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眼尖,倒看出他两腿的异常来,想古人迷信,怕惊出别人一身病来不好,赶紧解释道:“倒不是别人骗你,我前几日晕了,被误认作死了,装进棺材里。好在命大,第三日醒来,不然被埋进坟里岂不冤枉。”
李屠户本就不信鬼神,是以胆大,听这一说,脚便不抖了,将那张略有些发青的面皮挤出笑容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小官人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命,我在东市卖了十几年肉,那都是足金足两的,以后还得小官人多多照应。”心里却想,要你个破落户照应才怪了,也不晓得这辈子你还能吃上几回肉。
陈林见赵云娘久不出来,倒不好让别人在门口久站着,因此招呼道:“你看我都糊涂了,客人快请屋里边坐,我这身上也不晓得伤了哪里,使不出半点力气,不便过来迎你,还请见谅。”
李屠户满脸不情愿,少顷却一咬牙跨进院里来,径直走到陈林身边,先看了陈林身后,见到影子,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又见陈林扶着墙,便把一双手在身后擦了几把,伸出手去扶住陈林,一起进了客堂。
陈林与李屠户扯了些闲条,好半会儿赵云娘才拿着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来递给陈林。陈林将银子转给李屠户,李屠户从后腰间模出杆秤来,称了银子,又细细数了铜子,道:“怎的少了两个铜子?”
赵云娘见陈林望向自己,开口道:“一时只有这么多,都是前几日收的人情钱,等我过两日把接到的布拿去卖了,便把剩下的给你。”
李屠户想不多不少欠这两个铜子,却不是要赖我是什么?本待要说几句难听的,却想今日这一趟也挣得不少银子了,倒比卖俩月猪肉还划算些,何苦争这俩铜钱,便板着脸起身走了。
张万将登州府最有名的道士、阴阳各请了一位到张公子面前。一行人到了张府,张公子怕日间的荒唐事说出来遭父亲责骂,只推说到庙里抽了下下签,请两位师傅来开坛作法改运的。
道士、阴阳平日里最是不和,一般人家请来道士便不请阴阳,请了阴阳便不请道士,不然相互拆起台来,主家也跟着难堪。这次请来的俩位平日间私下里也没少坏对方,只是到了张公子家,却出奇的和气,打了招呼不说,甚至还相互奉承了几句。倒不是给主人家面子,却是他二位都不曾收过真鬼,那陈家尸变此时已闹得满城风雨,尤其许多亲历者都来过他二人府上求符请神保平安,不由得人不信,这会儿都指着对方有些真本事才好呢!当初有人找上门来说陈家尸变的事儿,他俩便先问明了原由,之所以未被别家先请了去,一来是明白后面必定还有许多生意要上门,到别人家中去作法倒不如守在家中多卖些符咒实惠。二来自身心里也没底。若非这张公子家出手实在大方,又是本城惹不起的人物,推月兑不得,他二人又岂会趟这趟浑水。
张公子白天着实累了,急于休息,却又害怕得紧,便让两位“神仙”于床前摆了法坛,自己躺在床上虽然睡不着,却要舒坦许多。道士、阴阳虽心中忐忑,面上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摆好法坛,作了法,将屋内屋外都贴上符纸,便坐下来与张公子套近乎,也顺便打听些消息,以便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好随机应变。
一夜无事,次日张公子便只等那李屠户消息。直盼到午饭过后,张万才领着刚从陈家回来的李屠户从侧门进了张府,穿回廊过垂花门进了第二层院落,直奔张公子卧室而去。
张公子早于窗后看见,见李屠户面有喜色,稍稍宽心,便靠在椅背上吐出口浊气来。
李屠户这辈子哪进过这种大户人家,打自入门起心里便似挂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随张万到了张公子身边,拘谨得见了礼,却连话也不会说了。
张公子细细盘问了李屠户所见所闻,又问张万:“李屠户是否真去了陈家?”
张万能做到张公子长随,自然也是精细之人,早派了家丁中胆大的远远跟着李屠户,直见到李屠户敲了陈家的门才拔腿就跑。如今张公子问起,他便照实应答了。
张公子听李屠户说陈林没死,心下稍安,又再请两位“神仙”帮忙,由他二人详细盘问了李屠户经过,直到两位“神仙”点头确认李屠户所言可信,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了下来。一时间皆大欢喜,两位“神仙”撤了法坛,张公子大方地打发了赏钱,只是为保险起见,那些符咒仍旧贴着。
打发了“神仙”,张万叫来丫鬟小厮收拾了屋子。此时张公子早已睡得熟了,直睡到半夜才被饿醒,便唤醒贴身丫鬟去弄吃食来。
晚间吃饭时丫鬟便轻喊了张公子两声,喊不应,便不敢再喊了,却早备下了吃食。那张公子正值精力旺盛的年华,一觉醒来自然有些生理反应,有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却又记挂起昨日见到的小媳妇来。片刻后丫鬟送来吃食,张公子胡乱吃了,便用丫鬟泄火,脑子里却挥之不去那陈家小媳妇的影子。
陈林送走李屠户,见赵云娘又忙着去收拾,他在后世不过是农民出身,十来年给人打工,看别人忙活哪里坐得住。觉得虽帮不上忙,去陪她说些话儿也好,若是手面上的活儿,也可以帮助干些。
赵云娘见陈林跟来,赶忙丢下手中活计,将陈林扶到椅子上坐了,弄得陈林又一阵愧疚。安顿好陈林,赵云娘又转身忙活起来,此时灵堂里的摆设已经收了,只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赵云娘搬不动,摆在大堂里十分碍眼。赵云娘在收拾的却是往日别人送来的礼布,一匹匹拿出来看了成色,然后分类放好。其中虽没什么名贵货色,但古时一纱一线皆靠手工,倒也能换得些银钱,卖了才好还那办丧事赊欠的米面钱。
陈林在一旁呆看,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是捡来的便宜媳妇,感情上生疏了些,偏又有夫妻这层亲密关系在那摆着,一时间反倒不晓得从何说起。看了半晌,见赵云娘捧着匹大红绸缎呆看许久,颇为爱惜又颇有不舍的样子。陈林不识得好坏,却也猜到多半是好货,不等她放下,便赶紧道:“喜欢就另外放,改天拿去做衣服穿吧。”
赵云娘本有些不舍,陈林这一说,她却反而放得更快了,不过果然如陈林所说,另外放在一边,只是回过头来时全没半点好脸色,张口骂道:“别的没学到,这点你倒是学会了。办丧事的米面钱还欠着人家呢,这些布料全卖了也不够,这块布起码也值好几钱银子,要做成衣服穿了,拿什么还人家?咱家说什么也得保住这点田地房产,不然卖完田地,日后我俩拿什么过活?”
陈林这一日来也没少想挣钱的方法,本以为自己来自后世,有着领先几百年的知识,挣点钱养家糊口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谁知真要付诸实际,却发觉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口。做生意吧,无本,且做生意这玩意儿,最来钱的从来都是官商勾结,想后世才建国不到几十年便已经阶层固化,这会儿穿越到了明末,官场上比锅底还黑,莫说做不好生意,即便做好了,还不是作了别人嫁衣。想搞些发明吧,那玩意儿首先是耗钱,不是穷人玩得起的,以自己这样样一知半解的知识,不定要多少年才能出成果呢,这中间喝西北风么?自己前世倒当过兵,可这大明朝当兵比不得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后世,在这大明朝,当兵是贱业,被人看不起不说,也养不了家,还得连累子子孙孙受牵连,月兑不了军籍。
赵云娘骂过了,见陈林垂首不语,这才想起办丧事是自己过错居多,还险些害了陈林性命,便又后悔起来,软语道:“相公一片好心云娘明白,都是云娘自家的错,说不定日后还要害得相公吃不饱,要实在没办法,等忙完家里的活,我去求爹爹接济点,熬过这关再说。”
陈林前世时虽不怎么混得开,却是个硬气的人,哪里能容忍妻子去娘家求助,当即抬起头来要阻止赵云娘,眼角余光里却瞥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脑中灵光一闪,便将快到嘴巴的话收了回来,沉默片刻后一抬手道:“云娘你只管把那布拿去做成衣裳来穿,你相公我自有办法。”
赵云娘哪里肯信,直摇头道:“有什么办法,你难道还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成?相公你就别骗云娘了,我也晓得公公在世时豪阔,但如今就这点家底子,再不能那不知好歹了,若真做成衣服了,到时却拿什么钱还人家?”
陈林不由得郁闷起来,都怪这副不给力的皮囊,若壮实些,间或者看相沉稳些,哪有这般说出话来被人轻视的道理。
刚刚起来的精神头也泄了,松陈林松垮垮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指着那口棺材道:“银钱就着落在那口棺材上了,你相公我包管能将它卖出高价来,再不济也能卖到它买来时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