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就这样吧。
方立权放弃了挣扎、反抗,任凭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把他打个半死。
视线迷蒙,他的眼睛被揍到肿得睁不开。
“呕……”一记抡在月复部的拳头让他跪倒在地,狼狈地呕吐,吐出来的秽物仅有少数的食物,其余大都是和着血的酸液。
但父亲并未因此放过他,不等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就将他拎起,像丢一袋垃圾一样的甩出去。
“你看什么?你就跟你那个妈一样……”醉了的父亲口齿不清地骂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话语。
已经破裂的全身镜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碎裂的镜面映出无数个他的倒影。
方立权看见自己本就不干净的制服染上了斑斑血迹,脸上没有一吋完好,肿成了猪头,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有好了的,有好一半的,也有新添的。
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他累了,反抗有什么用呢?只会被打得更惨,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救他,那个口口声声说会帮他,要他学好的老师,能帮他什么?
就算他学好,回家还不是会被揍?然而就算他一回家便会被揍,他还是只能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所以他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反抗,也放弃了求生的意志。
就这样吧……
任凭父亲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打在身上,他垂下双手,动也不动的等待着解月兑的那一刻。
“住手,别再打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警笛的呼啸声,以及父亲被人架住的愤怒挣扎咆哮声。
痛—
一个死了的人,应该不会再感觉到痛吧?
方立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医院里,这个充满刺鼻消毒药水味,但却比家更安全的地方。
医院他很熟了,听四周吵吵闹闹的,就知道不是一般病房,应该是在急诊室。医生已把他包扎好安置在一张病床上,拉起帘子让他静静休息。
他一动,全身就像骨头要散了似的,痛得龇牙咧嘴,他缓缓坐起身,举起双臂,检视自己包得像木乃伊的身躯。
“你醒了?”
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掀开间隔病床之间的帘子,站在方立权面前。
“还好吗?会不会痛?你的眼睛看得见吗?”女子弯腰探身询问,温暖的双手轻触他的脸,“你刚才昏倒了,没有办法检查眼睛,现在你醒了,等等就让医生看一下。年纪还这么小,眼睛可不能坏了。”女子声音低柔,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询问他状况如何。
“为什么……”他虚弱地开口。
“嗯?”
“为什么我没有死?”他皱起眉,肿得像猪头的脸立刻变得更难看。
“小孩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女子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啊喔—”方立权惨叫一声,随即生气地对她大吼,“会痛耶!你干么啦!”妈的,死女人,要不是他现在全身痛到连下床都没办法,他铁定跳起来“猫”她一拳!
“这种感觉很真实吧?这是活着才会有的知觉,你还活着,当然会觉得痛。”
女子揉着他的头发,说着他似懂非懂的话,她的话像是带有重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上,那种懵懂挫败的感觉,让他生起了一把无明火。
“烦死了,臭女人!”
“欸,要有礼貌。”女人在他嘴唇用力弹了一下,教训他的出言不逊,让他吃痛的唉唉叫。
“你谁啊你?教训我?你凭什么!”
“我看你真的没有把我记住欸……方立权小朋友,我是社工阿姨李念馨,你应该要叫我李阿姨,我去过你家很多次,我叫你功课要写、不许跷课,也不许再威胁恐吓其他小朋友,你都没在听嘛!”李念馨微笑,用两手拧他耳朵。
“不要捏我耳朵!”他怒极大吼,但一开口就扯动脸部的伤,痛得他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三番两次上门“关切”他跟他父亲,就算被赶被骂被丢东西,仍不肯退缩的社工。
也是第一个坚持这么久没有放弃他的社工。
“怎么样?人醒了吗?那就好,那就好……”
老好人里长跟着警察来到他病床前探视,确定他清醒没事后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开始碎碎念。
“真是的,对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干么呢?有事不能好好讲吗?成天喝酒,也不去工作,外面受气就回家打小孩……阿权你放心,你爸爸被带走了,这次不会这么快被放出来。”
“喔。”除了喔,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爸爸被带走了,代表他有好一段时间不会被打,直到爸爸被放出来为止,他都可以不用连回个家也担心受怕,在外流连不敢进家门。但是他一个人要怎么生活?谁来照顾他?
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为什么他要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让他死了算了?为什么要救他呢?
“喔什么?你以为你有好日子过吗?”李念馨戳了他头一下,打碎了他脑中萦绕的负面思考。“我之前就跟你讲过了,你爸爸再对你动手,或者你跷课、恐吓其他同学,就要把你带走,好死不死这一次你都犯了,所以喽,你别想回家了。”
“李小姐,现在是要安置阿权吗?”里长关心地问。
“临时要找地方安置他,有很多程序要走,所以我打算先带他回我家。”李念馨笑咪咪地宣告她要做的事。“在找到安置的地方之前,他就跟我一起生活—方立权,我是说真的,你的好日子结束了。”
什么?他听错了吗?这个女的……要把他带回家?
她疯了吗?
“谁理你啊!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气急败坏地嚷嚷。
事实证明,她不但没有疯,而且还说到做到。
确认他的伤没有大碍后,也不管他的拒绝咆哮以及难听的三字经—他一开口骂脏话,她就弹他嘴巴,让他咬到自己的舌头—李念馨便拖着他,硬把他带回家。
“我为什么要来你家啊?我不用你施舍!”他捂着嘴,带着怨怒的眼神瞪着她,自我防卫地咆哮。
他一路挣扎,一路唱反调,要不是伤口还没复元,一动就全身痛,他一定跳起来逃走,绝对不会乖乖被这女人拎着走。
离开医院,远离他残破的家,走出他所居住的阴暗窄巷,李念馨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干净整洁的道路,明亮的路灯,所经之路两旁的房子都点着晕黄的灯,还有饭菜香飘散而出。
他们走向一栋独栋洋房,越靠近那栋点着灯的独栋洋房,因自卑而涌生的愤怒便越是让他不驯地反抗。
“不然你还有地方可以去吗?”李念馨回头,问了他这个一击必杀的问题。
他一窒,根本回答不出来,但又好强地扭过头不看她,不愿再往前一步。
李念馨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候哪怕是一句话,都会压垮这名小男孩仅剩的自尊。
她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耐心等待他态度松动,拉着他走进她家大门。
“妈咪!妈咪妈咪!”
一个粉色的肉球在李念馨踏进家门那一瞬间以高速冲来,撞进她大张的双臂间。
“莉丝,妈咪回来了。”抱住心爱的女儿,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为什么这么晚回来?饭饭都冷冷了啦!我肚子饿饿了啦!”小女孩童言童言,好生气地抱怨。
“对不起嘛,妈咪接到电话,去当Superman了。”
“噢噢噢噢噢—”小女孩瞪大眼睛,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母亲。“妈咪去打击犯罪,有没有救到被绿恶魔占领的高谭市?有吗有吗有吗?”
超人怎么会去蝙蝠侠的地盘跟蜘蛛人的死敌决战?这小孩好蠢,连这都搞不清楚。
方立权忍不住看向那个小女孩。
她长得干净漂亮,就像他班上的那些女生,更像是住在他家附近的小妹妹。而这些女生身边都有一个护得很紧的妈妈,每当经过他身边,妈妈总会拉紧小孩的手低声叮咛,要她们离他远一点。
李念馨一定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要自己的小孩离他远一点吧?那小女孩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她女儿,她一定很疼她,绝对不会让她靠近自己,就怕被他影响带坏了。
一想到又要被拒绝排斥,他心头突然冒出一股想逃跑的冲动,只是脚跟才一旋,李念馨的话又让他顿住所有动作。
“妈咪没有拯救到高谭市,但是救了差点被绿恶魔带走的小扮哥,在妈咪打败绿恶魔之前,我们要保护他。”
“好!保护他!”小女孩被妈妈唬得一楞一楞,捏着小拳头,热血地应和,她圆圆的眼睛看向那伫立在门外、不愿踏进门的男生。
小女孩离开母亲,走向方立权,站在他眼前,抬头对他一笑。
“小扮哥,我叫礼物。”她对他咧开嘴笑,自我介绍。
“你叫葛莉丝!”当妈的笑出来,更正女儿错误的认知。
“好,我叫葛莉丝,妈咪说我的名字是上帝的恩典,就是老天爷爷的礼物。小扮哥,不要怕喔!妈咪很勇敢,会保护你。”她伸出软软的暖暖小手握住了方立权的手,对他绽放他这辈子见过最可爱无害的笑容。“我也会保护你喔,Go!我们去吃饱饱,才有力气打败绿恶魔。爸爸,爸爸,妈咪带小扮哥回来耶!我有哥哥了!”
那小女孩像火车头般拉着他往房子里冲,冲进大门,冲过客厅,最后来到厨房。
这样的举动向来是他最讨厌的,他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也不喜欢受到别人注目,但却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甩开小女孩的手,甚至忍着身上的不适疼痛被拖着走,将就小女孩的横冲直撞,没发脾气。
“好棒,莉丝有哥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穿着围裙在厨房料理菜肴,听见女儿说的话忍不住微笑,即使看见一个陌生男孩进驻家门,也只是笑了笑。“莉丝好乖,会带小扮哥来吃饭,那你要不要去挑一个房间给小扮哥住?”说话的同时,男人打开冰箱取出一盒蛋,将洗净的锅子放在炉火上,决定再煎几颗蛋。
“要,我要去挑一个最安全的房间!这样绿恶魔才不会来把小扮哥带走!”小火车头松开手,一溜烟又跑了。
原本牵着他横冲直撞、软软暖暖的小手消失了,方立权竟然有种失落感。
“饿了吧?”
男人朝他走来,高大的身材让他倍感压迫,忍不住倒退两步,咽了下口水,等待着当黑影笼罩他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拳头。
“来吧!”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他双肩,以一股坚定的力量迫使他向前走,走到餐桌前坐下,“吃点东西。”
接着塞进他手里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以及干净的筷子。
他定睛一看,桌上摆了简单的菜,有泛着香气的卤肉、青菜和一道汤。
方立权必须极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狼吞虎咽地扒饭,像饿死鬼般地塞菜进嘴里,而是端坐在桌前,静静等着男人和李念馨洗净双手后坐下,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被人看轻。
“莉丝,快下来,吃饭了。”李念馨高声呼唤女儿。
“好,我回来了!”砰砰砰,小女孩在楼梯上奔跑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她双眼晶亮,笑意盈盈,一坐在方立权身边的位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小扮哥,我帮你找到安全的房间喽!绿恶魔不会来找你的,我也会保护你喔!”
笑话,谁要一个小表保护啊?她那么小一只,就连自己都可以轻松把她拎起来甩出去,何况是他喝了酒之后力大无穷的父亲?
“……谢谢。”见鬼了,他干么对她道谢啊!
“不客气。”小丫头对他露出少了门牙的笑。“小扮哥,吃饭饭,我夹给你,这个很好吃。”
这个叫葛莉丝的小女孩,筷子用得还不是很灵活,但却很努力的夹菜,一次一点点,在不弄脏桌面的情况下,把菜夹进他的碗中。
方立权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善意欢迎。习惯了冷嘲热讽的他,脑子里转了一大堆恶毒的言词,可面对小女孩的笑脸,他却说不出口。
“小扮哥为什么不吃?快点吃呀。”小女孩催促他快点吃饭,继续在他碗里堆食物。
小女孩天真直率,没有一丝杂质的纯洁笑容令他嫉妒又羡慕。
他嫉妒她有干净的衣服穿,有温热的食物可以吃,羡慕她有一对负责任的双亲。心中愤世嫉俗的那一面告诉他要破坏这一切,要狠狠伤她的心,让她知道世界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完美无瑕……
可在她身上,方立权看见了自己,那个不知道多久以前、还以为父母亲永远不会伤害他的自己。
正因为尝过那种痛苦,他不想让这个小女孩也受到跟他一样的伤害,而且,她是第一个用笑容接纳他的人。
“你吃。”他动筷,把小女孩夹给自己的鸡腿放到她碗里。“小孩子要多吃一点。”
梆莉丝看看碗中的鸡腿,再看看方立权,然后瘪嘴,哭了。
“呜呜呜……”
“你干么哭!”被她这么一哭,方立权惊慌失措,担心她的父母会不会怪罪他,他什么都没做,小孩却在他身边哭了。
他惶惶不安地看向小女孩的父母,以为会看见他们愤怒的表情,没想到却只见他俩很自在地吃着饭,一点也不在意女儿的眼泪。
“呜呜呜呜……”葛莉丝好委屈地哭着,泪眼汪汪、抽抽噎噎地对着方立权说道:“我想吃腿腿……”
“那就吃啊!”哭什么,他又没有跟她抢。
“可是我没有牙齿,呜呜呜……”小女孩深觉没有门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委屈地哭着。
方立权有种被打败的感觉,他无言的看着小女孩哭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咬不动吗?那我帮你剥开。”他想了想,动手用筷子把鸡腿肉从骨头上剔下,再放进小女孩碗里。
“……谢谢小扮哥。”捧着碗,看着方立权帮她把最爱的鸡腿肉分成小块,葛莉丝马上止住眼泪,笑得很开心。
方立权不禁疑惑,她的眼睛是水龙头吗?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刚刚哭得那么委屈,现在马上笑嘻嘻,他真不懂,小孩都这么奇怪吗?
她爸妈也好奇怪,她随便乱哭,怎么没有骂她或揍她?要是他,早就被他父亲揍到不敢再哭。
方立权以为那对夫妻只顾着吃饭,没空理会他们两只小的,其实他的一举一动已全数落进男人眼中。
梆青鸿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突显了他清秀斯文的五官,也掩去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他笑笑,细声对身旁的妻子道:“你说的没错。”
“嗯?”李念馨应了声,没有回头,手上忙着夹菜,目光也牢牢锁定桌上最后一只鸡腿。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没有一个让他学习的典范。
李念馨停筷,转头对丈夫露出笑容。“我就说嘛。”
夫妻俩相视微笑,一同看向餐桌另一端那个全身是伤、忍着饥肠辘辘先行喂食女儿的男孩。
从这天起,方立权成为葛家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