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连教授提议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练琴室待一会。
“爸爸,你看天都这么黑了,再晚回去多危险啊。”连书亚挽着爸爸的胳膊,微笑着轻轻说。
“我是男生又无所谓,而且我家也没人,回家住不是更不安全?如果老师不嫌弃,今晚我就住在这里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二楼有空的客房,阿姨都有定时打扫。”连教授很高兴,“看来今天可以晚一点睡了,书亚,妳跟启申同岁,应该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吧?我看妳平时太内向,放假都只待在家里,好像没什么朋友,我还有点担心,但自从启申来了,看你们总凑在一起聊天,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爸爸的意思是说,她跟这个男生在一起,做爸爸的丝毫不介意,所以她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吗?真是天大的误会。
“我们聊天只是说些学习上的事而已啦,爸你真的想太多了。”连书亚娇嗔,回头向邹启申射出两道冷箭。
邹启申早就习惯了,知道她在连教授面前不敢太过分,自己安全得很。
而连教授笑得开怀,进到练琴室后想了想,说:“现在不是在上课,就不要那么严肃,既然你们关系很好,不如一起弹点什么听听。”
四手联弹?连书亚和邹启申对视一眼,一个露出厌恶的表情,另一个则表情复杂。
“爸你不是说过,我们两个风格完全不同,一起弹还能听吗?”连书亚委婉地拒绝。
“所以才有意思啊,看你们谁会被谁带跑嘛,虽然说默契很重要,但这也算是一种较量不是吗?”连教授很有玩心地说。
较量!连书亚的眼角闪过一道寒光。
两分钟后,练琴室里响起了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
起初真的是在较劲,犹如战场上的战士,作好了迎接一场厮杀的准备,手握长枪短剑,誓要让敌人臣服于自己,但她渐渐发现这个敌人意外地与自己合得来,她向左出剑,他就向右出剑,她向右躲闪,他就同时向左躲闪,与其说是以性命互搏,更像是在与镜中的自己跳着动作滑稽的舞蹈。
连书亚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越来越轻,每一次触键都不再是单纯为了完成一个音符,而是配合着旁边那双不属于自己的手,弹奏出让人心情愉悦的旋律,在弹奏中她竟然还分心去想,如果这首曲子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曲毕,连书亚久久凝望着自己摆在琴键上的手,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随兴的演奏,有些音符并没有那么精准,速度也与乐谱有所误差,但心情好舒畅,就像在炎热的夏天,一口气将最爱喝的冷饮灌下肚的舒畅。
旁边是连教授的掌声和赞许,“以第一次合作来说算是相当不错,这样的饭后运动也不错吧?”
“这就结束了吗?”连书亚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晶光闪闪,像是第一次见到芭比女圭女圭的小女孩一样,望着邹启申,“你不觉得这感觉相当有趣吗?再来一次怎么样?喂,好不好?”
邹启申内心受宠若惊,脸上却暂时做不出什么表情,他凝望着连书亚那张因兴奋而变得通红的脸颊,望着她眼中的光芒和嘴角掩不住的笑意,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表情是对着他展现的。
那一刻邹启申突然明白,也许他会赖在这里,除了有家的感觉之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虽然连书亚气鼓鼓的样子也很好看,但他真正期望的,是有一天她能够对他露出这种如同家人一般温和的笑容,长久以来,他的内心始终渴望着被融化的瞬间。
那之后,邹启申像是终于获得了连书亚的肯定,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之后的两年,他整个人彷佛飘浮在云端,在连家的日子过得很快,但他并不害怕,他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结束,即使暂时分开了,也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拴在一起,这里更像是他的家,他知道当他想回来时,总会有人为他开门。
◎◎◎
两年后,邹启申和连书亚双双被美国知名的音乐学院录取。
对邹启申来说,这是幸福人生的延续,但事情的转折永远让他措手不及,就像他踏入连家大门时,没想到真有一个老师能教自己三年,并让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同样没料到,连教授会以这么突兀的方式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在接到学院录取通知后,连教授和连书亚为了庆祝去旅游,事情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发生了,游览车在半路翻了车。
连教授走了,他在最后一刻用身体保护了女儿,送进医院不过三小时就停止了呼吸;经过诊断,连书亚全身有多处擦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但右手有三根手指韧带断裂,虽然及时做了修复手术,医生也说今后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弹钢琴是不可能了。
邹启申的爸妈为了他被录取的事大肆庆祝,而他则在那个时候离家出走,家人知道他是去医院探望连书亚,反正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索性连找人都省了,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那段时间,邹启申只记得自己一直呆望着连书亚,而她一直呆望着窗外。
有一天,连书亚突然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用干涩的声音跟他说:“必须赶快出院,爸爸的后事不能再耽误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
当她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话时,邹启申觉得她的头发又长了些,人却瘦了。
连教授的后事办得很简单,接下来是和律师处理遗产的问题,同时连书亚也积极地寻找新的学校,她有些自嘲地说,快开学了,再不快点找学校,自己就没学校可以上了,那时邹启申知道,她不可能去美国了。
处理这些问题的时间如同被按了快转,都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的细节,等到一切妥当,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和空荡荡的心而已。
“怎么样,我的手艺如何?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还满有烹饪天赋的。”连书亚期待地看着对面正艰难地咀嚼食物的邹启申,“这是我跟阿姨新学的秘传料理哦。”
邹启申为难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大盘烩牛肉。
“喂,这可是看在你为了我家的事如此操劳的分上,我特意学来犒劳你的,你那是什么表情?”
“平常不都是阿姨在做,妳不用特意学也可以啊。”她真高估了自己这方面的天赋。
“可是总要找点事做吧,我也要快点适应新生活才行。”
连书亚说得简单,邹启申却因此沉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练琴室的门不再经常开启,平时总围着那架钢琴转的她一定非常茫然吧,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会藉由学烹饪转移精力,无论是连教授去世的事,还是她不能再弹琴的事,她都毫不避讳,她是想表现出自己已经接受事实,好让他放心吧,但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有时候他真希望她是个表里如一的柔弱女人。
“那就换别的事做吧,这牛肉真的难吃死了。”
“什么,你竟然说我辛苦学来的秘传牛肉……”
“我不去美国了。”邹启申把筷子放下,说出自己一直在考虑的事,“我要留在国内,哪都不去。”
有什么东西从另一边朝他的脸飞来,邹启申被打个正着,拿下来一看,是连书亚刚褪下来的围裙,而她本人居高临下地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
“你走吧,我家不再欢迎你了。”连书亚的态度和之前判若两人。
不过这也在邹启申的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我走了,妳怎么办?”
“总比每天看着你同情的脸还要开心,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也不想想我这么努力是为了谁,竟然说出这种话。”
他知道啊,就是知道她勉强振作起来是为了不让他担心,他才更放不下心,一想到自己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离开她,放她一个人面对陌生的新生活,哪是她逞强的微笑就能让他放心的?
但她却哭了,在连教授的葬礼上因为忙碌而无暇哭泣的她,却在听到他“背叛”的发言时落下了眼泪,像是在气他的不争气、气他如此让她失望。
她不想被人可怜、被人小看,尤其不想被他这样对待,他知道的。
“那妳会去送我吗?”邹启申问。
连书亚抹去眼泪,哽咽着说:“看情况吧。”
每周至少通信两次,每月至少视讯两次,再小的事都不准隐瞒,绝对不可以交男女朋友,这是邹启申出国之前开出的条件,连书亚当然只能全盘接受,不然他真会从机场苞着她回家。
“书亚,我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妳等我回来。”临别时邹启申说得信誓旦旦,而那句最重要的话,此时他还没有资格说。
等他真的能够不让任何人失望时,他才有自信跟她说他有多喜欢她,那时候他再也不会跟她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