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唐寅,他似乎察觉了秋香一时间的表情变化,那挑眉的动作改了为了无奈的淡笑。
又走进几步,他在桌对面的青石小凳落座。他双手交握,用手肘抵在石桌上手背支撑着下巴,于是那斗亮的目光便依稀投射了过来。
唐寅道:“这是华武从华文那里拿来的酒,可不是厨房里偷的。”
他话中的那个‘拿’咬字清晰,仿佛是怕秋香没有听见。
而秋香听他一说,这才想起前些天华武那席话,没想华武还真趁华文卧床之际搜刮他的藏酒,恐怕唐寅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秋香瞥过一眼唐寅:“这话还稍待考证。”
唐寅自然明白她意下何止,但也不在继续这个话题,他松开了交握的双手,改为单手托腮的姿势,然后悠悠问道:“秋香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秋香挑了眉毛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语气丁点儿不客气:“你知道?”
“自然。”唐寅点头,叹气道:“从你眼神里,语气里就能看出听出。”
秋香双眉一蹙,揶揄道:“那你的眼睛和耳朵可真够尖的。”
“不。”唐寅用另外一只空出来的手,在空中来回摇摆了两下,才盯着秋香:“只不过是我对秋香姑娘观察入微罢了。”
“……”秋香被他的话噎到,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不由睁大了眼,过了好一会她道:“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确实烦心。”
秋香迎着他的目光对视而上:“今早夫人拿了你的卖身契让我念,害我差点就被按了个私相授受的名头。”
“哦?”唐寅眸光一闪挑眉,装傻道:“那你念了没?”
“你说呢?”秋香蹙眉问道。
“那可有看清?”唐寅又问,那眼中带着笑颇有深意。秋香的面孔倒映在其中,身后摇曳着的树影使得他眸光闪动。
“你想说什么?”秋香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如此一问他反倒移开的眼:“没有。”
他摇了摇头,看向身侧的一池荷花,嘴角的笑意未月兑,周身似乎洋溢着一种欢快的味道,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唯有他始终集中在秋香身上,如同六月里的风带着丝丝暖意,偶尔会把人灼热,。
这一时的沉默让秋香不再关注唐寅的举动,她兀自收起铺在石桌上的手帕,细细叠好放进了长袖之中,等到她完成了这个动作抬头时唐寅已经回过了头来。
他目光聚焦在她的长袖之上,嘴上却在问:“华夫人为难你了?”
秋香淡淡扫过他的脸,把手放在了桌下,凭着石桌挡住了唐寅投向这里的目光。等她想起了早上华夫人那番话,便垂眸答道:“如果真是为难就好了,她的态度让人头疼。”
秋香说着模了模额头,唐寅见此没有吭声,大抵是猜到华夫人打的什么算盘,他的笑意更深。
两人说着话,距离也不算远,秋香又怎么会看不到他的表情。见此,她心中大为不悦兀自暗恼,立即板起了一张脸微抬下巴:“你现在还笑得出?难道你当初就料到了这个局面。”
秋香拧起眉毛,目光直往唐寅面上投去,言辞也变得犀利起来。
唐寅连忙摇了头道:“怎么会?”
秋香便抿了唇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一遍,最后也没从他脸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看来这次他的确没有算计自己。
收回了目光,秋香最后以一个微微挑眉的动作收尾,把冷哼咽回了肚子。
唐寅一时放松下神情,最终沉默了一下才斟酌道:“其实最让你挠心的恐怕不是卖身契的事。”
“此话怎讲?”秋香问。
唐寅边笑边感叹般说道:“也不知方才是谁紧紧盯着华夫人的表侄女一脸苦思的表情。”
什么时候?秋香没有反应过来,微微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唐寅适时提醒道:“早上用完膳我去找华武,凑巧便看见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秋香仔细回忆了下,确实有那么回事,不过她倒是没留意到当时唐寅的出现。秋香抿了抿唇,眼眸中的光汇聚到了一起,沉吟片刻她便向唐寅投去一个认真且严肃的表情。
“其实……”她咬了下下唇向唐寅道:“那天我就太师刻意吩咐华源让表姑娘从后门进来就奇了怪,再后来也不知太师和夫人说了些什么,那姑娘就成了夫人的表侄女。今早一看又觉得太师与夫人的态度不同寻常,所以总觉得其中有猫腻。”
“秋香可猜到了那姑娘的身份?”唐寅问。
秋香睨他一眼,摇了头。
此时唐寅便从幽幽站立起了身,他临近石桌旁,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眼底竟是狡黠无比的光。日光灿烂,树荫斑驳,地上浅灰色的阴影与光亮照射有着明显的交接处。
他双脚站在浅灰色的阴影中,上半身却被光线照亮。乌黑的头发折射出一道浅色的聚光,太过强烈的光照让人瞧不起他的面孔。
只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悠远及清泠:“本来我也是不甚明了其中的奥妙,不过上午时华武拿来了表姑娘的字,笔法遒劲,倒有几分大将之风。”
他说的拐弯抹角,秋香思索了下才道:“你认得她的字?”
唐寅没答,既不肯定也没否定,反而一笑而过。
他右手轻拂过下摆,一如那白衣书生的姿态,等了许久终是听他道:“听闻娄谅有位长女,品貌双全,且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好看的小说:。”
这无端端又提起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名字。
但秋香还是第一次听唐寅如此称赞一位女子,她心中顿生了微妙的感觉,挑了眉毛:“那想必姓娄的那位姑娘也是位美人了?”
“正是。”唐寅这时慢慢扳转过身来,笑吟吟的望向秋香的表情,调笑般说道:“秋香可莫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秋香没听明白。
唐寅道:“我绝非倾慕那位姑娘,只不过是欣赏她的才学罢了。”
他急忙推月兑澄清的样子倒是让秋香微微一笑,她耸动了眉毛眸光柔和了下来,张口道:“你何必刻意解释,能让你另眼相待的姑娘确实少之又少。”
“那也不及眼前之人。”唐寅道:“娄谅的女儿再好也已嫁做人妇。”
“她嫁人了?”秋香自动忽略了唐寅前面一句话,讶异道。她倒是没有看出来,她明明是一身姑娘打扮来着,岁数也和她差不多大。
唐寅则是一脸失望,明明前面的话才是最关键的,面前的黄衣姑娘却把它自动忽略,这让人好不郁卒。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话声都没有之前那般清朗:“是啊,还是个大人物。”
“哦?”秋香见他这个表情,不由自主笑了:“想必华安是心生遗憾了。”
听罢,他责怪又无奈地看了秋香一眼:“娄姑娘如何与我无关,不过她嫁的那个人倒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见唐寅说着话面色慢慢沉了下来,秋香也收起了笑容不再说笑:“他夫家是?”
“姓朱。”唐寅道。
秋香心头一紧,拧起了眉毛。
“名宸濠。”唐寅又道:“宁康王之子,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
顿时秋香的双瞳一颤,下面的话月兑口而出:“她是宁王妃!”
唐寅点了头。
秋香沉默下来,就像是捅破了个惊天大秘密一般,心中泛起了惊涛大浪,只剩悍然。花香入鼻子,荷叶接水而生,依旧一片翠绿,可观花之人心神恍惚,再好的美景入了她的眼也是枉然。
秋香压抑着震惊问道:“她怎么会和华太师回了华府呢?”
她原本以为唐寅会回答她这个问题,但是却见他摇了头:“这我便无从得知了,但如果我的猜测是真,那么之前宁王的侍卫来寻人的事倒是有了解释。”
秋香不由感叹道:“是啊,自己的妻子不见了,自然是要着急的。”
然后秋香又猛地问道:“所以那天那黑衣之人才闯了华府?”
唐寅又点了头,眼里多了几分赞赏:“嗯,大概是来找娄妃的。”
“怪不得太师与华夫人的态度让人奇怪了。”秋香道,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脸上又浮现了不解,她问:“那为何石榴的态度也如此诡异?”
唐寅摇了头,看着秋香微笑道:“我对其他姑娘的心思可不大会注意。”
微风循循,静寂无声,唯有深邃的双眸泛着星亮的光晕,把她的倒映收入眼中。池水中央,那朵并蒂莲来回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