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三人吃过饭,英姑惦记着天赐明日一大早便要动身去龙城,便撵了他早早的回房休息去了。
萦素之前熬好的药这几日路上英姑已经喝完,她伤寒如今已是大好,只是还有些咳嗽。因之前大夫给开的药还有些剩余的,萦素便求了店家借了药罐,去客栈院子里给英姑煎药去了。
萦素独自坐在小凳上,手里拿了蒲扇,对着药罐下明艳的炉火均匀的扇着,脸上一副寂寥的表情。烛火中,她似是看到了那个叫枫的少年阳光般的笑容,与此同时,她还想起了那个自己与少年被困的山谷。
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山谷中风景如画犹如仙境。枫说过,春天的时候,山谷中桃花杏花开的漫山遍野,更是好看。
“明年春天,我一定会带你再来。”少年真挚的誓言犹在耳边,六年时光荏苒,却不知昔日少年今何在。
守候多年的期许,今日随着天赐带回来的消息一瞬间破灭了。当着天赐和英姑的面,她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一人独处,心里空空落落的感受涌上心头,眼眶里的泪珠再也忍不住,静悄悄的滚落下来。
药罐里的药开了,咕嘟咕嘟的将药罐的盖子顶了起来。她从回忆中恍然惊醒,忙用布垫着,将药罐的盖子揭开,把一些后放的药倒了进去。
她不想英姑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借口出来煎药,独自一个人在这里静静的感受着那种伤感。
煎这么一副药要耗费个把时辰,等到药熬好了,萦素抬起袖子将眼角的泪悄悄的擦拭干净,这才端了药回房。
还略烫的药汁发出一阵阵催人欲呕的苦涩。萦素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宫里,每次生病吃药,母后都会备上几粒蜜饯给她去苦,刚才她跟伙计去取药罐时,倒见厨房中放着一些去年秋天晾晒的果脯,便管伙计讨了少许,用碟子装了放在托盘里,准备给英姑一个惊喜。
屋里的窗户开着一扇,燃着的蜡烛因为风的关系一明一暗摇曳着。萦素把托盘放到桌上,环顾房间,令她惊讶的是,屋里竟是空无一人。
她以为英姑乏了去床上睡着,便悄悄的走到床前掀开床帐,不曾想英姑那张床上的被褥如今整整齐齐的叠着,依旧不见英姑的人影。
她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这一路上,因为身体的关系,英姑都很少走出房间。只要进了客栈,三餐都是天赐安排伙计送到房间里。只有离店时,英姑才会跟着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她有些懊悔,刚才竟是没有问一下天赐住在哪个房间,明天一大早天赐便要动身去往龙城,想是或许英姑有话要跟他交代,去了天赐的房间也说不准。
怕药被风吹凉,她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一转身门口处无声无响的多了一个人,倒险些吓了萦素一惊,再一看,那人却是英姑。
“姑姑,刚刚你去哪了。”萦素松了一口气。
英姑一言不发的走进房来,黯淡的烛光下,她表情有些抑郁。
“刚才肚子有些难受,出去上茅厕了。”她顺手把门带上,一边咳嗽一边解释说。
萦素看了一眼屋里,马桶好好的在墙角边放着。
听英姑的咳嗽声里带了些空洞的肺音,萦素一脸心疼的表情,上前扶了她去床上坐了,口中埋怨道:“姑姑你伤寒还没好,这屋里有马桶,何必要出去上。这吃了几日的药,好不容易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如今精神比午间竟是又差了。”
英姑勉强笑了笑:“肚子里不舒服,就怕在屋里出恭臭气熏天,我怕你受不了。”
“姑姑,若是怕臭,我拿出去倒了便是。这又什么值当的?”萦素走到桌前模了模桌上的药碗,觉得不冷不热的正好服用,便端了托盘去床边照顾她吃药。
英姑心不在焉的接过药碗,心中似是存了什么难以抉择之事。
“姑姑,没想到这里竟然有蜜饯,看着虽是一般,我刚才尝了些,味道也还说得过去,正好拿来给你送药。”萦素将托盘中的果脯碟子拿起,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因为熬药而熏的有些狼狈的脸上却带出一丝笑意。
“素儿……”英姑见她对自己这般体贴,胸口一酸,只是她眉间的愁色却又更添了一重。
夜半风凉,天赐和衣躺在床上,他双手垫在脑后,深邃的双眸直愣愣的盯着床幔顶部,重重的心事让他辗转难眠。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阵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天赐顿时警觉的从床上坐起身来。他竖起耳朵,在寂静如水的夜里捕捉着每一丝可疑的声响。
他朝着房门看去,因为一直没有合眼,眼睛如今正适应了这夜里昏暗的光线。门栓栓得牢牢的,没有丝毫移位。只是透过门缝的光线,似是能感觉出屋外站着什么人。
他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站起,屏住呼吸,悄悄的走向门边。
“天赐”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紧张的神色顿时放松下来,毫不犹豫的将门从里面打开来。
“娘……”他冲着门外人迟疑的叫了一声,如今已是半夜三更,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英姑此时过来的目的。
“怎么?不准备让娘进去?”想是怕惊扰了旁人,英姑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会。”天赐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忙闪开半个身子把她让进屋。
天赐朝门外看了一眼,没有看到萦素,忙轻轻把门栓好。
“娘,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英姑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让月光洒进屋里,原本昏暗的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她转身朝向天赐,冷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果真如我所料,你今夜也是睡不安稳,竟是连衣服都没月兑。”
天赐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对,心里一阵发憷,强颜一笑道:“我算着明日一大早就要走,所以懒得月兑衣,其实刚才已是睡下了。倒是娘,你怎么不好好休息,有什么要紧的话等不到明早再说?”
他这娘叫的亲热,倒把英姑最初的恼怒之心叫的有些软了。
“娘,先坐下吧。”他拉开桌前的椅子,请她坐下。
英姑觉得身子有些乏了,也不推辞,顺势坐在了椅子上,轻咳一声,点头示意天赐在她对面坐下。
“天赐,你虽不是我怀胎十月所生,但我们半路母子,得你叫了我这几年的娘,总算也是缘分不浅。这一辈子,我没有嫁过人,却有个儿子送终,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究竟是做人母亲的心软,英姑语气已不似刚进来时那般冷淡。
这些话在大理时,英姑也曾对天赐说过,今夜旧事重提,天赐不明她用意何在,只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天赐,你今日去打探消息,除了回来所说的那些,对娘和素儿可是有什么隐瞒?”英姑口中说着话,两眼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天赐的眼睛。
天赐讷讷道:“娘,你何来此言?”,他手不自觉的模上桌上的茶杯,杯中无水,他又颓然松手。
“天赐……”英姑轻声叹息道:“你始终改不了这个毛病,一说谎你的手就闲不住。我还记得当年你打了那个每日给素儿送花的小伙,娘最初问你时,你也是不承认,当时你的表情和动作与今日如出一辙。”
天赐听了这话顿时手足无措,一双手先是落在膝盖处,又抬起来放在桌上,只是不管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趁着素儿去熬药,傍晚我悄悄的去了一趟避风山庄……”
英姑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却惊的天赐瞬间从椅子上站起身,片刻,他又颓然坐下。
“娘,你怀疑我?”幽暗中,英姑虽是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听他的声音也能猜出他此时的愤然。
“若是娘错疑了你,那娘跟你道歉赔罪,可驿站的人,分明说今日午间有个少年,也曾进去找他们打听过避风山庄众人的下落。”英姑缓缓说出这句话,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难过,曾几何时,眼前这个曾经救了自己和萦素的侠义少年,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却变得让她捉模不定,感到陌生。
“娘,你可是已经跟素儿都说了?”天赐如今整个人如同被抽筋扒皮一般,语气颓然。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英姑却否认了他的猜测。
“那娘你跟孩儿的想法一样是不是?”天赐登时坐直了身子,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
英姑漠然的摇了摇头,语气黯然道:“娘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素儿说,娘从来没有骗过她什么,今晚瞒了她,娘心里满是愧疚,我甚至都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娘!”天赐压制住有些激动的情绪低声道:“这件事瞒着素儿,我承认有我自己的私心,但是与其让她知道真相,倒不如给她留一个念想。”
天赐的想法,英姑从驿站回来的路上也不止一次的想过
英姑叹息道:“可是,你我明明知道,那少年也还在等着她。”
“等她又如何?他们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天赐一脸恼怒,眉头皱的更深。
英姑苦笑着质问他道:“所以你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龙城,也不想我们留在此地,全是为了这个缘故是么?”
“是”天赐如今索性坦然承认下来:“不过我所说的那些顾虑,也是我的真心之言,并非全部都是托词。”
他见英姑虽是不语,却也没有反驳自己,似是相信他所说。他双手按在英姑的腿上,热切的看着英姑道:“娘,真就让他们见了面,你觉得对于素儿,难道是一件幸事?若是让她知道,她这些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竟是……”
英姑站起身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了,娘若不是因为与你存了一般的顾虑,早就将此事告知素儿了。”
天赐见英姑脸上虽无笑意,但脸色却已比才进门时好看了许多,知她被自己说动,心中一动道:“娘,依儿子所见,你还是跟素儿去郦城等我。据我打探,朱爷一帮人如今早就不在郦城了,那边应是安全的……”
“你果然还是去探听过朱爷的下落。”英姑苦笑:“你想的也是,以素儿的性子,你走了之后我们留在这里她难保不去那驿站打听。这样吧,明日你走你的,我带了素儿回郦城原先住过的客栈等你。宝藏找不找的到还要看缘分,若是寻不到,也不要强求。”
天赐见她同意了去郦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脸喜色道:“那我先送你们回去再去龙城。”
英姑起身一边朝门口走,一边摆手道:“一来一回的太耽误工夫,我们雇个赶车的就是。”
天赐起身送她,英姑走到门边却又停住脚步,她回过头来看着天赐迟疑了一下,最终脸上露出身为母亲看儿子的慈爱神情:“天赐啊,你可想过,即便是素儿见不到那少年,她的心也未必能落到你身上。你虽是出身不好,但本性纯良。也正是因为如此娘当年才认你做了儿子。只是娘这些年却越来越看不透你,娘只担心你对素儿的一番痴情,若是自己不能控制,你只怕会迷失本性,渐行渐远难以回头。”
“娘……”天赐笑的已是有些勉强。
“你好自为之,明日娘便不送你了,早去早回,我与素儿在郦城等你。”英姑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天赐目送英姑回房,暗夜寂静如斯,夜风带着几许凉意,吹拂着他鬓角长发,他原本俊秀倜傥的眉目间,却因为英姑最后的几句话,浮上一层说不出的悲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