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走了个精光,夜色中已是星斗阑干,灯火照应下,一个丫鬟出来道:“老夫人叫你进去。”
她跟着进屋,只见屋里一床暖塌,中间布着一个小几,几上搁着点心果脯。一旁的案上放着个精致小巧的博山炉,暖香初熏,不见烟色袅袅,只闻芬香袭人。
站在门边那帘前,脚边便是两个半身高的唐三彩龟鹤抱颈纹的细颈圆肚瓶。她微微踮脚捻了捻。
好家伙,釉色光泽莹润胎质细腻光滑……抱一个回去都发了!
一旁侍立的丫鬟瞪了她一眼。阮小幺缩回脚,毕恭毕敬站到那榻前。
老夫人正斜靠在一枕软垫上,神色有些倦意,见了阮小幺,便冷笑了声,“刚见过老爷就来见我,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阮小幺不言不语,噗通一声跪下。
“你可赶紧起来,让你那姨娘瞧见了,还不知又闹成什么样。”老夫人嘲讽道。
她摇摇头。
老夫人白日里受了气,没的发作,如今夜深人静,只一个丫鬟在屋里伺候着,便没了顾忌,一通骂了道:“你这一家子都让人厌烦,我供你娘吃喝穿戴十几年,结果她事事违逆,连夫婿也要抢了容儿的,如今又闹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丢尽了我们商家的脸,她倒一死了之,留你这么个小祸害在世间!莫以为我不知你是怎么哑的,你那死鬼娘亲怎的不干脆些把你带了走!沾的我们商家的好风光,不就是个野种!”
句句粗鄙、句句恶毒,她当真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只是她却全然不当华夫人是自己的女儿。父母偏心平常不过,但偏心成她这般的,却不多见。
“好容易清净了一两月,你那姨娘又成天在老爷跟前念叨,整天那狐媚样,真拿自个儿当个主子了,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商家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瞧你那副蠢笨样,一个德行!面上痴傻,一肚子坏水,长大了又是个狐狸精!”
她骂的干渴,手一挥,那丫鬟忙递了茶来。轻抿了一口后,见阮小幺跪在地上丝毫不敢还嘴,才觉消了些气。
若阮小幺知道她心中所想,肯定要指着她的鼻子哈哈大笑,她骂得都忘记自己是个“哑巴”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说着是来赔罪,实则一半是老爷所逼,一半是要给你那狐媚子姨娘求情来的吧?”老夫人道。
阮小幺终于得了机会,抬起眼正视她,再次摇头。
老夫人哼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她就这么跪着,跪到老夫人慢悠悠地将那茶喝完,又吃了几块果脯,膝盖有些肿疼的时候,终于再次听到老夫人开口,“行了,我见你就心烦,天晚了,我们商家不赶人,明儿个你给我早早的离了商家,回了做你的姑子去,再别让我见着你!”
说罢挥手赶人。
阮小幺忙爬起身,抚了抚硌得酸疼的膝盖,掀帘出了屋。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此趟赔罪的作用,实则就是给那老太婆当了个骂人沙包,攻讦的对象。瞧吧,骂完之后她整个人都爽快了,自己倒是捞了一肚子的火。
明早赶紧走,否则又出什么变卦,她不干了!
那丫鬟叫了个婆子来,提了灯笼走在前,带她回了原先那院儿。一路上那婆子似赶着去投胎一般,脚底飞快,阮小幺连走带跑地跟着,间或还见她打着灯笼回身训道:“走快点!磨磨蹭蹭地作死呢!”
阮小幺暗自月复诽,没多久便回了那冷清的院落。那婆子见到了地儿,头也不回便走了。
屋里黑漆漆的,没个人点着烛火等她。她模索着爬上床,被褥依然保持着她走时的模样,只是早冷了下来,冰凉一片。
冷冷的屋子、冷冷的床铺、黑漆漆的窗外,然而总归是回了这处可以栖身的地方。她躺在黑暗中,久久叹了口气。
仅仅两天而已,真算是度日如年。
第二日一早,外头毫不停顿传来一阵咚咚敲门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门外喊道:“赶紧起身穿戴好,车马在外头候着了!”
阮小幺被那声音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只感觉身上魂魄都还没归位。那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忙趿拉着鞋过去开门,只见门口立着个粗陋的仆妇,眉眼里透着不耐烦,道:“姑娘赶紧吧,别让人等着了!”
这么说着,完全没有进去收拾或整理的意思。
阮小幺刹那间便怀念起杏儿的好处来。她慢吞吞地回身穿好衣裳,到处找毛巾和柳枝,忽然想到,当时洗漱物品是杏儿拿来的,这屋一眼扫去,空荡荡一片,什么玩意儿都藏不住。
那仆妇探头看着,道:“姑娘你就甭讲究了,讲究了给谁看呐!”
不是这个理……阮小幺欲哭无泪。
她都能接受用柳枝刷牙了,要求已经低到泥土里,如今却连掘地三尺都满足不了这卑微的要求了!
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披上来时的那僧袍,正待出门,便听到几声响动,跟着是那仆妇着慌着忙的声音:“少爷、少爷止步啊!”
“止什么步?我进去找人呢!”
那声音明朗轻快,轻快得有些轻佻,带着些微不耐,直冲冲便往她耳里钻。
阮小幺眸子一亮,宣二少爷来了。
“姑娘家屋子需回避!少爷,您别为难奴婢了……”
那宣明庭道:“谁为难你了,我就是进去找你们姑娘,让开让开!”
那妇人怕事,拦道:“若少爷真要见姑娘,容我先去通禀大娘子一声!”
“好,那你去通禀吧。”宣明庭笑眯眯道。
阮小幺穿好僧袍,一个脑袋探出门去,眼露笑意。晨早日光初现,犹带着一线明黄的光晕,门外那少年轮廓英朗,身材削韧,只是被那仆妇遮挡着,比下来如同小鸡仔一般。
宣明庭一见她,大嗓门道:“李朝珠!”
她撇撇嘴,这又是什么称呼。
“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只顾一时爽快,害得你当众受罚!”他再一次将那仆妇挥开,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欠你一回!”
阮小幺脸一黑。
这说的怎么那么……好像他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好吧,她想歪了。
那仆妇估计也想歪了,一张脸直皱在一起,对着宣明庭不敢发作,只将她一拉,催促道:“姑娘既已穿戴好,那便走了吧,车马候久了呢!”
那头宣明庭却阮小幺拉了过来,“车马?什么车马?”
“在……在小门儿那处候着的,就等姑娘出门了呢。”那妇人小心翼翼答道。
“哦,你说那头骡子是吧?”宣明庭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我还以为是送货的呢,就让他先走了。”
那妇人眼一翻,结结巴巴道:“这、这……”
宣明庭做大惊小怪状,“那骡子是载李朝珠的!?你们商家穷的只剩骡子了!?那可不妙,被人瞧见了,还道商家败落了呢!”
阮小幺憋不住笑,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眼见着那妇人整张脸便绿掉了。
宣明庭哈哈大笑,拽了阮小幺的衣袖便道:“我送你回去吧,省的骑了那骡子让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