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看法被认可的时候,他会感到很开心。
或许有的人很少会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当他的存在感得到提升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
这种说法,用来形容此时聚集在衙门里的玉山百姓是很贴切的。
李芳泽会为他们的利益着想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李芳泽听他们的意见打了陆三才一百板子。
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认可,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所以,李芳泽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这对她以后的仕途有着深远的影响。
民心所向是一种可畏又可敬的力量。
衙门里出了这样的一件事,张寓自然是知道的。
事实上,自从经历了奏折事件,他已经有整顿吏治的决心和勇气了,但是还是几度犹豫,最后把权力放给李芳泽,让她全权处理。
不是他自己决心不够,也不是勇气不够,是不能理解。
孟子告诉他:“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看那来衙门报道的百姓,他们身躯佝偻,饱经风霜,衣裳褴褛,但凡是人,便会心生恻隐之心。
而那些胥吏们,不仅没有恻隐之心,反而还要从喉咙里伸出手来去剥削他们,岂非禽兽也?
一个人,但凡想到自己的四周全是禽兽,便会胆颤心惊。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时候会想,这些人实在都该杀,要杀一儆百!可是再想想,三位佐官因贪墨而掉了脑袋的事还没过多久,户房兵房整顿的事同样没过多久,工房的人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狼爪。
他们为什么敢?!
杀人真的有用么?太祖惩治贪官,无所不用其极,从京城到地方,杀了几万人,血流成河,可贪官还是前赴后继,早上杀了晚上又来!
既然没用,那么就该这么放任么?
张寓迷惑了,他请来李芳泽,道出自己的迷惑。
他说:“天下之治起于州县,天下之乱亦起于州县。我知道吏治的重要,却没有应对的法子,我们杀过人,也贬过人,可贪吏还是接连不休,纯阳兄,你说该如何?”
李芳泽听了,不得不长叹息一声。
这个问题,是个经久不衰的问题,有无数之人都想过,有没有一种制度,能够完全避免贪官?然而,答案是否定的。
在监察制度已十分严密和的后世尚且不能避免,何况如今?
李芳泽沉默了许久,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终于立定下来。
她问张寓:“你说,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张寓北向而望,答道:“自然是皇上的天下!”
李芳泽笑道:“答案已在其中矣。”
张寓不明所以。
李芳泽道:“你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那便是朱家的天下。既是朱家的天下,与其他人有何干系?你看街道之上,总有人随地吐痰,可是到了自己家,便要收敛些,只因那是自己家,所以格外爱惜。那街道是谁的?反正不是他的,所以不吝挥洒鼻涕唾液。”
“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哪个君王不知道这个道理呢?都晓得要爱惜民力,可是下面的胥吏却不管,只因这舟被淹了,淹的也不是他罢了。”
李芳泽又问:“大人做官所为何?”
张寓答:“上辅君王,下安黎民。”
李芳泽摇头:“非也,据我所知,千里为官只为财。纵使不为财,亦是为了光宗耀祖,是为了自家,与黎民有鸟关系?在我看来,除了孔夫子一人之外,所有儒者皆是为了卖与帝王家,一展所学,叫别人仰望他的成就罢了。”
张寓满脸通红,怒道:“纯阳兄,此话太过诛心,难道在你眼中,我名教中人便是如此不堪么?!”
李芳泽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
这段话,源于李贽,道出人的私欲,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私欲和利益的驱使。
李芳泽叹道:“我知道,你有为公之心,并不全为着一己之私。只是,如你这样的,天下能有多少?大抵都是把天下当做朱家的天下,所以不管其乱。须知,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便有了君王与百姓平等的思想了。
这在从小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教育的张寓看来完全是异端邪说大逆不道的。
李芳泽觉得说到这份上,再加点火也是没关系的。
她说:“民之被欺,在于位卑而可欺也,若使百姓与士大夫平等,吏治方清。然……”李芳泽长叹一声:“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想要百姓与士大夫平等,就好比是要子女与父母平等。
千百年来,中国都是父权社会,而在这父权社会中,又强调孝道,在如今的儒者看来,尽孝是无可不用其极的,原本就不平等。
父母可以不尽其责,而子不可不尽其孝。
多么可怕的道德绑架!
从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子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个道理。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郭巨的人,生了儿子怕养不起母亲,于是要把儿子埋掉,幸好在挖坑的时候挖到了金子,儿子才得以还生。
鲁迅曾说,这个故事让他很害怕,怕他的父亲要去做孝子,因为那时候他的家里败落了,祖母又老了,所以他怕自己被埋掉。
人们把官喊做父母官,官与皇帝之间又是一层父子关系,那百姓于皇帝来说,就好比是孙子与爷爷了。
如此看来,父母官可以为了爷爷把孙子埋掉。
想要百姓和士大夫平等,就得先解放父权,得把千百年来的孝道再从新解释一遍。
这对李芳泽来说,是不可能成功的事。
因为对于君王来说,这不利于自己的统治。
此时,她感觉很累,人一旦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却无法做到便会觉得累。
张寓说:“纯阳兄,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语不惊人死不休原本是褒义,在此处,却是十足的讽刺。
李芳泽点头,沮丧地说:“确实是我泛于空想了。”
“难道就任贪吏为所欲为么?”
“自然不能!”李芳泽道,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贪官,即使不能根除,至少也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叫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治得住他们的!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李芳泽冷笑道:“无非就是一个‘斗’字,谁斗赢了谁说话!”
李芳泽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暮色已近,门子热情地和她道别。
真是时过境迁啊,李芳泽心想,当初她来找四妹的时候,还给这个门子递过门包,如今这个门子却是再不敢收她的门包了。
大门口有不少轿子,不用猜,一定是材料商人,他们都想在修路工程上挣一笔,所以近来疯狂地往衙门里头递帖子,拉关系。
李芳泽才走出几步,就有一个人拦住了她。
是个头戴黑色方巾,身穿蓝色厚布夹棉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一脸笑意,朝李芳泽拱手道:“李官人,您安好。”
李芳泽停住脚步,问道:“敢问先生是……”
中年人道:“某是柳惠巷何家的管家,姓客,李官人叫某客管家便是。”
柳惠巷何家,李芳泽乐了,似乎她的那个死对头何明德就是柳惠巷的。
“敢问何明德是……”
客管家立刻答道:“是我家二老爷尊讳。”又道:“不瞒您说,今日我就是奉了二老爷的命来请您过府一聚的,府上特为您设了宴,还望您赏脸赴宴。”
“噢~”李芳泽恍然大悟,昨天何家还往她家里递过帖子,听高贺说,何家是开窑厂烧青砖的。大抵是想找她套近乎成为供应商,只是昨天她看书正看得起劲,就没有见。今天倒他竟跑到衙门门口来堵她了。
以前何明德瞧不起她,处处和她作对,如今倒有事求她,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李芳泽笑道:“客管家,真是不好意思,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去贵府上,以后再说吧,告辞!”
客管家一听,急了,心道,你哪里是身体不是?分明是记我家二老爷的仇呢!
他忙跑上前朝李芳泽唱了大喏,道:“李官人,二老爷说从前和您有些误会,所以今日特地要与您说说话,好把那误会解了,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您和我家二老爷还是有些缘分的……”
真是肉麻!缘分你妹!李芳泽心中大骂。
“客管家,实不是我不肯去赴宴,确实是身体抱恙难受的紧,你就这么回你们家二老爷吧。”李芳泽一脸便秘样,做了个告辞动作就离开了。
“唉!”客管家叹气,摇了摇头,嘀咕道:“这当主子的,成天在外头结怨,叫我们这些奴才也不好做人的。如今又叫我如何去回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