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师映川的话,宁天谕却只是冷笑一声,很是不屑地说道:“……无非是不思进取罢了,这些人的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战争,若无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国家有意出兵征伐,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毙的下场。”师映川点点头,并不反驳:“说得也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其实倒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好比野猪如果没有了獠牙,又拿什么来抵御虎狼?”
不过说归说,这里的人文景致还是十分值得一观的,不是别处可以欣赏到,半柱香之后,师映川微微歪着身子靠在一张贵妃榻上,青纱帏帽丢在一边,神色舒展而惬意,他手里拿着银质酒杯,一缕长长的鬓发顺着耳际垂下来,落在胸前,整个人从内到外显露出一种慵懒之气,看着外面刚刚下起来的细雨,嘴唇凑到杯上徐徐抿了一口胭脂色的果酒,既而随手拿起一只水晶汤包丢进嘴里,谢檀君与傀儡都是一身黑袍,站在一旁,眼眸微合,一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一般,面前放着已经吃过的饭菜,师映川把玩着杯子,悠然道:“……这场雨倒是突如其来,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下很久。”宁天谕听着楼下的靡靡丝竹之声,有点厌恶地说道:“你要躲雨休息,大有地方可去,何必来这种地方,曾经你也是断法宗的人,大光明峰一脉的功夫练到你这个地步,但凡靠近不洁之人,就能闻到腌臜气,一个两个倒还罢了,但越是与多人**过的就越是臭气熏天,像那晏勾辰,虽说是个皇帝,却也只经历过二三个女子,气息还不至于如何浑浊,你现在跑来这种风月场所,此处都是些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下贱货色,置身于此,简直就是掉进了茅厕,臭气熏天,亏你倒还能面不改色。”
师映川懒懒一哂,轻笑道:“我已经封闭了五识当中的鼻识,暂时关了缘香境,闻不到气味,你又何必嫌东嫌西的。”他转念一想,忽地就嘿然道:“哈,你可别告诉我,千年之前在你还有肉身的时候,就从来没光顾过这样的地方。”宁天谕淡淡道:“我为何就一定要来这种风月场所?”师映川闻言,忽然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不会罢……说真的,你一生当中莫非就真的那么洁身自好?真的就只有赵青主一个?再没有其他什么事?”宁天谕这时的情绪很罕见地平和起来,没有了往常一提起赵青主就会有的暴戾,只道:“赵青主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而我也是他第一个男人,虽然我死在他前面,不知他后来如何,不过想来我必定也是他经历过的最后一个人,毕竟在有过我作为枕边人之后,他怎么可能还会看上这世间其他人?”说到这里,宁天谕的语气之间已是充满了对自身的绝对自信,这样的态度放在别人身上,只会让听到的人觉得狂妄可笑,但是由他说来,却只令人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师映川扬了扬眉毛,却是从这番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忽然有点全身不自在起来,微微皱起眉头道:“我怎么听你的意思好象是……赵青主他……抱过你?”宁天谕仿佛听到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似的,漫不经心地道:“我与赵青主当年恩爱有加,他与我一样是男子,我既然可以抱他,他自然也会想碰我,这有什么奇怪。”师映川一下绷紧了腰身,只觉得脊椎微微发麻,寒毛直竖,他结结巴巴地道:“该死……他抱过你……不,我们?那时我们可是五气朝元大宗师,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就肯委身人下?”宁天谕突然冷笑起来,漠然说着:“所以我早就说过,你对那些人也配谈爱?无非是感情游戏而已,你不接受自己委身于人,这与自尊无关,只是感情未到那种程度罢了,所以才不肯有所付出,而我如今虽然深恨赵青主,但至少当年是真心爱他,莫说他是断法宗宗正,宗师强者,即便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我也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遂他的意,只要他要,我就给,这与地位实力没有任何关系。”
师映川哑口无言,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做不到这一点,万难接受被人占有,与宝相龙树等人认识这么久,只有自己主导的份儿,而他们几个却从未能够抱过自己,难道是他们真的不想?不,不是的,大家都是正常男人,怎么会不想?只不过自己自私地不愿雌伏于人,这才如此罢了。思及至此,不觉一阵汗颜,不过一想到千年前的自己曾经被那个叫作莲生的男人侵占过,师映川就觉得皮肤表面忍不住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毛骨悚然,一时间也没心思喝酒了,走到窗前看外面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上许多人撑着各色油纸伞,如同开着一朵朵鲜亮明丽的花,自有一股清新之感,师映川手扶栏杆,很随意地道:“我记得劫心说过,他生父是陵国皇子,如此一来,他倒还是这陵国的宗室。”宁天谕忽然道:“你对这梵劫心果真无意?”师映川闻言失笑:“我若有意,又怎会替儿子来提亲?”他轻轻拍着栏杆,带点自嘲地道:“虽然你总讥讽我多情,但我师映川也不至于见一个爱一个罢,那是下流,不是风流。”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师映川拿起一旁的帏帽戴在头上,懒洋洋地道:“好了,雨已经不下了,我们走罢。”说着,便带着两个傀儡便离开了,这陵国的皇城距离神殿并不算远,今日就能抵达,师映川一行人甚至不必刻意赶路,就能够稳稳在太阳落山之前看到晋陵神殿的模样。
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有着新鲜的湿气,街上行人往来,师映川见路边有卖果子的,便买了一些,用油纸包着,正在这时,一辆青篷马车辘辘而来,拉车的两匹白马十分神骏,车上挂着一条金色绶穗,马车周围紧紧跟着四名身穿轻甲的骑士,车内的人不经意间从窗口瞥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虽然戴着帏帽,看不见长相,但看背影却是极眼熟的,那人顿时心头一颤,只是牢牢望着那个身影,眼中异色流转,满是复杂,下意识地就开口道:“……停车,快停下。”
话音方落,马车就立刻停住,一个骑士下了马,打开车门,就有人从里面走了下来,身着袍袖宽大的绣织黄衫,头戴金冠,眉心一点殷红,年轻秀美的面孔上还有着淡淡青涩,不是梵劫心还有谁?而在少年刚下了车的时候,师映川也看到了这边,他微微一怔,略觉意外,而梵劫心看着男子,却是嘴里发苦,他知道师映川近期就要来晋陵提亲,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梵劫心只觉得心里酸涩,自己是陵国第一贵公子,自略略长成之际,就是无数名门贵女芳心暗许的对象,也是许多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佳偶,但这个人却是不屑一顾,这次他来这里,却是为了儿子来向自己提亲,这样的人,到底是薄情还是冷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对方,在来到师映川面前两步外的地方站定,微哑道:“……你来了?”
街上行人往来,人多眼杂,师映川也就没有摘下帏帽,只隔着帽沿垂下的一层青纱道:“你不待在神殿,怎么会在这里?”梵劫心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冷冷道:“我在哪里与你有什么相干!”刚说完,就立刻觉得心中隐隐地后悔起来,但又实在无法拉得下脸来说点什么去挽回,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明明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幻想着这个人有朝一日会来晋陵提亲,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情况却是出现了偏差,对方是来提亲的不假,但为的却是别人,自己憧憬了许多年的伴侣,到头来却要成为名义上的父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不过对于梵劫心的态度,师映川并不以为杵,没有在意对方很是呛人的口吻,他知道梵劫心的心情不可能好到哪里,于是只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正要去神殿见你父亲,现在既然在这里遇见你,那就正好,我们这就一起过去罢,毕竟此事总要有你亲自在场才是。”
梵劫心木然,又有些愤怒,也有些失望,甚至还有一些见到对方所带来的喜悦,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发一言地上了马车,随即马车便调头出城,速度很快,师映川微微一笑,带着两个傀儡立刻跟上,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始终与马车保持一致。
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迹象之前,师映川终于到达了晋陵神殿,与梵七情迎来了双方的第一次见面,而神殿方面对于此次师映川的到访表示出了足够的重视,举行了盛大的晚宴,期间两位宗师就儿女婚事一议达成了正式约定,互相交换了婚书,梵劫心作为当事人,从头到尾都在沉默,并无丝毫喜意,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虽说听起来只是订婚,但事实上与成亲已没有区别,在对于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大家族以及门阀宗派这样的庞大势力来说,订亲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这决不仅仅是私人的问题,更是牵涉到双方所属势力的大事,必须由具备足够分量的长辈出面,所以当年连江楼才会亲自来到万剑山,与傅仙迹达成有关师映川与千醉雪之间婚事的共识,而像如今师映川与梵七情正式互换了婚书,将此事敲定下来,那就意味着这桩婚事在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可能改变,不可解除,除非有非常重大的变故发生。
到了晚间,宴会已散,月明风清,梵劫心独自一人站在一处莲花池前,望着池中已经凋谢的莲花发呆,那往日里清亮灵动的双眼当中已蒙上了一分晦涩难明,这处莲花池还是数年前他命人挖的,那时他还年幼,喜欢上了那个丰姿如仙的少年,便在这里种满了莲花,投放了几百尾锦鲤,闲暇之际便爱在此处喂鱼,只不过这一切原本都是白费,那个人不愿意要他……
正当梵劫心怔怔出神之际,有人走到他身后,道:“……不开心?”梵劫心没有回头,只淡淡自嘲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却成了我的未婚夫,师兄觉得我会开心么?”来人锦衣玉带,面容俊美,自是李神符无疑,他眼神沉凝,道:“既然你不开心,又何必答应这桩婚事,当初在瑶池仙地,若是你一口拒绝此事,我也不会传信给师尊。”梵劫心眼神漠然,只不过比起寻常淡泊,更有一丝无所谓的感觉,他嗤笑一声,道:“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于我而言跟谁成亲都没关系,季平琰无论出身还是资质都是上上之选,那就是他了罢。”
李神符可以说是看着梵劫心出生、长大,二人朝夕相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连他那个早死的亲弟弟李清海也不可能与梵劫心相提并论,如今见梵劫心这般模样,自然有些不忍,当下以手抚摩着少年的头顶,说道:“等到季平琰成年之后,你们两个人便要完婚,似这等联姻,基本不可能出现日后解除的问题,因此你们注定要相伴一生,季平琰资质极佳,出身又是如此,日后成就宗师的希望极大,而你的资质也是上乘,将来即便不能跨入宗师之境,也至少寿命比起常人会延长许多,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至少也会持续百年以上,直到你的寿元耗尽才会终止,所以这桩婚事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决定了你的一生,我不希望你日后过得不舒心,更不希望见到你变得郁郁寡欢。”
这番推心置月复之言令梵劫心微微动容,他凝视着池中活泼游动的锦鲤,用手使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眼中闪过迷离而微带疲倦的光澜,他静静地站在夜色中,道:“师兄放心,我自己选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我出生在晋陵,享尽荣华富贵,但同时我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就好比这场婚事,这次联姻对神殿与断法宗双方而言都是有利,而且师映川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日后会走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一旦当真有泰元帝时代重现的那一天,我作为他独子季平琰的平君,至少就充当了晋陵方面与他之间的一根纽带,神殿无论进退都能够从容许多,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也是晋陵很多人都愿意看到的,这些我很清楚。”
少年低声说着,清脆的声音下,是一种本不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淡淡惘怅与冷静,对于这一切,李神符久久无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欣慰于梵劫心的成熟明理,还是叹息于这种因为世事无常而不可挽回的残酷成长,记忆中那个天真灵巧、无忧无虑的孩子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此刻眼前这个有着迷离目光的少年,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情突然悄悄袭上心头,令人惘怅莫名,老天以时间和命运蹉跎着人间,人生之沉浮跌宕,际遇之颠倒无常,莫不如此。
此时在一间安静的深殿中,一个身披海水蓝华袍的男子正坐在一张冰冷的玉床上,男子身姿挺拔,一头灰色的长发,容貌英俊,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沧桑气息,却依然湛湛有神,乃是晋陵神殿的主人梵七情,他轻轻抚摩着玉床上一名温雅青年的脸庞,动作无比温柔,青年的五官与梵劫心有些相似,但眉宇间却有着丝丝梵劫心并不具备的温润与柔和,头上的一点殷红昭示了此人的侍人身份,青年看起来仿佛只是熟睡,但冰冷的肌肤和全无血色的面孔却表明了这并不是一个活人的事实,梵七情面色温柔如水,他低头吻上青年依旧柔软却毫无温度的唇,即使很清楚自己永远也再得不到伊人甜蜜的回应,他也还是贪恋而不舍地轻吮着那两片芬芳的唇瓣,久久不愿放开,直到自身的体温将青年的嘴唇暖得有了温度,这才暂离,梵七情凝视着青年的容颜,轻声说道:“……阿篁,我们的劫心已经长大了,订了婚,你开心么?”
没有人回答,梵七情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很开心的……”男子眼神迷离,声调却慢慢地低了下去:“阿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当年你明明已有婚约,若是没有我,日后你会娶了那女子,平静地生儿育女,安乐过完这一生,但你却偏偏遇见我,为我生下劫心,由此害了你的性命……阿篁,我知道那孩子怨我,对他没有尽到做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我真的无法面对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是因为他而离开我,他的出生,是用你的性命换来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他轻轻抱起青年,用脸颊温柔摩挲着爱人的面孔,音线微微颤抖:“可是我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如果真的可以时光倒流,让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哪怕结局依然不会改变,我想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认识你、跟你成亲的,因为我这一生只有爱上一个人的力量,如果错过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了……阿篁,你何其残忍,抛下我一个人,我们恩爱的时光那么短暂,可我用来回忆的岁月,却是要一生那么长……”
空旷的殿中幽幽回荡着男人沙哑的低诉,夜风吹得纱幕飘飞,一切的一切,终究归于寂静。
就在梵七情怀抱爱侣喃喃衷肠、梵劫心与李神符月下相谈之际,师映川却是站在一处宫殿的露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月亮周围有云雾缭绕,呈现出一派幽冷凄清之美,师映川低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节已经过去了,记得从前每年过中秋的时候,我都会与那人一起赏月,有时我还会亲手做月饼,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啊。”宁天谕不知为何,语气竟是与师映川出奇地相似:“当年每逢中秋,我与莲生也会一起做月饼,他爱吃莲蓉馅的月饼,我就总是在里面放上许多莲蓉……”师映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你一直都鼓励我追求长生之道,一来是为你自己打算,可以与我一同长生,但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希望拥有无尽的寿命,因为只有掌握了漫长的时间可以挥霍,你才能有足够的光阴去寻找赵青主,是么?你找不到他这一世,那就等下一世,也许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找到他。”
宁天谕沉默,然后就笑了起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爽朗,再无阴霾:“是啊,你说得很对,因为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不是么?”师映川叹道:“没错,所以我们才会追求那种不再被时间所控制的自由资格,不过……”师映川的语气顿了顿,低头轻抚着自己的手臂:“不过如果到了这具肉身快要衰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跨入长生的领域,那么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一具身体,这是下下之策,若不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我就不会这样选择。”
事实上师映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掌握了能够让自己长生不死的方法,那就是像从前那般夺舍他人的身体,只要他在自己寿元将尽之前,去夺舍一具鲜活的肉身,自然就可以继续长久地活下去了,如此反复,这从理论上来讲,似乎确实就是长生不死了,可是他又怎么会甘心?他自己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优秀了,这倒不是说他贪恋这副完美的皮相,而是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太好,他怎么舍得放弃?他就算是寿元枯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他的力量必然堪称恐怖,即便夺舍的是一位宗师的身体,也肯定比不上自己原本的力量,至于资质,更是不太可能与自己现在相提并论,如此一来,突破的可能性无限为零,师映川又怎么能够甘心?他要的长生不但是漫长的寿命,更包括了出众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任逍遥,简单地说,就是不仅仅有数量,更要有质量,如果不能满足这些,就算能够一直活上很久,又有多大的意思?所以夺舍求生这样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采用的。
对此,宁天谕也表示赞同,他又说道:“晋陵这里,日后也许可以成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不过现在你最大的任务就是提升修为,只要你早日晋级,恢复我们当年的力量,成为天下第一人,至于其他之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世人往往不虑长远,只问今朝,自以为是大智慧,殊不知无非是因为生如夏花,命如蝼蚁般不可长久,才不得不如此罢了,我辈中人,岂会效仿?”师映川点点头,至于刚才产生的那些惆怅情绪,眼下就像是云雾被风吹散,丝毫也不存了,他微笑道:“确是这个道理。”如此说着,眸子幽深如火,已望向远不可知之处,叹息道:“千年之前,你号令天下,坐拥四海,一言则江山震动,一语则左右万万人命运,那决不是现在世间的这些帝王君主能够想象的,不可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想问你,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罢,与这种绝顶的权力相比,我想,很可能大多数人情愿放弃追求大道,迷醉于这样的感觉当中,那么你在当时曾动摇了么?或者说,将来我一旦……会动摇么?”
宁天谕大笑:“没错,绝大多数人到了那个地步,应该都会沉迷下去,但你我又岂会如此?纵然江山万里如画,却也逃不过兴衰更替,再权力滔天的帝王,与我辈相比,也还是渺小的俗人之身,何足道哉?我辈之人,最终的目标乃是无限与永恒,这样的大毅力,大野心,岂是世间凡人可以想象?当年建立帝国,统一天下,只是手段与方法,而非追求,唯大道永恒,心向往之!”师映川听得豪气陡发,笑叹:“果真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修长的眉毛忽然微微一挑,低笑说着:“这周围一里范围之内,一流高手四十二名,先天强者七名,这都是来监视这里的眼线,看来我还真是不令人放心啊。”宁天谕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同,更何况此次你身边还带了两个傀儡,一共三位宗师,这份武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令人胆战心惊,即便现在你是来上门提亲,表达善意,但晋陵方面应该有的戒备还是要有的,纵然眼下派出的这些人谁都知道不可能瞒过宗师的感知,但这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该作出的姿态还是不可少的,只要没人打扰到我们就是了。”师映川闻言一笑,显然也是不放在心上。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师映川梳洗过后,便由梵七情陪同,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他此次是为独子季平琰前来提亲,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走,至少也是要由晋陵神殿方面招待几日才算是尽了礼数,一时梵七情与师映川在花厅中用过茶,摒退左右,无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半晌,师映川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梵七情随之而出,唤人召了梵劫心过来,命其陪同师映川在晋陵好好游览一番,尽力招待,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梵七情乃是神殿之主,事务繁多,眼下婚事已经议定,梵劫心名义上已是师映川的半子,由他出面,倒也不失礼了。
既是秋季,自然不若夏日那般繁花如簇,但枫叶渐红,金桂飘香,倒也美丽,昨日下过一场小雨,如今万里晴空如洗,说不出地舒畅,师映川全身都罩在宽大的青袍之下,饰以藤蔓一般的碧色花纹,便是雪白的面孔上也在从额头到鼻沟的部分爬满了青色如莲的密集纹路,乍一看去,就好象戴了一张半覆面式的面具似的,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不过如此一来,看上去就总有些说不出的诡谲之感,他身边的梵劫心则是表情如常,仿佛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模样。
陵国皇宫由于所处位置的地气缘故,宫中不但有天然温泉,而且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盛开,景色极美,既然来了晋陵,师映川也就在这里欣赏一番,陵国皇帝听说此事,立刻便命人不得打扰阻拦,将整个皇宫全面向师映川开放,向来普通人对于这等深宫禁地往往可望而不可即,但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便行走其中,也不过是如同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昨日的一场细雨使得无论是殿宇楼阁还是花草树木都显得洁净而清透,师映川漫步其中,表情有些惬意,道:“这里让我想起白虹宫……虽然不可能很像,但确实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点共通之处。”梵劫心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很久没有回过白虹宫了罢。”师映川用看似很随意的低沉嗓音道:“是啊,我早就离开了断法宗,怎么还能回去呢,说起来,总有几年没有吃过白虹山新结的果子了。”两人不徐不疾地走着,一路上总能看见有人躲躲闪闪地在树木花丛或者栏杆廊柱后面向这边窥探,看那衣饰,应该都是宫中的后妃宫女之流,梵劫心看着身旁师映川漆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开几缕,映得那肌肤如雪如玉,遂面无表情地道:“宫里的人都听说你来了,大家很好奇,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很可惜,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只怕要让人失望了。”师映川闻言,一手轻抚着自己被青色纹路覆盖了大半的面容,微笑道:“这副皮相往往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对我而言,只是多余罢了,这还多亏是我这种人,若是普通人却生成这个模样,到最终也只是会给自己和旁人带来不幸。”
说话间,眼前已是满目粉红,桃花灼灼,师映川在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陡然面容一滞,他望着这片由于地气的缘故而四季长开的桃花,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就此悄然袭上心头,曾经他因为一个人而那样地喜欢上了桃花,但后来也是因为这个人,他变得再也见不得这种妖娆的植物,师映川微微闭上眼,他没有动,但随着他的呼吸韵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向外延伸,形成一股特殊的波纹般的震荡,同时亦挟带着一阵无形的逼压,周围无数的桃树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数以万万计的桃花就此化为一蓬一蓬的红雾,漫天如雨,旁边梵劫心亲眼目睹着这一幕震撼人心的美景,喃喃道:“……都说当年你一夜落尽大光明峰上的桃花,创出独门秘技十二式,这,就是你那‘桃花劫’么?”师映川眼神落寞,淡笑道:“你想学?可惜,这门功夫你是学不会的。”他注视着梵劫心秀美清雅的面孔,时间的长河无非只是微微荡漾一下,就已经是数年过去了,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一个男孩变成翩翩少年,这时梵劫心忽然扭过头,语气难明地道:“一想到以后我居然会叫你‘父亲’,我就觉得很荒谬,太荒谬了,就好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一个笑话而已,只是我在做梦罢了,而我就是在这场梦中无法醒来,一直一直地沉沦下去。”
“……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想要悔婚。”师映川看着少年,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极为犀利,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仿佛能够直透五脏六腑,就好象梵劫心从里到外的所有变化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初虽然你口头上答应了此事,但如果是在昨日之前,你还是可以反悔,然而如今婚书已经交换,庚帖也已经合过,这桩婚事彻底结成,甚至你现在已经可以称我为父亲,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对断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让天下人都来看这场大笑话,如此一来,是要置三方于何地?这个脸,晋陵神殿丢不起,断法宗丢不起,我,同样也丢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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