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的逍遥日子没过几天,蕲州百户所的工作就逐渐开始繁忙起来,从总旗、小旗直到最底层的军余全都撒到了城乡各地、街头巷尾,细细打探白莲教的动静。
因为一位肩荷重任的大人物即将率兵途经此地,事关军国重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从去年开始荆湘地区白莲教叛乱此起彼伏,大部分已被明军和锦衣卫及时镇压,只有湘西麻阳苗民金道侣极其猖獗,假托无生老母邪说蛊惑百姓,又勾结湘西苗瑶三十六洞主,兵势甚大,已攻占麻阳县城,正紧锣密鼓向辰州府进军,兵锋遥指长沙、武昌。
当地明军迟迟未能将金道侣消灭,贼势越发甚嚣尘上,附近九溪蛮、永顺宣慰司的洞主寨主们也开始摇摆不定,如不急速将其扑灭,湘西局势便极有可能溃烂而不可收拾。
于是朝廷急调都指挥佥事、执掌浙江都指挥使司的抗倭老将邓子龙,以参将衔领三千精锐浙兵增援荆湘,火速赶往麻阳进剿叛军。
邓子龙从浙江赶往湘西,当然是乘船溯长江而上,过洞庭湖进辰州。蕲州卫多年来承担长江漕运,有完备的码头、修船场和堆积如山的粮食,浙兵乘坐的水师舰船在进洞庭湖之前将在这里修整船只、补充军粮。
邓子龙是一员抗倭的名将,手下浙兵又是戚继光训练过的百战之师,他的到来无异于对湘西叛军的当头一棒,那么,以诡计多端著称的白莲教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挠邓子龙率军参战。
蕲州这个中转站,无疑是他们下手的最佳地点,北镇抚司、千户所都发来命令,要求蕲州百户所务必明察暗访,挫败白莲教的阴谋,保证平叛大军如期抵达辰州。
秦林刚加入锦衣卫就遇到重要任务,倒也隐隐有些兴奋,不过一连好几天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
蕲州是白莲教兴盛之地,秦林只要一打听就有人眉飞色舞的说当年彭莹玉彭和尚如何如何,二十年张员外出首告发白莲教,全家三十多口被灭门又是多么惨烈……可问起实打实的内容,譬如现在哪儿有白莲教,谁曾经拜过无生老母之类的问题,全都大摇其头,一问三不知。
最初秦林还以为是自己初来乍到模不到门,结果百户所点卯的时候弟兄们把情况汇总,才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白莲教这个东西,平时好像就在你身边转,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可你真要抓住它,却又看不见模不着,一抓一手空。
石韦皱着眉头,脸色黑如锅底。
陈四海朝上拱拱手,陪笑道:“咱们前些天搜捕白莲教妖匪,已把蕲州内外的教匪一网打尽,现在只怕蕲州连个白莲教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惜没捉到开坛传教的大师兄高豺羽。”石韦有些遗憾。
秦林暗笑,你要抓的人还埋在荆棘岭,多半已经化为白骨了吧?
“总之,”石韦又道:“各位弟兄一定要打起精神,如果抓不到白莲教徒,咱们就严防死守,确保十天后过境的邓将军万无一失。”
众锦衣卫士齐齐抱拳,轰然一声大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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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州衙门口,柳华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哭哭啼啼,不停的喊冤叫屈,崔捕头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劝,大热的天,他脑门上一圈的汗。
看着一脸哀戚的母亲和欲哭无泪的老父,柳华的拳头快要攥出水来,声音因为悲痛和愤恨变得沙哑低沉:“崔老爹,难道我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的天下还有王法吗?”
崔捕头哭丧着脸,叫苦连天:“咱们张大老爷和蕲州卫的王指挥使,文武互不统属,地方管不到卫所,何况你妹妹连尸身也没有,就算告状也没这个告法啊!现而今张大老爷体恤百姓,愿意自掏腰包贴补你们三十两烧埋银子,我看也很够意思了——说句不昧天良的话,就算真查出你妹妹是被打死的,按尊长殴杀奴婢也只是杖一百,徒三年。何况你有多大的靠山,告得倒正三品的指挥使大人?”
柳华胸中有如烈火焚烧,左冲右突的力量却没地方发泄,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他父亲柳木匠和母亲柳冯氏都是胆小老实的人,此刻彷徨无计,只是不停拿手抹着眼泪,哀哀的涕泣。
衙门口几名捕快虽然也是心硬手黑之辈,见这一家子遭遇悲惨,不禁有几分同情之意,在旁边窃窃私语:
“花骨朵似的闺女进了王家做使女,到后头一口棺材抬出来,铁钉封了不让见尸,还使亲兵监押着立刻入土归葬,这也太强横霸道了!”
“还不是他那宝贝儿子造的孽?只是没想到这次弄出人命官司了……”
“柳家人硬气啊!王家的管事来说愿意出一百两烧埋银子,这老两口硬是推出去了,要把官司打到底。”
同情归同情,崔捕头和他的捕快弟兄们爱莫能助,且莫说区区捕快,躲在内堂的张公鱼何尝不想做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可为了一个使女就和正三品的指挥使打擂台,这种州官天底下就算有一两个,也绝对没在蕲州。
张公鱼天良未泯,在后堂听得好生不忍,终于自己走出来对柳家三口说:“死人不能活转来,既然木已成舟,到底还是要照顾活人,以本官看来,收了他家赔的烧埋银子,本官这里再资助一笔,替你家儿子结一门好亲事,岂不比缠讼好?”
“青天大老爷!”柳华跪着磕头,眼睛里火辣辣的生疼:“照您这么说,我们小老百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您公堂上头,可是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呐!”
张公鱼脸皮发烫,从小读圣贤书讲的是忠孝仁义,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被这顿抢白弄得好生羞惭。
柳华见他这幅表情便知道再无指望,登时心若死灰:青天大老爷都没法替妹妹伸冤,小老百姓还能找谁呢?
忽然身后有人问道:“晚生见过张父母,咦,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华回头一看,只见两名锦衣卫朝着张公鱼作揖。
来的正是秦林和韩飞廉,他们从百户所出来经过州衙门口,见此情形秦林便忍不住过问。
张公鱼一反常态的没有和秦林攀谈,而是略为急促的说:“秦小友,这事儿出在指挥使府上,不归我州衙管。”
秦林曾答应州衙有疑难案件他就来协助破案,张公鱼的言下之意是这事儿我们州衙管不了,你也别揽事上身,免得惹祸。
韩飞廉赶紧要拉秦林走,开玩笑,锦衣卫百户官石韦才正六品,知州张公鱼是从五品,可蕲州卫指挥使是正三品!虽说卫所武官不值钱,三品大员也不是小小校尉可以随便招惹的呀。
柳华也不知道秦林是个总旗还是小旗,反正看他穿着飞鱼服又来过问此事,便当作了救命稻草,跪在地上,扯住袍角,心急火燎的把妹妹如何去王家做使女,前两月妹妹回家说王家少爷怎样无耻,今天王家又如何忽然把棺材抬来,亲兵监押着要下葬的事情一一说了。
“连尸首都不让我们看,到现在我们连人是死是活,甚至棺材里究竟有没有我妹妹都不知道啊!”柳华说完,充满期待的看着秦林。
韩飞廉叹息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柳家人可怜。但我们锦衣卫访拿大奸大恶,缉捕朝廷钦犯,并不管地方上谋杀殴斗强盗等一切官司……”
秦林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韩大哥说哪里话?石大人刚让我们注意各种异动,想邓将军率兵到这里,王指挥使必然负责接洽一切事宜,要是他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安知与平叛大军没有关系?”
韩飞廉眼睛一亮:“你是说?”
秦林眨了眨眼睛。
韩飞廉大笑着戳了戳他胸口:“秦兄弟,叫我说你什么好!”
想来一个使女的死亡也不可能和剿灭白莲教叛匪这种军国重事扯上关系,秦兄弟这么说,无非是以此为借口,好替柳家人讨一个公道吧。
秦林又向张公鱼拱了拱手:“张父母可以同去做个见证吗?”
张公鱼没接下这案子,觉得对不起治下百姓本来就心头有愧,既然秦林肯以锦衣卫的名义把案子接下来,他去做个见证也就无所顾虑了。
“锦衣青天!”柳华朝秦林磕头,额头处鲜血淋漓,爬起来就把父母手臂拉住,“这下妹子的仇可以报了!”
柳家老两口打量打量秦林,毛头小伙子一个,斗得过指挥使王大人?心下不免狐疑难定。
韩飞廉把十个正军、二十来个锦衣军余点齐,秦林问明棺材就停在柳家,就让柳华带路,一行人往他家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亲兵簇拥着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对柳家请来帮忙的亲戚恶声恶气的吼。那老者眼睛望天,拿鼻孔看人,气焰十分嚣张:“我说你们柳家不知好歹,区区一个使女死了也值得胡闹?咱们大人官居三品,随便一句话就让你们死去活来……”
“不、不好啦!”亲兵指着院门外,“柳家告官,带人来了!”
老管事鼻子里哧的一声:“带人,谁来也没用,柳家狗一样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大一只巴掌带着呼呼风响扇过来,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亲兵家丁非但没有阻拦来人,反而畏怯的朝两边退开。
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老管事打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
但他还是看见了秦林冷笑着的脸,以及身穿的飞鱼服,还有院门外影影绰绰一时半会儿数不清人数的锦衣校尉,一个个杀气腾腾。
这种阵势,老管事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妈呀不得了,只怕老爷犯事儿了,这是要拿咱们下诏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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