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个宽阔的巷子,就看到挨家挨户的门前都挂着灯笼,有的亮着,有的暗着。见了这副景象,李芳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里肯定就是县里的红灯区了!
这个陈婆竟然做了起拉皮条的活,真是可恶!
只不过她现在对古代的风尘之地的确很感兴趣,暂时不能发作!她扭过头似笑非笑地俯视陈婆,而对方也正偷偷地拿眼睛瞟她。
陈婆嘻嘻笑道:“不瞒小官人说,咱们这的花中魁元钟桃儿今日出阁,远近的才子财子都过来观礼,好不热闹!这桃儿年方二八,识文断字,吟诗作画样样在行,多少才子读了她一首词就念念不忘!才且不说,单说那样貌,就是和两京里的姑娘比,也是比不下去的!”
“小官人正年少有为,身边也没个花解语,今天若是和钟桃儿结个缘分,也多个知心人儿!”
李芳泽笑而不语。
陈婆见她不说话,心下尴尬。她知道李芳泽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好不容易遇上这样贵人,怎么着也得想方设法从她身上多捞点。这不,她就和娼行搞起合作来了,就想弄点中介费,成了个帮闲的,但现在看李芳泽什么态也不表,心里有点打鼓。
于是又补了一句:“这里读书人多,小官人也可交些朋友。”
等走到门口,李芳泽问:“陈婆,姑娘要出阁,随多少礼钱合适?”
“看小官人说的,今日您是客,哪里还收您的钱?只管直着进去就是!”
此时天已经黑了,整个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十分明亮。里头有音乐声飘出,随着声音过了穿堂就到了人满为患的后院。
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儿,桌上摆放着糕点果品和酒水。每张围坐着四五个人男人,其中几张有女人相陪。正前方有个不高不矮的台,空荡荡的却没有人。
一个风韵成熟的女人手执团扇穿梭在客人之间,或低声说几句情话,或高声娇媚的笑起来,十分热闹。
这女人正是这里的主人,钟兰。因她排行老二,别人常常叫她钟二姐,她上面本还有个姐姐,去年已从良嫁人。
钟二姐见李芳泽进来了,踩着小碎步迎上去,行了个万福。
她落落大方地瞅着李芳泽,说:“这可是陈妈妈说了千遍万遍的李公子?”
李芳泽含着微笑作揖:“正是。”
钟二姐团扇捂嘴,眉眼皆是风情:“奴家今日见了您这样的玉面公子,怕是日日都要睡不着觉了!”
陈婆接话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哎呀,奴家见了李公子,一颗心都是自己的了,若不天天见着,岂不是天天要挂念的,那晚上怎么还睡得着?”
她刚说完,一个年轻小生离桌摇着扇子过来:“二姐,这话小生听着怎么这般耳熟?唔,想起来了,当日二姐见了小生,也是这般说的!”
钟二姐被人拆穿,也不尴尬,反而笑的更加开心:“陈哥儿好不晓事,拆奴家的台,仔细奴家在小妹跟前吹耳风,说你的不是,叫你日后再见不着小妹的面。”
说完毫不认生地拉着李芳泽走到其中一张桌的旁边,坐着的人都起了身与李芳泽见礼。
钟二姐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北直隶来的李公子,也是读书人,还请哥儿们帮忙照看些!”
其中一个道:“既是读书人,便是同道中人,正所谓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也哉!”又向李芳泽说:“不才姓何名明德,字怀仁。”
李芳泽也自我介绍:“某姓李名芳泽,字纯阳。”
而后一桌的人轮流介绍。
之前那被称为陈哥儿的名叫陈景,待人都坐下之后,向李芳泽问道:“北直隶天子脚下,人才辈出,李兄风采斐然,想来早已中举?”
李芳泽摇头:“没有。”
“那必然也是秀才了,中举也是迟早的事。”
李芳泽继续摇头:“也不是秀才,不才现在只是个白身,没有功名。”
听她这么说,桌上的气氛顿时有点微妙,众人了然一笑后便不再理会她,聊起其他话题。
李芳泽被人不经意之间轻视了心里稍有些不爽。古代文人清高,与人相交讲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听她连秀才也不是,心里就觉得她水平不高,不值得相交。这样想,心里的芥蒂就少了些。
枯坐无趣,她自然就开始听同桌上的人聊天。
聊的什么?无非是你现在读什么书,有什么心得,写了什么诗作了什么词,然后拿出来念念,再相互吹捧一番,再一通子曰孟子曰程子曰朱子曰……
本来李芳泽想这些人身穿襕衫,至少都是秀才,四书五经肯定是通的,学识是有的,聊起天来应该有些意思。
谁想说出的读后感都是老生常谈,做的诗词也平淡无彩,偏偏一个个还赞扬的厉害。
哎呀呀,李芳泽听不下去了,开始走神,想着什么时候去拜访王阳明大师,记忆中搜索关于他老人家的资料,如今是正德十二年八月,王先生应该在福建剿匪,剿匪后会来江西赣州,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正想着,乐声突然换了调,音量也大了起来。众人也停止了讨论,往一处看去。
李芳泽顺着方向看过去,钟二姐扶着一个少女慢腾腾出来。少女一身红,不过都不是正红,上面的交领袄是暗红色的,底下的马面裙是银红色的。想必这个少女就是陈婆说的钟桃儿,今天的主角。
所谓的“出阁”就是开始接客了,即将成为娼女大军中的一员。
李芳泽有点扛不住,虽然知道古人早熟早婚早当家,真正目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将隆重地转变为女人还是十分别扭的。
等钟桃儿上了台子,李芳泽才看清她的长相,五官精致小巧,的确长的很漂亮,对比了场中过来贺喜的同行们,她还真当得起陈婆说的花中魁元。
明朝江西浙江江苏北直隶读书人多,所以这些地方的娼行女子也格外的文气。玉山县的瓷器业和造纸业是行中的翘楚,经济发达,人民富足,读书人自然也多,所以玉山县的行院女子写写诗作作词都不在话下。
比如这个钟桃儿,显然是个中好手。她一上台就说自己最近写了一首诗,请诸位评价评价,然后轻声细语地念了出来。
念到“抛开烦恼即欢愉,世人偏道欢愉少”时,场中响起一片片恭维的声音,什么三妹真是才情横溢什么才气过人云云……李芳泽也忍不住点头表赞,这句写的的确好。
的确有水平呀!
不过李芳泽的行为却引来可别人的揶揄,何明德言语颇为尖酸:“李兄圣贤书尚未学全,也懂得品诗乎?”
陈景接话道:“怀仁,此言谬矣!”
何明德自然知道陈景有意搭腔,便笑着问:“怎么说?”
陈景答:“小试里有试贴诗,李兄虽不是生员,诗总还是会做会品的,只是差了一些罢了。”
何明德道:“对对对,倒是我的不是了!”
陈景说的小试是指童生试,考过了就是生员,也就是秀才,而试贴诗是考试中的一部分。
话说当事人李芳泽,听了这段双簧,心中的怒气真不是只有一点点,这群酸儒,满口圣贤言语,做事说话可没有一点君子风度,怎么尖酸怎么来,倒像是市井泼妇?
她站起身,表面上维持着谦虚的笑容,问道:“敢问何兄贵庚?”
何明德问言,脸色一变,李芳泽这么一问他们就知道她是要拿年龄说事了。何明德今年三十四,乡试考了六次至今没过,且他孙子都有了,但还没中举,虽然这个年纪还没中举算不得什么事,四五十岁不中举的如过江之鲫,但真上纲上线说起来还是有点都面子的。
但既然别人问了,何明德又不好不答,于是只得冷着脸照实说了。
这么好反击的机会,李芳泽自然会好好利用:“某不才,三岁启蒙,读书二十三载,”接着又真真假假地编了一段谎话:“经史子集皆有所略,本欲参考报效国家,然家父却说某虽满口圣贤,然所行之事尚不及,既知行不合一也,若是凭着才学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也只是虚有其名而已,遂嘱咐某,虽知圣贤言而不行圣贤事,不准科考。昨夜家父托梦,明年二月,科举可行矣,若行必接连三中也!某想,待某进士及第之时,正三十而立,比二位要年轻许多,某心甚慰。”
此话一出,周围为之一静。
这话太狠了!几乎得罪了在场的所有还没中举读书人……
她一来解释自己现在还没功名,不是因为没才,是自己老爹因为她行为不达圣贤标准,所以不让;又说老爹现在托梦准了考试,那间接说明她言行都符合圣贤的要求了!这还不止,这一考,还能连续三中,这不是暗贬那些没能连中的学子们才学不及她么?
陈景稍好点,毕竟他还年轻,而何明德盯着李芳泽双眼冷得几乎要结冰了,狠狠道:“好的很!我等且看明年李高才榜上有名哩!”
而李芳泽,说了这堆话后的确很爽,但是后知后觉自己牛皮吹大了!虽然她的确想参加科举看看新鲜的,但考不考得过并不在意,现在好了,必须得考过了,不然岂不是要成为大笑话了?她自忖因为祖父老爸的原因从小习诗书,大学研究生读的又是史学专业,才学是有一点的,但和古人比起来还是自信不足啊……可是包票已打……
现场气氛有点诡异,钟二姐立刻上前做和事老。
这时,一个独坐的人朝李芳泽喊道:“李兄弟,若是不嫌弃,与某同桌如何?”
现场大多数人都和李芳泽“反目成仇”了,有人愿意替她解围,敢与她同伍,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于是离开座位过去了。
李芳泽见这人身穿绿色圆领深衣,留了一把好胡须,长及胸前,非常英武,要是面色再红一点,就和关公没两样了。
“阁下必定十分仰慕关云长。”
对方模着长须点头:“某是武夫,李兄弟莫嫌我不通文墨。”
李芳泽双手抱拳:“某是文人,阁下莫嫌我身无武功。
“哈哈哈!某叫周葛,本是广信千户所下的一个百户,因得罪了上司,回来在家做些小本生意。”
两人交谈,十分融洽。在场的读书人本瞧不上军汉,李芳泽却和军汉打得火热,连带着也被看轻了。
当年明英宗土木堡战败,五十万大军全覆没,开国名将的后裔大多死于此战,导致武将贵族直接落没,自此文武不和,且文官集团迅速崛起,直压武官之上,对武人十分轻视。
李芳泽不管这些酸儒的看法,在她看来,和周葛这样的人相处更加自在。
不过周葛倒让她大吃了已经。她本以为周葛也只是为寻欢作乐而来,没想到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他独子周汇成今年十四,正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青春年纪,自从见了钟桃儿之后茶饭不思得了相思病,现在卧病在床,说什么这辈子要是不和钟桃儿过一晚,宁愿去死!结果被他爹打了一顿,被打的结果不是醒悟了,而是更加别扭,天天嚷着要去死!
周葛虽然对这个儿子不满,但到底是新骨肉,总不能真正看着他去死吧?所以今天来这里,是打算把钟桃儿弄回家给自己儿子的,虽然亲爹上阵来到这么个地方实在不像样,不过人命关天,也没办法了不是?
聊了这么一会,周葛一直在长吁短叹,说什么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怎么他就养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李芳泽对这么个事情表示爱莫能助,这个情况太特殊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定要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睡一晚,不然就去死,她听着都打冷战!
突然场中静了下来,原来是到了竞价比才的时候了。钟桃儿是走文艺路线的,所以看中才,所以现场的大多数人是读书人。能吟诗作词又有几个闲钱的,才是最佳人选。
钟桃儿定了词牌和韵脚后现场陷入了安静之中,都在思考呢。
李芳泽问周葛:“周兄带了多少钱?”
周葛沉吟道:“六十两,怕是不够。今天又还得做什么词,情况不妙啊!”
李芳泽笑道:“小弟不才,能作词,闲钱也带了几十两。我与周兄有缘,今晚咱俩合作,就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与汇成小侄见一面,也好让他快点好起来。”
周葛大喜,模着胡须说道:“这样事必成矣!哥哥便也不与你客气,等那小畜生好了之后一定记得你这个叔叔的大恩!”
现场倒有些急才的,比如先前的陈景和何明德,读书这么多年了,诗词也写了不少,这种题材做起来还不是信手拈来?
只是内容在李芳泽看来实在没什么出彩,很一般。
唐宋朝之后,似乎把所有的才就用尽了,明朝除了一个唐伯虎有诗才之外,其他的和唐宋名家相比那可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呀,继明之后的清朝,也只有一个纳兰性德。至于近代现代,那更不用说了,又至于李芳泽自己,那也不用说了。虽然唐诗宋词背了不少,写几首诗词也不难,但也只偏偏外行罢了,比现场的读书人写的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如此,但李芳泽会讨巧。
就算内容注定不会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但至少要看那个钟桃儿喜欢,那就得写到她的心坎里去。那么……青楼姑娘的心思是什么?
正想着,何明德就来找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