么话,直接去跟母后说。你曾答应过朕,不会干政。那么,也不要阻碍朕的决定。否则,朕跟你保证的那些事情,也不一定会做到了。”
楚文煜指尖一凉,古怪而凝重的神色仅仅持续了片刻,便又恢复如初。
他放开手,任凭侍卫将寒熏带走。
他拉住几欲冲上前的楚夕月,温润的目光依旧有如玉的光华。
他没变,还是那个如初的八王爷。
只是,那些改变的东西,那些想从内心深处挣月兑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寒熏轻笑,她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以为那痛苦会变成恶毒的虫子,一寸一寸啃噬着她的肌肤。可是,当她看见楚天珏那张秀致得如水墨完美的脸颊时,她身体的温度在瞬间退尽。冰霜般的感觉,冻住了所有痛苦。
楚天珏,是我看错了,还是,你真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