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楚天珏怎么厉声言词地命令，寒熏自然不会起来。庆幸的是，毒液多半都残留在牙口周围，大抵是他自己做了紧急措施，点了穴道封住了毒液，这才抑制了毒素。
寒熏抬起头，挥手擦拭嘴边，瞥见楚天珏眼底无边无际的担忧，有片刻惊怔，而后淡淡道：“皇上不必担心，微臣懂医术，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死掉的。”何况，她身上还背负了巨大冤情。
楚天珏点头，向后倾倒靠在座椅上，面色苍白，明明一脸难受，却硬是忍着不发半点声音。寒熏知道，这是钻入体内的毒液开始发挥了。
他初时的性子便是这样，独自忍痛，独自凄凉，独自悲伤。问过他是否寂寞，他摇头，说这不是寂寞，是自我保护。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因为别人而受伤，不用担心被别人背叛，遭别人抛弃。该残忍就残忍，该杀戮就杀戮，满手沾满血腥，也不用害怕自己太脏。不会想要去挽留，就不会失去。
后来，她走到了他身边。他也独自隐忍一切，让她心焦又心疼。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被她伤害，被她背叛，被她抛弃，他终于不忍了，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她才明白，他心里的恨原来有那么多。
那时候为的什么呢？
是了，是蔚政鸿意欲谋反，蔚家满门抄斩，除去蔚清歌与蔚北城逃走，其余无一生还。逃出的蔚清歌已死，而她女扮男装暴露，满朝文武凑请赐死。刚刚好的时机，楚天珏便利用商止惊天的医术，将她易容，让她化身成蔚清歌。她曾想过，蔚清歌死了，他为何不将她易容成其他无名小卒，让她可以逃过软禁的命运。不是蔚家人，自然不会受牵连。后来才知晓，他这一招棋，是为围猎蔚北城而下。他早晚，都要用她引出蔚北城。
只是料不到，蔚北城会深夜入宫寻她，而后她便有了身孕……
他单薄的围猎之心，渗入了憎恨，妒忌，与羞耻……
门外传来动静，寒熏侧头，看到刘捷与青玉前后进来。刘捷手中抱着药罐，而青玉手里则握了个小青瓷瓶。此时夜色已深，宫灯一盏盏点亮，窗外火光通明。
青玉低声唤道：“公子，我已经将你要的东西带来，滴入药中便可以服用了。”
寒熏“嗯”了一声，接过刘捷手中的药罐倒出一小碗，随后示意青玉将瓶中物滴入药里，亲自喂楚天珏喝下。
“玉大人，敢问这青瓷瓶中是何药物？”
寒熏与青玉对望一眼，面不改色道：“下官幼时学过几年医，这是自己琢磨多年的药水，治毒十分管用。皇上服下后，过不了几日就能痊愈了，还请公公好生伺候。”
刘捷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有劳玉大人了。”
寒熏摇摇头，方想起一时说漏了嘴。现下看刘捷对楚天珏中毒一事并无吃惊，猜想他应当早就知晓，这才放了心。
说来刘捷待楚天珏也是极为忠心耿耿的，楚天珏万事都不瞒他，她也无须过多提防。
楚天珏用过药已经睡去，寒熏要留下继续观察两三个时辰，若无不好的反应，方可回府去。青玉已退至殿外候着，刘捷则在边上候着，她不说话刘捷自然也不说话。一来二去，就感到十分乏力无趣。
思绪一转一转，不免又想到武考上去。寒熏暗暗将各路王孙公子分析了一圈，最后觉得能与秦朗月匹敌的只有蔚政鸿的儿子蔚北城和年如实的女婿何袭远。从蔚北城前世能神不知鬼不觉，躲避宫中禁卫军来见她这点来看，他的武功着实精湛。而何袭远，她曾亲眼见到了，招式间虽不那么行云流水般好看，但十分狠辣，能轻易要了人命。这样一想，多少有些担忧起来。
她想让秦朗月不出意外地获胜，那势必要让何袭远与蔚北城难以参试，亦或输了比试。蔚北城乃翩翩少年英雄，父亲又是大将军蔚政鸿，却至今都没有上过战场，很可能因谋略欠缺，蔚政鸿才不放心让他一同征战。而秦朗月自小有勇有谋，铁定胜蔚北城一筹。他与蔚北城的比试，她可以掌控。
然何袭远……
何袭远是个怎样的人，她并不十分了解。只知年如实出事被斩后，他逃走了。当日年家被重兵层层围困住，想逃出去简直堪比登天，而他确确实实不见了踪影。是真聪明还是小手段尚不定论，可以确定的，便是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寒熏掂量一阵，忽想起什么，侧目朝向刘捷道：“刘公公，下官听说年丞相的女婿何袭远武功谋略甚是相当，可至今都未有一官半职，这是为何？”
刘捷顿了会，“玉大人怎得关心起那何袭远来了？”
“此次武考他也在名册上，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因而下官才有意询问。”
刘捷一面点头一面道：“今儿个玉大人救了皇上，老奴也就将玉大人当作自己人了。不瞒大人，那何袭远与德妃娘娘自小定了女圭女圭亲，还有过一段情。后因德妃娘娘入了宫，年丞相不愿悔婚落骂名，于是将年家二小姐配给了他。”
寒熏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年如实不想给何袭远谋职，而是碍于楚天珏，才没让他做官。丞相家的女婿，官小了没面子，官大了每日要上朝，入宫面圣，总要惹得楚天珏不快，因而远不如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次武考的武状元要替蔚政鸿带兵对抗南临，打胜了立大功，楚天珏要亲自给他封位，否则便说不过去。而打败了，也不曾有任何确实。从未有哪个皇帝会给将军定下只许胜不许败的铁律，胜败乃兵家常事，因败仗便治罪将军，这样反而是皇帝不贤。
所以，寒熏可以确定，此次武考何袭远定会不择手段地夺取胜利。她神色悠远，知道自己定是要做些什么来阻止他参试了。
正想着，忽听外头宫人隔着屏风来报：“刘公公，蔚姑娘在外头求见，您看……”
刘捷小声嘀咕道：“既是蔚姑娘，想必皇上是愿意见的。”因而很快回话，“让蔚姑娘进来。”
回头见寒熏一脸怔神，他笑着解释：“不知玉大人可曾听说过蔚将军家的小姐蔚清歌？”
寒熏木然点了点头。
刘捷继续道：“蔚小姐陪在皇上身边多年，温柔贤惠，是皇上顶知心的人。待会蔚小姐若问起，还望玉大人替皇上隐瞒中毒一事，免得蔚小姐担心。”
寒熏侧头想看天色，因隔着屏风什么也没瞧见，却依旧像瞧见了的样子，冲刘捷笑道：“刘公公，皇上喝了药并无不良症状，下官看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先行离去，待改日再来为皇上复诊。”
走出两步又回了过来，将袖间的奏折拿出递给刘捷，“这是武考名册，望刘公公替下官交给皇上。”.
悬灯万盏，路面亮如白昼，照的整个皇宫金碧辉煌，总有道不出的惊艳。
寒熏将帘子放下，头一次觉得心情如此沉重。她重生后想报复的念头，是在何时一点点改变的？那下定决心惩罚楚天珏，夺去他江山的恨意，又是何时消失殆尽的？
蔚政鸿，蔚清歌，蔚北城……这些在前世临死前最后一刻知晓与她有关系的人，今生刻意不过分去想，亦不去问不去看。而方才，当她瞧见那样温婉高雅，恍若花一样隽美的蔚清歌时，终于感到无比自嘲。
那张脸，她曾在铜镜里看过无数次，虚弱的面庞，消殆的眉眼，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那亦是蔚清歌，是被商止易容后的——顾寒熏。
若年幼时，那个身为父亲的人没有丢下她和母亲，那她怎会沦落如今这个地步？她怎会需要背负仇恨，肩膀被沉甸甸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若母亲还活着，不用多少名分住在那个大将军府里，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席，她大抵也会像蔚清歌那般耀眼无忧，绽放得正好，而非连绽放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绽放得正好的她，陪在楚天珏身侧……
寒熏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余情未了？本以为对他只有恨，却在看见其他女子陪伴在他左右又妒忌得发狂？
她敛起笑意，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是与楚天珏再不可能的人。虽然丝丝缕缕牵绊不绝，但有些事发生了，即便两个人再相爱也是无用的。诚然可悲的是，这些鸿沟与痛苦只存在她的世界，楚天珏什么也不知道。
寒熏闭上眼睛，好想忘记，那日当她被狼群围攻，无助惊慌到至极时，突然出现的他。亦好想忘记，跳崖时将她紧紧拥住怀中护着的他……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一切都是好的。她的心会坚硬坚固到底，虽然偶尔迟疑，但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连自己都有些讨厌的，反复不定的模样。
用力晃晃脑袋，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回到府中却依旧是满怀心事的样子，青玉见状也不好多问，只盼寒熏能好好睡一觉。而她睡意是深，只可惜噩梦不断，第二日几乎是被惊醒的。
花落满地，寒熏身在桃花园中，漫不经心地走着。少顷看到红鸢迎面而来，便缓缓站定等着她。心想又是端了什么吃的给她罢，反正没用早膳，确是感到有些饿了，因而领着她朝亭子而去。
“玉大人，这几块糕点是我新作的，也不知味道如何。红鸢斗胆，请玉大人帮着试吃。”
一听是新糕点，寒熏倒也生出了些兴致，笑着从她手中接过，尝了一口，慢慢回味片刻，很快点头道：“不错！入口即化，很是清甜。”
寒熏拿着糕点反复看了看，很有几分疑惑，“吃到最后，怎么竟有桃花的味道。”
红鸢掩嘴一笑：“是从地上拾了些刚落下的桃花瓣做成的，也叫桃花糕。”
“桃花糕。”寒熏跟着念了遍，很快将剩下的糕点全数吃完，余香留在口中久久挥散不去，她面露惊叹道：“红鸢，我看你做膳食的功力日后铁定比宫中的御厨还好。”
她面颊一红，“大人折煞红鸢了。”
“何以这般谦虚，我说你好，你便是好的。”寒熏站起身，笑着携她走出桃花园，迎面碰上青玉，“青玉，你在找我？”
青玉点头，“是，公子，门外有位顾公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