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每次瞅见这种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模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又拿了一根递给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像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起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划出了五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九道刀痕了。还差八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他“呼”地站起身来,像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黄色的东西成扇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支那小姑娘是逃不月兑的猎物。他们像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脊梁骨略向前,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萧剑扬怕误伤到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蹿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愣。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己从背上摘下步枪,支那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孩的脑袋后面,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
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女敕,自打模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像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像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