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布满牛蹄窝的乡间小道来到一条小河沟,清澈的河水汩汩流淌,此时东方渐白,乔慧不免有些焦急起来。转过山弯,却见邵元节坐在道旁等候他们。乔慧问他怎么不走了,邵元节笑说前面就是喜神客栈了,乔慧此时累得不行,听了这话,口呼阿弥陀佛。
三人又走了小会,便看见小河沟畔几株梧桐树后面有一栋独门独户的木屋,屋顶瓦片上用竹竿挑着一面白布帘,白布帘上书有“祝尤科”三个黑色大字。这便是死尸客店了。
死尸客店几十里乃至上百里才有一个,都不在闹市里。一般门前有“喜神客栈”或“祝尤科”的字样,有的客店连个标记也没有。赶尸的人自认为是“祝尤科”(古代的巫医专科)的大夫,忌讳说“死尸客店”或“赶尸店”这种不甚文雅的称呼。
这死尸客店同别处一样,向内开着宽大厚重的黑漆大门,在木门后面,就是白天尸体靠立的地方。由于对尸体的恐怖,无形中这门后面成了极神秘、恐怖的禁区,连旅店的主人,也很少探头去张望一下。即便明知没有停靠尸体,也没有人想多看一眼门后面。
做着赶尸者生意的旅店,一年到头是不关大门的,因为小偷是不敢来光顾死尸客店的。赶尸匠在黎明前到达,入夜后悄然离去。
湘西的木楼建筑,通常会装上又高又结实的木门槛,据说原是用来阻挡僵尸跳进家中来的。所以,凡是有木门槛的人家,便是平常人家。只有死尸客店为了方便赶尸匠搬运尸体进出屋,才没有装上这种木门槛。
邵元节朝屋里吆喝两声,店老板却没有出屋来招呼他们。等候了一会,乔慧便拿出铜锣来敲打了几下。方听见屋旁竹林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来了,来了。”
从竹林后走出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年纪大约三十余岁。徐小七笑道:“麻老板,每次路过你的店时,都是好半天才慢腾腾出来。”
麻老板嘻皮笑脸的道:“师傅莫怪,人有三急嘛。”徐小七嘲笑道:“懒牛懒马屎尿多哟!”乔慧听了扑哧失笑。
麻老板拿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乔慧,见乔慧头上戴着七星帽,活泼可爱的样子,顿感兴趣,道:“噫,怎么这回老司是一个女女圭女圭哟。”
邵元节道:“可不能小看她是一个女女圭女圭,这个女法师的法术可不简单啊。”
麻老板见乔慧笑靥如花,身后却骇然站立着三具扣着大斗篷的黑衣僵尸,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宛然是书上说的“红颜骷髅”!
麻老板头皮不由发麻,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姑娘高姓大名啊?你们从前的老司是谁呢?”邵元节笑嘻嘻道:“从前是赵老司和陈老司,这位姑娘姓乔,现在她成了我们的老司了。”
麻老板毕竟是吃这一行饭的人,立时恢复了常态,调侃道:“你们才有福气哟!有这位漂亮的女女圭女圭一道行脚,路上可开心了!”
邵元节笑道:“就是,我们这一回跟着她走一趟脚,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乔慧抿唇一笑,心中不无得意。徐小七道:“麻老板,少废话嘛,先让我们进店休息吧。”
麻老板忙陪笑道:“三位师傅快请进屋。”邵元节和徐小七便将两具僵尸先搬到屋门后放下,靠墙壁站立了。
麻老板站在门口,笑眯眯同乔慧说话,不住恭维乔慧了不起,还趁机夸她漂亮。乔慧心中喜孜孜的。
待邵元节将第三具僵尸搬进屋中在另一扇大门后放好后。乔慧才从包袱中取出三张黄符来。她笑吟吟走到黑黝黝的屋中,将三具僵尸额前贴着的黄符取下来,另贴上手中的三张黄符。
邵元节悄声问这是为何,乔慧对邵元节和徐小七说道:“赶尸时要用‘行符’,到了客店打尖时,便要换上‘止符’。二人听了点点头。从前都是由赵平和陈大富将辰州符贴在尸首上,二人都是不懂法术的“法师”,中途从来不知道要换符的。
三人安顿好尸体,麻老板便提进来两只便壶,原来许多赶尸匠因为要照看尸体,白天是不上茅厕的。
乔慧一见便壶,脸上羞红,忙用右手掩住口鼻,挥左手叫麻老板赶快拿走便壶。
麻老板尴尬地笑着看邵元节和徐小七,邵元节嘻嘻一笑,说:“麻老板,你记性真不好,上次我们来时就没用这东西的,快拿走吧!”麻老板讪笑着提走了便壶。
须臾,麻老板进来带着三人走到两间屋中,说:“这两间客房请客人自已安排休息吧,我去给客人做早饭去了。”
邵元节比较了一下两间客房,见一间客房没有窗户,另一间客房有一扇小窗,窗户用青布遮住了,都没有光线。便叫乔慧住有窗户的一间屋。
乔慧见床上被褥有些脏,上面还有些脚皮屑,恶心得蹙眉皱鼻,邵元节于是从另一间客房中拿了较干净的被褥交换了。
乔慧待邵元节和徐小七进了自已的客房后,便月兑了鞋倒上床上合目休息。正要入睡之际,忽听邵元节在外面拍门,乔慧起身开了门,邵元节招呼她去吃早饭。
乔慧随二人走到外间屋,麻老板已在小板桌上安放了碗筷,饭是鼎罐玉米饭,菜没有,只有一碟盐和几个干辣椒。
麻老板讨好地对乔慧说:“这几个干辣椒还是看在乔老司的份上才增加的哩,师傅尽管吃,这几个干辣椒不收钱的。”
乔慧道:“这干辣椒怎么吃啊……”麻老板见乔慧有些不怜好,讪讪的一笑,说:“湖南人嘛,哪有不爱吃辣椒的。”
乔慧撇嘴道:“又不是每个湖南人都喜欢吃辣椒的。”
麻老板道:“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湖南人就怕不辣。姑娘不爱吃辣椒的话,就只能用这盐下饭了。”
乔慧皱着眉拿起碗筷吃玉米饭。麻老板见乔慧有些不悦,略一犹豫,便到厨房中端来一碗渣海椒。说道:“这是自家的渣海椒,乔老司既然吃不得辣,就用这个下饭吧,这个看着辣吃起来其实不辣的。”
乔慧拈了一小筷吃了,味道还不错。才喜孜孜吃起饭来。
邵元节因问这渣海椒是怎么做的?麻老板介绍道:“这是我一位土家族的亲戚给我捎的两罐,师傅们有所不知,这渣海椒可是土家人的传家宝了。每到秋季辣椒成熟之时,土家族人家家户户都要做上几坛渣海椒。这渣海椒是将辣椒用铡刀在木桶中剁碎之后,再拌上玉米面,加上盐巴,放在陶土罐中。要吃时舀出一碗来用油炒,或是先蒸熟后再炒,很下饭的。”
乔慧见二人好奇地看着渣海椒,于是先给邵元节拈了一筷渣海椒,再给徐小七也拈了一筷,笑眯眯说道:“你们别只看我吃啊,你们也要吃嘛,这渣海椒和着葱子,味道真的不错的。”
邵元节和徐小七吃了一口渣海椒,因为拌了太多的玉米面,果然不辣了。用猪油炒熟后又加上不少香葱,很好吃的。
邵元节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跟着一个姑娘就是有口福啊,老板还舍得拿自已家的菜给我们尝哟。”乔慧听了又羞又喜。
麻老板脸上微红,他本想说这渣海椒是要收钱的,听了这话倒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得干笑着搓着双手。
麻老板好奇地问起乔慧的情况,邵元节假称乔慧是自已的一位远房亲戚,因为家中没有人了,所以乔慧便也来做了一位行脚师傅。
麻老板啧啧叹息几声。见客人不愿多谈这话题,便知趣地不再多问了。一时又舍不得离开,便坐在旁边看客人吃饭,一边摆起龙门阵来。
麻老板不无感叹道:“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尤其是我们湖南人,最重视落叶归根的观念,路上再怎么不方便,人到另一个世界之后,也是要跨过千山万水,回到生养他们的故土,入葬祖茔。生前不能与家人团聚,生后也要与祖先们一起长眠。”
邵元节三人只顾吃饭很少说话。麻老板做这一行有些年头了,自然有些见识,又道:“古书上说过:‘狐死正首丘’,连狐狸去世后,尚且要把头朝向它出生时的第一个山坡,更何况是人呢。我们湖南人特别眷恋自已的乡土,一个湖南人无论在外面做了多大的官,置有多少家产,一到年纪就要回乡;就是在外面没有着落,只能图个一日三餐吃饱酸菜稀饭的人,也是要回到故乡来的。生时如不能尽孝,生后也要想方设法移灵回籍,了却还乡之愿。”
邵元节和乔慧都是多少念过书的人,听麻老板谈吐有些不俗,都不由暗暗称奇。邵元节于是好奇地问麻老板:“麻老板,你说话一套一套的,是不是从前念过书哟?”
麻老板有些得意,不无夸张地浩叹一声,说道:“不瞒三位师傅,我从前是一个秀才,只因我父亲多病,我便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自古以来就是‘忠孝传家’、‘以孝为先’嘛,等到父母都过世后,我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也没有再远走他方求取功名的念头了。我从小没有做过农活,又不会什么手艺,只好在这里开了一个祝尤科客店,聊以养家糊口吧。”
邵元节和乔慧二人互视一眼,邵元节惊讶道:“原来麻老板是个秀才啊!失敬!失敬!难怪这客栈起名也与众不同——除了我们行脚的人外,平常人是很少知道‘祝尤科’是什么意思的。”麻老板有些怡然自得。
邵元节的父亲虽是一个乡塾先生,却是一个未进过学的童生,邵元节因为父亲的关系,对读书人一向很尊重。
乔慧因麻老板是读书人,不由对他另眼相看,打量了他一下,见麻老板比一般店老板更注意衣冠整洁。松形鹤骨,蓄着三络短须,头发和胡须都整理得一丝不乱,果然清气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