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马德从小生长在王府,干的虽然是伺候人的差事,可从小到大从没吃过什么苦。此番南下广州宣慰各藩属,虽然是趟美差,经过各府州县,总会搜刮上来不少的浮财。可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的确够折磨人的。
搭着现在又是十冬腊月的,几千里的路程走下来,马德感觉自个儿好似活生生被剥掉了一层皮那么难受!所以,这家伙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回到京城,交了差事,而后好好休沐上几天。
再加上这位马德马公公头一次出来办差,初掌大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听惯了地方官的阿谀奉承,有些飘飘然,换句话讲叫有些自我膨胀。通常的时候,手下人说往东,这位马公公偏要往西。两项叠加,前一个驿站的时候,手下人建议就此歇息,明儿一早再出发,免得城门关了进不去。
这位马公公驴脾气上来了,拿腔作调地说,不行!左右不过半天路程,赶一赶,绝对能赶在城门关之前进南京。
说起来马公公还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别看那会儿距离南京已经不远了,可这么老大的一个队伍,哪能说提速就提速的?一路紧赶慢赶的,到了现在才走了一半,而日头已经西沉了,眼瞅着就要错过时辰。
“今天晚上就能到南京?”邵北深吸了一口气,舒缓着疲惫的身心,而后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错过宿头,大不了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重要的是此行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了。
果然如梁二所说,队伍擦着黑到了聚宝门外。那巍峨的城门楼子上挑着火把,隐约地瞧见城门早就紧闭了。
底下人抱怨声连天,背后瞅着马德马公公都不是什么好眼神。目光中大多充斥着蔑视与不屑。无数的目光刺过去,小太监马德顿时感觉如芒在背。
嚷嚷一嗓子:“你们等着!”大步流星直奔城门口而去。到了近前,小太监叉着腰,扯着嗓子就叫嚷开了。先问了当值的守将是谁,而后自报家门,说自个儿在内廷是什么职位,出门办的什么差事,背后又有多大能量。
小太监仗着胆子喊了一通,没几句话便被守将给噎回来了。到时辰四门紧闭,这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规矩了。别说你一个当闲差的小太监了,就是内阁阁老赶上倒霉,都得乖乖在城外候着。
感觉挂不住脸的马德干脆开始放狠话了,详细问了守将名号,而后叫嚣着将来如何如何。泄愤一通,跺跺脚灰溜溜气哼哼地回来了。
大家伙都瞧着他,似乎在询问着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找地方过夜吧!
也搭着聚宝门外寺庙林立,离得不远就是大报恩寺,大家伙商议一番,干脆直奔大报恩寺而去。话说一行车马这么多,换了小点的寺庙根本就容不下。
可没等一行人等动身呢,稀奇的事儿发生了!
只见一个身着杏黄色僧袍,留着寸许头发的胖和尚,大大咧咧从车马队当中穿过,直奔聚宝门而去。大家伙起初也没当回事,了不起是这和尚半夜梦游……可这和尚径直走到了聚宝门下,而后手搭着门环直接就是一通猛砸。
“开门,快开门!吾乃大明宗室王爷,逃难至此,快放我进去!”
那和尚身宽体胖,喊起来声如洪钟。大半夜的传出去老远。远远的邵北与肖白图都听了个真切,就更别提城上的守军了。
那守门的小校原本正咒骂着‘疯和尚,再不走开便射成刺猬’,转瞬间听见了对方说的话。顿时整个人都斯巴达了!大半夜的,一个疯和尚来砸城门,愣说自己是大明宗室,皇亲国戚的王爷……这事儿靠谱么?
小校犹豫的功夫,那和尚又喊了:“呔!速速开门,如若不然,待见过陛下,本王必定制尔等大不敬之罪!”
也不用小校犹豫了,躲在城门楼子里睡大觉的守将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了出来,一边吩咐人开城门,一边让人赶紧往上通报。
守将想的简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如果这家伙是个疯子,砍了脑袋也碍不着自己什么事儿。可万一这家伙要真是货真价实的王爷,稍稍怠慢,回头跟皇上跟前给自己上点眼药……那到时候指不定脑袋搬家的是谁了。再者说了,老朱家这帮子弟虽然一个比一个废柴,但生殖能力那叫一个强悍。从朱元璋到现在拢共才二百多年,满天下的皇室宗亲愣是好几万号。
这还是只算登记在册的,至于那些私生子之流,更是不胜枚举。若给这帮子朱家子弟足够的时间,他们完全能创造一个民族……总而言之,谁也说不准眼前这和尚到底什么来头。这事儿,还是谨慎对待的好。
大门吱吱呀呀打开,而后从里头呼啦啦冲出来两派举着火把提着兵器的守军,二话不说将那和尚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小太监马德来了精神。小跑着过去,一把扯住那守将:“诶?等会儿等会儿,左右这城门都开了,不如放我们进去吧?”
“你?”守将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巴掌将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扫掉:“你要是也敢砸了城门高喊自己是王爷,我就放你进去。”
“你!”
“公务在身,这位公公,少陪了。来呀,给我关门!”守将一声吆喝,扭头往里就走。一帮子守军押着那自称是王爷的和尚往里退去,城门又吱吱呀呀合上了。
“杂家早晚都要给你好看!”
小太监跳着脚骂街的时候,邵北与肖白图早就下了马车。肖白图这厮生怕漏看了细节,干脆抢了车把式的位置,站在马车上观望着。直到好戏结束,肖白图这才怅然若失地下了马车:“这年头怪事儿真多,大半夜的一个和尚愣说自己是王爷……话说回来,这桥段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说着,他将目光看向邵北,却发现邵北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好似洞悉内幕一般。
“你的确应该觉着熟……如果我没记错,上个月你刚从资料上看过。”
“我看过?”肖白图挠了挠脑袋:“让我想想……”而后整个人猛地顿住,一拍巴掌:“我知道了,大悲……”
没等他说完,邵北上前一把将他的嘴堵住,低沉着声音道:“你疯了?”
肖白图赶忙懊恼地点点头,推开邵北的手,低声说:“大悲和尚案?”(注一)
邵北点点头,随即玩味地说:“虽然这事儿挺荒谬的,但我们正在见证历史。”见证而非创造,只是作为旁观者,见证南明时期最荒谬的一段历史。
邵北没再说什么,整个人沉静下来,开始思索着自己一方如何在这种荒谬的事儿当中攫取利益。若是顺着这事儿与朝堂上的几位当政者取得联系,那真是太好不过了。从一开始邵北就没想着挽救老朱家的天下,穿越众制定的策略,只是挡住鞑子。所以,除了几个明粉小伙子,没人关心明朝的死活。
他这边思索着合适的切入点,车马队闹闹哄哄一通,转而在马德的带领下直奔大报恩寺而去。与此同时,今夜的南京城注定是没法平静了。
守将押着那和尚急吼吼地往内城就走,路过应天府,二话不说便将那和尚押在了府衙之内。只是言辞上客客气气,只说向上通报,等着上头命令。扔下和尚,守将找了自己的上司,然后上司又找了更大的上司,层层通报,最后这条骇人的消息直接送到了东阁大学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马士英的面前。
今年虚岁五十四的马士英这会儿正与自己最亲密的盟友阮大铖商议朝堂政务,听到这个消息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是说……有个和尚,半夜砸门,愣说自己是齐王?”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马士英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知道了,本官稍后便去面圣,但请圣上定夺。”这事儿属于老朱家的私事,马士英实在懒得管。
送消息的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马士英与阮大铖二人。
“来呀,更衣。”吩咐一声,马士英笑着道:“齐王?真是天大的笑话,永乐四年之后,这天下何曾还有齐王?”永乐四年的时候,做了皇帝的朱棣开始大清洗,屠刀不但对准了拥护自己的武将,连自己的兄弟也不放过。齐王一系就因为言语过激,干脆被朱棣废掉,变成了庶人。
坐着在那儿品茶的阮大铖更是讥笑连连:“即便那和尚真是齐王后裔,也不过庶人一个罢了。”说着,阮大铖皱了皱眉头:“瑶草……此事不可大意,速速上达天听为妙。说不得,此事为东林诸人之诡计!”阮大铖此人为人反复,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更是阴谋论者与被迫害妄想狂。此刻正是他与东林党人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总会猜想是不是什么阴谋。
马士英轻笑一声也不在意,也不避讳,当着阮大铖的面换了官袍,穿戴整齐冲着阮大铖一拱手:“集之且稍等,我去宫内走一遭,待稍后你我二人再商议此事。”
(注一:大悲和尚案发生在1644年末,且和尚砸得是洪武门。这里为了剧情需要,改在了聚宝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