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浸没到膝盖的溪水里,罗虎子轻轻左右摇晃着船型的木斗,沙子从木斗两侧的缝隙滑出去,细竹网之下,几点澄黄的光芒,像是火芒一般,贴在他的心口上狠命地烧着。
“金子!金子!”
他在内心深处使劲地叫着。
自己在一片肥田上耕种,身后是一进瓦房,爹娘在屋子里颐养天年,媳妇背着女乃娃,正在专心地纺线。
火芒烧透的内心深处,这一副画卷越来越清晰。
可一尊神像猛然挡住了这幅画卷,顶盔着甲,长刀在手,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清秀面容上,目光也如刀一般,将他扑向画卷的心神骤然击碎。
“战而违令者,杀!”
“吞财肆行者,杀!”
“泄露机密者,杀!”
那神像的冷冷言语,如兜头冰水,将罗虎子的沸腾心口浇得透凉。
心中飘起如青烟般的长叹,罗虎子抽出木斗下的活动小屉,将里面的金砂倒入腰间的皮囊。
“既然选择了当司卫,就得担起当时对四哥儿发下的毒誓。”
五天前的事,罗虎子记得一清二楚。
李肆买下了他们,他们这些流民子弟,就算是李肆的仆役。可李肆没兴趣白养人,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当炉工木工窑工学徒,当然就没什么特殊待遇,保证吃穿住而已。
另一个选择是给村里设的青田公司当司卫,这司卫就跟庄丁一样,除了防贼防盗,救护庄人以外,还有一些特别的工作。李肆给司卫订下了优厚的待遇,吃饱穿暖是最起码的,三天一肉,每季新衣,每月五钱银子的杂使钱,还要教他们识字。同时还承诺,等他们长大了,这待遇还会提升。
尽管李肆再三声明,当司卫是要他们的命,而当学徒只要他们的汗,可罗虎子记得,当时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司卫,照着李肆的话发下了毒誓。他们这些人的命还值多少钱?之前饿得三天两头发昏,连走路都没力气的经历,让他们对命早已经看淡了。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了。”
李肆脸上没有一点意外,接着他就宣布了那三杀令。少年们并不怎么在意,在他们看来,只要老实听话,这三杀令可跟他们无关。
可现在,罗虎子隐隐有些害怕了,他只觉刚才自己的心思,已然跨过了三杀令划下的线,最初淘到的那块小狗头金,他真想藏起来,这可是……真的金子啊。
他们这些少年,先是被拉到了河湾荒地,预定要建起来的庄子外,由贾吴等九个村里的孤儿训了五天。这五天里训的都是生活作息、卫生条款以及组织纪律。贾吴二人掌总,剩下七个汉字辈的孤儿,每人照看三个,实行连坐,犯错共罚。管罗虎子这一队的是胡汉山,一个肩宽腰圆的敦实少年。
这时候罗虎子终于明白,胡汉山为什么瞅他们总是跟瞅贼一样了,那就是在随时提防着他们。今日上山的时候,李肆特意再次强调了三杀令,可当他们第一次在溪水里淘出金子来时,一个个都快陷入了惊狂地步,不是各自的管队拿鞭子一阵乱抽,估计不少人都要直接将金砂往嘴里灌。
“这是最后一次重复三杀令,私藏金子,就是吞财肆行。”
李肆对着被镇伏下来的少年们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罗虎子是牢记在心,他顶住了刚才心里的躁动,却有些担心自己队里另两人,抬头张望,正见那两人也满眼警惕地相互看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三人相视笑笑,又继续埋头淘金,忽然听得附近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叫着:“马六!”
众人看去,正见一个少年刚刚落下脚,不知道搞了什么动作。他朝着出声那少年怒目而视,脸上升起一丝戾气:“再吱声晚上可别睡觉!当心我一手捏死你!不信就试试!”
管队的孤儿们都在溪水外,凑在一起听李肆说着什么,没注意到他们。被这马六的阴狠给震住,少年们都不敢再说话,只是满脸复杂地偷瞄着他,眼珠子也在转着。罗虎子知道,那都是在打着和马六一样的主意。
“过去,现在还不能全放手,不然这二十一个人,估计得少一半还多。”
远处李肆低声说着,吴崖带着几个孤儿朝小溪走来,异样的气氛顿时消散。
“是跟胡汉山说呢,还是不管?”
罗虎子升起这个念头,可接着又按下了,把自己管好就行。
一天下来,狗头金捡了十来块,金砂有十多两。关田等司董也上山了,负责后勤的林大树就着少年们背上山的大锅煮起了羊肉汤。吃着夹羊肉的细面窝头,喝着羊肉汤,少年们被这油荤香气包裹着,只觉得这辈子是苦尽甘来了。
吃喝完毕,众少年在管队的带领下搭起篷子,瞅着一脸得色的马六,显然是藏金得逞,罗虎子满肚子嘀咕,这不公平……可要出,他却没那个勇气。这马六本就在流民少年里以勇悍闻名,众少年都不敢得罪他。
眼见夕阳快要落山,罗虎子还在期待晚上继续听贾吴两人讲故事,胡汉山忽然将他们三个人从棚子里叫了出来,到溪边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了。
“月兑衣服,一队队来!”
贾昊冷着脸说着,而在另一边,吴崖带着几个管队,隐隐围住了众人。
少年们心中都是一紧,不少人都看向马六,见他脸上也闪过了惊惧之色。
第一队就指到了马六,另外两个少年倒是没犹豫,利索地月兑了个精光,马六却磨蹭起来,甚至最后才月兑鞋子。
管马六队的是徐汉川,一个面目朴实的瘦小少年,仔仔细细翻腾过了他们的衣服和鞋子,没有发现。
“马六,你的脚伤了吗?”
一旁盯着的贾昊忽然出声,让慢腾腾踏进溪水的马六呆住了。
“抓住他,好好看看他的脚!”
贾昊挥手,徐汉川跟着另一个孤儿于汉翼就扑了过来,马六惊惶地甩着脚,却被两人一把扯上了岸。
指头尖大的狗头金,三块,被马六掐在脚趾缝里。被搜出来的时候,马六一脸灰白。
“四哥儿饶命!我是被这金子迷花眼了!”
他光着身子扑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李肆磕头。
这点金子,其实也就一两不到,算下来不过七八两银子,可金子的魔力,经常会让人连这基本的算术都不会了。
现场一片沉寂,就等着李肆发话。
“杀!”
李肆只说了一个字,顿时激起一片骚动。
“四哥儿,这……这真要杀人!?”
关凤生低呼出声。
“念在初犯,抽上几十鞭子,下不为例。”
田大由也出声劝解,他想得多一些。虽说这些少年都是李肆的私仆,可以随意处置,但杀人却是私刑,官府要追责的。1
“没有血,三杀令就是空言。”
对关田等人,李肆还是要开口解释,可语气却格外沉冷,不容半点置疑。几个司董相互对视,都只无奈地叹气,却没再多言语。在他们看来,这些少年又不是村人,也不值得用心回护。
“四哥儿……求你了……李肆!你又不是官爷!凭什么杀我!”
马六被两个少年扯着向一株大树走去,他还在挣扎着求饶,见没有回应,他那暴戾的本性终于爆发,扯起嗓子喝骂起来。最后更是挥起拳头,要对扯着自己的徐汉川和于汉翼动手。
砰砰两声闷响,徐汉川一拳头揍在马六的脸上,于汉翼一膝盖顶中马六的腰眼,顿时让他瘫了下来。尽管这马六暴戾,可徐于二少手里有过人命,出手又快又狠,光着身子的马六没半分招架之力。
远处的罗虎子等人咽喉都像是塞着棉花似的,呼吸格外艰涩,三杀令,是真要人命的……
“我来!”
见马六被绑在了树身上,贾昊拔出三棱短剑,跟腰间的木棍拼在一起,成了一柄五尺长的短矛。吴崖还要跟他抢,贾昊一声“等下还有你的”让他退开了。
“好走好投胎……”
关凤生闭上了眼睛,其他司董也都是一脸不忍目睹的表情,随着贾昊短促而有力地一招前刺,凄厉而扭曲的惨嚎冲上天际,和那抹骤然溅起的猩红混在一起,直直刺入那些流民少年的心底,搅得他们从脚底到头顶都在颤栗。
罗虎子心中一个劲地念着“幸好……幸好……”他相信,其他人都跟他一个想法。
拔出矛尖,贾昊转身,举手抹着脸上的血迹,可那手也在抖个不停。作了两个深呼吸后,这少年整个人就平静了下来,一脸的淡然,根本看不出几秒前杀死过人。
“同队知情不报,抽二十鞭子!”
李肆接着出声,和马六一队的两个少年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长气,眼见那树上的马六耷拉下了脑袋,心口血泉汩汩涌着,他们正担心自己也要遭同样的下场。
溪水边,鞭子抽肉的噼啪声和哀呼叫痛声一边响着,其他队的月兑衣检查也继续进行。
没过一会,又有两个少年被拖了出去,其中一个在被喊到月兑衣时就软在地上,一个劲地告饶,另一个却是肆无忌惮,就把金块藏在鞋子里,被搜出来还硬着脖子,总觉得李肆不可能再杀人。
于是这个硬骨头,就送给了吴崖当练矛的靶子。
第三个是胡汉山动手,他抹着脸上的血迹,走到罗虎子三人的身前,低低说着:“你们还不错,可如果背誓的话,我可绝不留情!”
罗虎子心中的惧意渐渐散去,他胸膛也挺了起来,又没作亏心事,他怕什么!?
杀的杀了,打的打了,李肆看住剩下那十八个流民少年,言语沉凝:“当日我跟你们的选择,不止是要求你们遵守誓言。该给你们的,我绝不会短少!若是哪一日,我背约了,你们大可无视自己的誓言,我绝不追责!”
他提高了音量:“遵守和我的约定,担当自己的选择。这可是你们对着上天发下的誓言!不是我要杀违约之人,而是我代上天杀人!人在作,天在看……
李肆沉声喊出了最后三个字:“我在管!”
这三个字,不仅震得少年们一个哆嗦,身后关田等人心脏都嘭地大跳了一下。
“我是明白了,为啥四哥儿没让矿场上其他小子先来淘金。”
田大由低低说着,其他人都是一脸了然地点头。
1:满清前期,官府还一力介入宗族和主奴之间的关系,私刑要处罚的。而到了中叶之后,对地方控制力减弱,宗族和乡绅动起私刑来,官府多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