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天边,道,“……纵使再美,又怎及你嫣然一笑。”师映川闻言,有片刻的微怔,但他很快就笑了笑,神色恢复如常,他重新抬头看向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际,轻声说道,“江楼对我,果真是有情的……这样的话,我对江楼,也是如此啊。”
是的,无论今后究竟会如何,但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有所变化,但在这个基础之前,有一点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若是任何人要伤害连江楼,师映川得知后,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止,而连江楼亦然。
师映川说着话,一只手缓缓紧握成拳,身体挺得笔直,临风而立,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初你在我心底种下了魔种,让我有了心魔,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劫数,让我迟迟无法突破?”
师映川笑得如寒夜中绽放的曼荼罗,他微微垂下长睫,尽管外表看上去太过精致出尘,但脸上的线条依然不失刚毅,他淡然地说道:“连郎,我曾经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和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不过后来当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就试着去接受它,因为只有接受了,我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一味地沉沦下去。”
连江楼沉默,他看着师映川,身旁的这个人面带微笑,神色十分柔和,此情此景,点滴温馨,尽皆涌上心头,连江楼不知为何,只觉得胸中就有一股气流在鼓荡,情绪的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平时,令他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某种冲动,仿佛不想去理会什么,而是伸手握住这哪怕是虚幻的幸福……连江楼微微抬起手,然而就当他的指尖要碰到对方的面孔时,却生生停下,连江楼眼中的火光熄灭,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是一种态度,一种道路,注定冷酷却执着,两个同样强大的男人,怀着对彼此最深切的爱意与,却谁也不肯屈服,放弃自己的道路,那是最深切的,永远不会平息,使得如此同样骄傲而坚定的两个人,心也在无穷高远之处,那是谁也不曾到达之地,那是深邃得连最浓重的爱……也无法波及到的心海。
随着天边逐渐绽放光明,师映川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忽然说道:“见性花开,不受世俗万物之拘,是为本我,你也应该感觉到了罢,这个梦就快要醒了呢……连郎啊连郎,不知道下一次我再和你于梦中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不过,远有远的忐忑和期待,近有近的温馨与真实,其实这样也不错,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罢。”
师映川如今的表现与从前两人在决裂时的疯狂完全相反,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或许爱到了极致,恨到了极致,交织在一切就会是这样的平静,他的声音悠悠吐出时,也已完全没有了苦涩,没有仇恨,也没有偏执,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叹息,因为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渐渐知道了,当生命中出现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之后,最应该做的就是不要有任何的负面情绪,而是总结教训,让自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这才是最珍贵的,与之相比,自怨自艾或者歇斯底里都是毫无意义的,师映川早已懂得了这个道理。
连江楼望着师映川,男子风采绰约,一头华丽无比的长发没有束起,只用发带一挽,瀑布般披垂而下,身姿笔挺,凤眸菱唇,容貌与气质相得益彰,一身风华丽色难描难绘,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夺去了天地间的一切光芒,望之整个人似乎要乘风飞去,连江楼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明净侧容,突然道:“……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
师映川微微一笑:“是啊,的确是我的生日,原来你还记得。”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波动,一颗心冷静得如同一块冰,连江楼眼神平和如水,道:“……我有东西送你。”师映川听了,面露意外之色,他两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嘴角不掩淡淡的笑色:“哦,有礼物?真的很让我意外……不过,眼下这只是个梦而已,你去哪里拿什么礼物?纵然拿了,可是等我醒来之后,照样还是什么都没有。”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看向天边,师映川受他影响,不由得也看了过去,却见天边的朝霞淡去,渐渐出现了一卷画面,对此,师映川只是颇为意外,没有感到惊诧,因为这毕竟只是梦境而已,是他与连江楼两个人的梦,既然如此,在这里他们几乎就是造物主,自然可以让梦境之中出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这些规律和手法,都是两人在这些年里渐渐模索出来的,然而此刻,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师映川在这时所看到的东西,是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这果真是珍贵的礼物,一个人的经历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因为它是无法复制的,但在这个用常理无法解释的梦境当中,它却有了重现的可能……此情此景,那分明是当年在大光明峰,两人举行婚礼时的画面,铺天盖地的红,如此喜庆,如此温馨,师映川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感伤,他看着那画面,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与淡然,没有过多的喧嚣,也没有太多的热闹,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当年的婚礼中,师映川覆着红色的盖头,周围的景象他都看不到,但是在此刻这一场以连江楼的视角来展现出来的婚礼,是对方的记忆重现,这就使得师映川仿佛是在翻阅着连江楼记忆中的那些场景,眼看着那一幕幕就此缓缓流淌而过,师映川鲜红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沉醉,他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专注于这份尘封的记忆,而在他身旁,连江楼安静地看着他,看着师映川脸上所展露出来的或迷离或欢喜的神色,连江楼很清楚,如此一幕对于师映川来说,究竟会是多么地珍贵。
婚礼还在继续,在连江楼至今仍旧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模糊的记忆中持续着,画面中所有其他人都变成了陪衬,当师映川看到记忆中连江楼稳稳握住了自己的手时,那是最为灿烂辉煌的时刻,也是最动人的时刻,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笑容,没有黯然神伤,没有冷酷决绝,只是这样单纯的快乐,那是异常满足才会有的温柔微笑,对于被世人视为绝代魔头的这个男人来说,几乎难以想象这样无比满足的幸福表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令他显得美丽无比,而这无关容貌……连江楼看着已然沉浸在这一幕当中的师映川,这个男人面庞上焕发出的光彩几乎能够将人刺痛,菱红的唇上噙着微笑,那笑容对于连江楼而言,有淡淡的陌生,可又是如此的熟悉,他下意识地想要抚模对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但师映川面孔上的微笑令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想打断哪怕片刻这样的幸福,没有痛彻心扉的背叛,没有血淋淋的毅然决裂,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只有师映川和连江楼两个人才明白,这实际上是一个回溯,让他们重新回到了多年前,重温曾经那一段只有着美好与温馨的时光。
师映川遥看天边,他整个人在幸福中依稀有些迷惘起来,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突然间隐隐感觉到一个事实,或许自己真正想要的,真正所渴望的,就是此刻这种感觉,或许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这里,与身边的连江楼并肩而立,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没有任何的处心积虑与忘我追求,只是如此恬静而温馨的感觉就好,也许对于一个经历过太多,也品尝过太令人疲惫的滋味的人来说,这样淡淡的宁静,微小的幸福,才是真正想要的啊……
然而,无论是多么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结束的时刻,虽然婚礼还没有走到最后,但东方已经大亮,画面开始渐渐淡去,那些景象,那些人物,都开始迅速消失,显然是这个梦即将醒来,只有两个身穿大红喜服的人还在那里,但也已经开始消淡,如同烟雾一般缓缓淡化开去,师映川悠悠轻吐一口气,他转首看向连江楼,此时此刻,他与对方的形象也开始消散,当两人彻底消失之前,师映川已经变得透明的脸上露出笑容,道:“……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出生那一夜,男子曾揽他于怀,遮蔽风雪,以体温将他捂暖,待今时今日,流年不觉暗渡——
所有的一切,终是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师映川睁开眼,发现眼角有一丝潮湿,他仍然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床内晏勾辰睡得正熟,师映川转首殿外,已是天光明亮,他下了床,趿上鞋子走到外面,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师映川凝望着远处的景色,感受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寞,那种感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这不是因为他难以信任别人,而是因为道路,来源于内心深处早已被强烈的求道之心所支配的表现,这就是他的道,是他的执着,他依稀明白了,或许在未来,这样的寂寞会一直持续,而这样的孤独,也可能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走近,说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师映川回过头,就见晏勾辰裹着厚厚的黑裘站在自己身后,头发披散,一副睡眼惺忪之态,师映川扬了扬眉,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情不大好而已。”晏勾辰道:“……因为连江楼?”
师映川微微一顿,不置可否,晏勾辰知道他的意思,就笑了笑,道:“我听见你叫了他的名字……应该没有听错。”师映川意外,稍微思索了片刻,旋又释然:“是么?”他不以为意,弹了弹手指,道:“反正我和他之间,终有清算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也就干净了,我也就可以轻松了。”以一份扭曲却强烈的感情去深爱着,伤害着对方也伤害着自己,想要去爱,也想要将其毁灭,这就是复杂却真实的人性,一如他的道路那样,回首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师映川拉起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两人开始梳洗穿衣,一时吃罢相对清淡的早膳,师映川和晏勾辰便乘坐软舆来到东暖阁,阁内早已收拾妥当,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内侍送上香茶和点心,两人各自坐下来,开始处理手头的事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暖阁里安静之极,未几,师映川忽然搁了笔,揉着眉心说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回头叫人在城内支些稀粥摊子,再发放些棉衣,省得堂堂皇城之中冻饿死了人,脸上须不好看……这事若是衙门里拨不出人手,我便让教中弟子去办,这么一点粥水棉衣,也费不了几个钱。”晏勾辰闻言停了笔,注目于他,男子的容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加美丽,所谓倾世之姿,无非如此,晏勾辰微笑道:“映川,你我虽然相识二十多年,但我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世人都说你魔头于世,心肠狠辣之极,手上人命何止万千,素有‘人屠’之称,可有时候,偏偏我又见到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当真矛盾得紧。”
师映川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善与恶,无非是一念之间而已,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再说了,在我的观念当中,杀戮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手段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坑杀数十万降虏,也可以为了恢复伤势而抽取许多无辜之人的生机,但我从不以杀戮和毁灭为乐,我师映川是魔是佛,又岂是旁人有资格评说的?”
两人说着话,吃些点心,晏勾辰看着师映川俊美得令人眩目的出尘面孔,道:“我在想,当初泰元帝若是不曾被灭国,到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再烈火烹油的盛世,也不能够保证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之下,一切都不会改变,或许仅仅只需要几百年,泰元帝一手打造的帝国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师映川听着,长眉微蹙,复又舒展开来,哂道:“也许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再伟大再无人能够超越的功业,也有化为灰烬的一天,不过我想,如果泰元帝没有死,如果他能够突破限制,长生在握,那么有这样一个算是英明的君主永远坐在龙椅上,对所有人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这意味着稳定。”
晏勾辰眼中精光微闪,说道:“永恒的生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这才是最大的欲·望……莫说永生,即便是长生,也足以令人为此抛却一切了。”师映川听了,随口笑道:“可不是?你也知道,我还是胎儿时,是在母体之中就阴错阳差吸收了药力,成就了一副好根骨,不然不会有现在这局面,因此当我年少之际就晋升半步宗师时,天下流言四起,说我是先天药体,若是将我整个吞吃,或是吸干全身精血,就可以月兑胎换骨,日后成就宗师不在话下,甚至就算宗师之身,也可以借此突破,更上一层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因为这样,我当时虽已是准宗师,而且身份不凡,但也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意图将我擒拿,这其中就不乏宗师高手,由此可见,长生的诱惑到底是多么的强烈,为此,太多人都可以不惜一切。”
晏勾辰听着这番话,目光如同火花一闪,转瞬又熄,消失殆尽,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幽色,似是开着玩笑,随意说着:“吸干你的精血?即便果真有月兑胎换骨的功效,以你如今的修为,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将你擒拿,把你当作药人。”师映川懒洋洋地道:“……这倒也是。”只是他转念却又想到当初连江楼的所作所为,纵然不是要将他吸干精血,吃掉血肉,但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都一样是要他的性命而已,如此一来,脸上的神色就淡了,蹙眉沉思,复又一笑,哂道:“不过,也未必如此,想用我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人,即便是现在,也还是有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还带着一缕悲伤,只不过这些都是一闪即逝,令旁人捕捉不到罢了,而晏勾辰自然也没有听出来。
师映川拿起茶喝了一口,他容貌固然太美,但过于鲜明的气质和性格却使得他只剩下既刚硬且又桀骜的美丽,三十多年来无数次的血与火的历练,已经让他的气质完全圆熟起来,将一切杂质都剔除,他放下杯子,淡淡道:“……我跟连江楼谈过了,只要断法宗归附于我,那么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日后传承不绝,但他却依旧还是拒绝了我,这是取死之道,看来到最后,还是要见个死活才行。”他雪白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也平和而柔润,让人听着只觉得不含任何负面情绪,但晏勾辰与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岂能不了解他,就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晏勾辰摇了摇头,道:“有些拉拢和利诱,是注定了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世间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阵营之分,有着对立之别,或许在特定的一些时期这些东西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淡化,甚至消失,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可消弭的……你觉得呢?”师映川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改变不了,只有毁去。”
晏勾辰笑道:“你的想法,往往好象都很简单、直接、粗暴。”师映川哂道:“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些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已,没有别的,这是直指本心,哪里还需要想得太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入耳中,就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不过晏勾辰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毕竟四岁就被接到山上,在断法宗生活了多年,我本来还以为,你对那里会有很深的感情。”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哈哈一笑,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这世间任凭再怎么天资卓越之人,也不是自己一味地埋头苦练就能够出头的,同样素质根骨的两个人,一个拜入名门大派,一个自己苦苦修行,过几年之后再看,这二人之间的修为高低,绝对会是天壤之别,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拼命钻营,哪怕削尖了脑袋也要找到靠山?因为他们需要名师领路指导,需要修行资源,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之所以有今天,说实话,断法宗功不可没,若没有它给我提供海量的资源,洗筋伐髓,锤炼身体,没有它给我提供无数功法秘籍,没有它大力培养,没有它给我提供名师谆谆教导,我怎么可能有今天?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宛镇苦苦挣扎,是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有恩于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谁也不能否认,包括我自己。”
师映川的脸上带着略显淡漠的浅浅笑色,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桀骜,自信,冷漠,永远无法改变,他的唇微微抿起,菱红的唇瓣形成无比优美的弧度,便似冰冷的利刃在人的身体表面缓缓游走,他冷冷道:“可是不要忘了,这是它欠我的!如果我仅仅只是师映川的话,那我确实有负于它,但我偏偏还是‘那个人’,当年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断法宗还会存在么?如果不是断法宗和赵青主,泰元帝会死么?偌大的皇朝会一朝覆灭?断法宗欠我的太多了,所以日后即使将其覆灭,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忍之心,更不会感到愧疚。”师映川说着,目光已是强硬而坚毅,显示出他已经无可扭转的态度,不过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师映川重新恢复成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公文,声音平平道:“这次青峡平原一战,敌方固然伤亡惨重,不过我们这边也一样损失不小,好在都不是核心兵力,损失了也就罢了。”
这世间只要有力量上的不同,有地位上的差距,那就一定会有高低上下之分,永远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对于人来说,这就意味着纷争出现,对于对于国与国来说,就会体现在战争上,大周这些年兼并诸国,这些都是当初各国的将士,既然归降,大周自己当然绝对不会去动手杀掉已经名义上属于己国的将士,然而,在战争中战死身亡,就是另外一种概念了,毕竟这些人里面是不是会有心怀异志之辈,谁也无法保证,因此最稳妥最让人可以放心的处理方法,就是让这些人通过不断的战斗,自己逐渐损失,如此乱世,在战争中自然消耗,这是最合适的手段,听起来这事实对这些军人很是残忍,但对帝国的统治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两人就说起近来的战事,仔细探讨起来,午间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便开始打坐运功,自从当年从断法宗产女逃月兑之后,原本就一心修行的师映川便越发勤勉起来,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变得更强,更接近他所追求的东西,这似乎已经是他存在的一部分意义了。
师映川盘膝静坐,双眼闭合,面前点着一炉安神静心的香料,晏勾辰在另一边坐着,也是默默运转内力,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光景,自从服下凝华芝之后,晏勾辰在几乎月兑胎换骨,到现在已是明显修为大进,此生固然成就大宗师只有很小的希望,但半步宗师却并不难。
外面又开始细雪飘飘,不知什么时候,师映川突然睁开眼,他一手捂住心口,微微皱眉体味着此刻那一丝丝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这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未几,内监尖细的嗓音便在外面道:“……禀陛下、国师,有刚到的急报。”
一直在打坐的晏勾辰悠悠睁开眼来,他吐出一口气,道:“进来。”内监快步入内,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晏勾辰打开一看,眉头忽然一聚,便递给师映川:“你看。”师映川在那寥寥一行字上面扫了一眼,神色顿时一动,纸上只有一句话:万剑山千醉雪破死关,晋升宗师之境。
师映川沉默片刻,方道:“他已经成功了么……没想到他会是这些人里面第一个突破的,走在了其他人之前……”师映川声音平淡:“青虹剑千醉雪晋升宗师,若在从前,万剑山必会广发请贴,举行盛大典礼来庆祝,邀人观礼,不过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想必就不会怎么做了,不过尽管如此,应该还是会有比较小范围的庆祝,至少一些交好的宗派会去祝贺一二罢。”
晏勾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更何况现在大小各派都是万绝盟当中的一员,千醉雪晋升宗师,这些人总要派些体面人物送贺礼过去才是。”晏勾辰说着,双眼忽然看向师映川,略顿了顿,方道:“映川,你要派人送东西去么?毕竟那人……”师映川闻言不语,闭上了眼。
……
万剑山。
室中香气淡淡,一张古香古色的琴放在琴台上,正被人用丝绢仔细地擦拭着,男孩大概不满十岁的样子,一身锦衣,那张俊秀的小脸精致万分,真如白玉雕成一般,极是俊美,眉毛又黑又长,直如画上去也似,额间一点醒目的殷红,标志着侍人身份,细细看去,他五官与燕乱云颇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纪妖师的模样,正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
一时又有一道颀长身影进到室中,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雪白如玉,生得与师倾涯很是相象,只是他年纪已经长成,容貌俊美无俦,再无从前的青涩之意,却是早已经做了父亲的季平琰,此次他是带着弟弟师倾涯一起来万剑山道贺。
师倾涯看见兄长,便放下手里的丝绢,道:“大兄,阿父还是闭关不见客么?”季平琰摇了摇头,道:“阿父这些年基本不大见人,只一心清修,我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阿父的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将近一年前。”
师倾涯面露失望之色,季平琰见状,安慰道:“没关系,终究是能见面的,阿父也不可能总是在闭关。”师倾涯默然,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着哥哥,道:“阿父我至少还可以一年之中过来看上几次,有时可以见面,可是父亲大人……我根本已经没有印象了。”
季平琰听着弟弟的话,心中微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师倾涯犹豫了一下,牵住兄长的衣袖问道:“大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从来是不肯跟我说这些的。”季平琰低声道:“你已经忘了父亲的样子吗……也对,那时候你还小,这些年,也该忘了……”师倾涯忽然道:“不是的,父亲的样子我知道,我曾经见过师祖的画作,那画上的人,我知道必是父亲无疑,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和大兄很像……”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对季平琰低语几句,季平琰听了,便与这人一起出去,师倾涯待在屋里,独自坐了片刻,觉得不耐烦,便起身出屋透透气,他对万剑山颇为熟悉,信步走着,准备到千醉雪那里,不一会儿,他进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却听见隐隐的琴声传来,师倾涯扬声道:“千叔父,是我,倾涯!”说着,就快步走去,正值此时,却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白影一闪,师倾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时,却见一个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
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一头漆黑长发微微随风翻飞,头上戴着红玉冠,锦袍间束着朱红色金龙嵌玉带,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红色坠子,光洁的额头之上,一道长长的殷红印痕如同鲜血涂抹而成,仿佛宝石般猩红的双目中却是纯净如水,能够将人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涤荡一空,男子鼻梁很高,形状美好的菱唇微抿,他的眸色幽深而平静,然而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使得他看人或物的时候,目光必须往下,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以及聛睨一切的威严,仿佛是在俯视众生一般,此刻男子负手立在当地,满院银白之中就似染上了一笔浓色,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占尽风流。
师倾涯呆呆看着,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虽然有着与他相似的五官,但在那张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面孔上,却是没有任何温润柔美之态,幽冷的凤眸之中蕴藏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是会被蛊惑的深沉,不必再多说,师倾涯只需一眼,就已知道他是谁。
彼时花木疏落,枯枝瑟瑟,清冷的日光落在男子身上,将长发染成了淡墨色,带着耀目的风华,这时男子却看着师倾涯,眼中波光流转,道:“……是涯儿么,过来,让本座看看你。”那是明亮中略带低沉的声音,难以形容,听在耳中便让人生出熨帖无比的感觉,师倾涯仿佛被蛊惑了,他慢慢走过去,来到男子面前,那高大的身材令人必须仰望,置身于此,就如同无数鲜花凭空绽放,恍惚中仿佛能够闻到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男子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轻轻模了模师倾涯的头顶,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却优雅得令人窒息,
男子面容静好,低头看着师倾涯,柔腻如脂的雪白手指抚上男孩的脸蛋,道:“……本座是你父亲,涯儿,你可还记得么。”师倾涯心跳如鼓,仰头看着俊美如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男子的眼眸如同宝石般闪亮,而宽厚的双肩则产生了令人心生敬畏的压迫感,身材极其挺拔修长,与师祖连江楼十分相似,只是对方的面孔并不是连江楼那种棱角极分明的样子,但看上去却仿佛有着能够让整个天下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对方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华贵的衣裳仿佛将周围整片区域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五官清晰而夺目,仿佛天上地下唯一的高贵神祇一般,世人皆谓他是魔,可此情此景,即便谪仙也不过如此了罢……师倾涯喃喃道:“父、父亲……”男子微微一笑,顿时仿佛云破日出,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端详着师倾涯,道:“你长大了许多,上次分开的时候,你还很小。”
师倾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对方,男子却忽然问道:“涯儿,愿意跟本座回摇光城么?”那声音那容色那气度,似乎世上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师倾涯也几乎下意识地点头了,但他突然滞了滞,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定定瞧着男子,终于有些艰难地缓缓摇头,男子似乎并不意外,淡淡一笑,道:“也对,你和你哥哥一样,已将断法宗当成了自己的家,本座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要排在后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师倾涯听到这话,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对方说得没有错,男子淡淡地笑了笑,道:“好了,你出去罢,本座有话要与你千叔父说。”话音未落,就见男子大袖一挥,师倾涯顿时身不由己地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送了出去,一直落在了院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琴声已经停了,师映川向前走去,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屋内撩帘走出,来到廊间,男子黑衣素带,五官极清秀,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看向师映川,凝望着,双目中流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的东西,与从前相比,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停下脚步,道:“接到你晋升宗师的消息,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我总该来道个贺……十九郎,恭喜你了。”
千醉雪静了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道:“……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实在冒险。”师映川负手淡笑,道:“你莫非没有发现么,你如今也是宗师,刚才我到万剑山,你可曾察觉?直到我进来院内,你才知道。”顿一顿,面上自有桀骜之色:“我师映川若想走,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拦我?”千醉雪闻言,神色一动:“你已走到了那一步?”师映川淡淡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师映川点点头,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告辞。”他转身正欲离去,千醉雪却突然道:“等一下。”师映川止步,回身看去,千醉雪站在廊间,衣摆在风中翻飞,他缓缓说着:“我现在很犹豫,因为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留在万剑山,还是应该投奔你,在闭死关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师映川眉头一跳,面露意外之色,却是失笑道:“投奔我?我知道你一向并无虚言,但此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千醉雪没有解释什么,却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是诸人之中第一个晋升的?要知道季玄婴等人的天资与悟性,决不在我之下。”
他不等师映川开口,便已忽然淡淡笑了起来:“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自然比其他人走得要容易些。”
千醉雪看着师映川面露疑惑之色,就道:“你刚才说难以相信我会考虑此事,的确,千醉雪永远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他顿一顿,终于沉声说出:“……但李伏波,却会这样做。”
师映川的双眼猛地微微睁大,眼中露出明利的光色,这光芒之强烈,刺得人双目生疼,他笔直望着千醉雪,低声重复道:“李伏波,李伏波……”念了两遍,忽然提高了声音,心下百转千回,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一刻,甚至连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师映川还是宁天谕,只微笑起来,笑得灿烂,他一字一句地道:“李伏波?大司马李伏波?军神李伏波?”
千醉雪微微欠身:“我早已想起从前之事,只是那时还有许多旧事未曾记起,况且当时你我之间又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如今前尘尽数回转,我也已经恢复宗师之身,思及往事,终究还是不能放下,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在等你,若你来,我便跟你走……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彻底想清楚,直到刚才我才终于让自己作出了这个决定,因为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跨过这条线并不是那么难,只看是究竟为了谁而已。”
这个有着清秀五官的男人平静如水,注视着不远处的人,他的君王:“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泰元帝,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师映川静静看他,千醉雪眼望男子,不论岁月流逝了多久,他还是记得这个人,千醉雪徐徐朗声道:“……当年臣为陛下开疆拓土,如今,可还需要臣为陛下争战天下么?”
师映川突然大笑,他感到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月兑束缚,在沸腾,他笑道:“当然,十九郎,我求之不得,你来助我,自然最好不过。”千醉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一拂袖,院门打开,在外面偷听的师倾涯猝不及防,差点栽倒,千醉雪微微弹指,信封便被丢进师倾涯怀里,他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男孩,道:“把信交给剑宗。”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长笑而起,一把扯过他的手,袖中北斗七剑跳出,两人飞身立于剑上,转眼间就已消失在天边。
这一年的冬天,除了青峡平原一战的惨烈之外,原本最惊人就是万剑山千醉雪一举破关而出、晋升宗师的消息,但紧随其来的,却是千醉雪决然叛离宗门,加入青元教的爆炸性新闻。
而此时在摇光城,师映川站在一株桃树旁,手抚树干,道:“梳碧她就葬在这里,她和你一样,也是曾经我身边的人……她是桃儿,你还记得么?”千醉雪看着那桃树,道:“原来是她。”师映川静了片刻,回身说道:“当初你应该是在北疆罢,后来怎么样了?”千醉雪眼中有淡淡的追忆之色,道:“当时我日夜兼程赶回大都,但已经迟了数日,连皇上的尸身都没有找到,后来我杀入宫中,想要为皇上报仇,但仅凭我一人,如何能扭转大局,最终力竭而死。”
师映川默然,忽又语气平平道:“……愚蠢。”千醉雪不置可否,眼中却有一丝微微的笑色,脸上的笑容有如阳光般明净,师映川看着千醉雪,或者说曾经的帝国大司马李伏波,在师映川看来,这几年对方的变化似乎不小,那样的安稳沉静,师映川雪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意,且似涟漪一般渐渐扩大,千醉雪缓缓低下了身子,单膝跪于男子面前,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他将男子的一只手拿起,放在自己的肩头,沉声叹息:“陛下,李伏波……回来了。”
……三月,千醉雪擢升青元教大统领,率教中铁骑六万,挥师南下,同年四月,裹挟流民坑杀金昭国三十万青壮;
……同年六月,千醉雪率重甲士围剿高月宗,平吕王师远尘亲率精兵十二万协助,高月宗灭宗,万剑山援手不及;
七月……
无尽的苍穹下,生灵如同蝼蚁,在鲜血与战火中苦苦挣扎,繁华的城池被摧毁,无数乡村小镇在铁蹄下化为废墟,生命在战争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兵戈与死亡成为了主题,没有人能够逃月兑,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普通人,则根本无法反抗这样的命运。
大周,摇光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季剪水一字一字地认真念着纸上的字,俊秀的小脸如同刚刚绽开的鲜花,眉目十分灵动,待日后年纪长成,必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师映川放下笔,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淡淡笑道:“怎么,你不去随先生读书,倒来本座这里偷懒,被你碧鸟嫂嫂知道,自会罚你。”
季剪水吐了吐舌头,笑道:“先生今天身子不适,给放了假的,我可不是贪玩不读书,表哥你冤枉人。”师映川笑了笑,他微微轻凹的眼窝在眉弓下投出一片淡薄的阴影,配上高挺的鼻梁,使得严肃时的威仪令人心颤,而这样笑起来时却显露出令人惊讶的如沐春风之感,他拍一拍男孩的头,道:“好了,去玩罢,本座还有事。”季剪水拉住男子的袖子一扯:“嫂嫂那里今天会做鱼羹,表哥中午过去跟我们一起吃饭罢。”
师映川道:“本座有事要做,今天就不过去了。”季剪水略觉失望,不过他并不是任性的孩子,当下便乖乖地出去了,师映川洗了把脸,走到室外,夏日里的风有些燥热,他站在廊间,随意逗弄着拴在金属架子上的白鹦鹉,这时晏勾辰从远处走来,笑道:“好悠闲。”师映川扭头看向对方,道:“这么热的天,这太阳还没到中午就火辣辣的,你不在宫里待着,倒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有什么正事不成?”晏勾辰来到他面前,道:“难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我想见你,自然就来了。”师映川扬眉一哂:“你倒是整日里甜言蜜语……”
他二人随意说着闲话,就一起进到里面,晏勾辰道:“近来捷报不断,谁也不曾想过,千醉雪此人竟是用兵如神,实在让人意外。”师映川闻言,但笑不语。
两人说了一番正事,由于天气炎热,因此师映川纵然早已不畏寒暑,也还是穿得极清凉,眼下披着一件宽松的玉白色薄衣,襟口用金线掺红丝绒攒成一枚枚桃花扣系住,腰间随意挽着一条金色腰带,这衣料的质地极为轻软凉薄,越发衬得男子身材颀长高大,整个身躯呈现出一种黄金比例的流线形态,眉宇间一缕淡漠之色,浅若无痕,晏勾辰看着,心神微醉,固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与自己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看过千遍万遍,但此刻看在眼里,犹如美玉雕就,殊丽不可方物,依然令他爱恋不已,晏勾辰上前,伸手去解师映川的腰带,师映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这青天白日的,就要大喇喇地干这种调调儿?”
晏勾辰当然不会有什么羞窘之类的情绪,只笑吟吟地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不是映川你说过的话么?”师映川笑而不语,晏勾辰一只手仔细抚摩着男子的面部轮廓,又随之向下,模上了那强健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肌肤的弹性与紧实,想到这个完美的男人是自己的枕边人,晏勾辰顿时一股熊熊情火升腾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神俱醉之意,然而就当两人渐渐耳鬓厮磨,气氛开始暧昧火热之际,却有人匆匆赶至,在外面尖声道:“……陛下,刚从九王府传来的消息,九王……不,庶人晏九,已经不成了!”
乍听此言,晏勾辰顿时猛地一震,室内的旖旎气氛当即消散,师映川皱了皱眉,将衣衫整理一下,道:“罢了,你去看看罢。”晏勾辰顾不上说什么,出了内殿,向那传信之人问道:“他……小九如何就突然不成了?怎的从未有人对朕说起他那边的事?”那内监窥着他脸色,嗫嚅道:“陛下当年下诏废其爵位之际,就已说过自此与晏九生死不见,因此这次晏九暴病,奴才们原本也不敢说与陛下知道,但如今晏九眼看着已经是不成的了,奴才这才……”
晏勾辰面色阴沉,把袖一甩,也不再看这内监,只命人备马,一时他轻车简骑径直赶到九王府,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当年的富贵景象,晏勾辰一路来到晏狄童的住处,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气,室中仅有两三名婢女,一个年纪早已不轻的太医正在给床上躺着的人诊脉,面色凝重,晏勾辰这样闯进来,一干人顿时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的面貌服饰,当即纷纷跪下,口称万岁,晏勾辰哪里理会,只问那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头也不敢抬,慌忙道:“回陛下的话,九王……庶人晏九,乃是强行练一门邪功所致,现在看来,应该已有数年之久,这次却不慎致使走火入魔,筋脉已断……”
晏勾辰听了,就知道晏狄童必是这些年里又有所图谋,只是却功败垂成,他听太医说到‘走火入魔,筋脉已断’八个字,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断绝,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了,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得,晏勾辰一时间默然立在当地,片刻,挥了挥手,将室内其他人都摒退,自己走到床前,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晏狄童,此时晏狄童躺在床上,明明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一头长发却是灰白之色,面目虽还俊秀,可眼角却分明有了淡淡的细纹,气息微弱,晏勾辰纵然恨他当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一己之私而胡作非为,但想起过去兄弟二人之间的亲密,多年来的感情,那无数画面浮现在眼,一幕幕仍如昨日一般,此时此刻,心海不由得泛起一阵波澜,难以自已,他缓缓弯下腰,道:“九弟……”
晏狄童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按理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驱使,他却是微微睁开了眼,目光散淡,但他终究还是看清楚了床前站着的人,那张脸,是他心心念念、在梦里无数次见到的面孔。
晏狄童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他艰难地伸出手,伸向晏勾辰,晏勾辰沉默,但却俯身靠近,将右手递了过去,晏狄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紧紧攥住,然后颤巍巍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然而神情却是怅然,晏勾辰忽然间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眼睛顿时微微有些湿涩,这时晏狄童似乎攒足了力气,张了张嘴,终于沙哑道:“……哥……我不……后……悔……”最后两个字时,他声音已是渐渐低了下去,说完这一句,晏狄童两眼定定看着晏勾辰,脸上的表情就此凝固——
只这一句,只这一眼,就此诀别。
晏勾辰突然重重攥紧了晏狄童的手,这是他的弟弟,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是当年相依为命的亲人……然而,只一瞬间晏勾辰就恢复了平静,他重重吐了一口气,竭力收敛心神,化解心头的激荡,他轻轻松开了晏狄童已经开始失去温度的手掌,伫立于床前,久久之后,晏勾辰低声道:“小九,不要怪朕,毕竟朕……是一国之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晏勾辰站在床前,面色平静,然而突出其来的泪水,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