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车马队伍总算到了大报恩寺。他们这一行,从广州到南京一路几千里,风餐露宿的。加上小太监马德拿着鸡毛当令箭,导致错过了宿头,几百号人早就人困马乏,又是饥饿难耐。
一到了地方,霎时间抱怨声震天。
这些番邦的使者……恩,说使者有些抬举他们了。两个来月的相处,邵北与肖白图早就模清楚了对方的来路。这帮所谓的使者里,真正的使者没几个,大多数都是打着某个小国旗号的商人。大明朝‘人傻钱多’早就名声在外。随便送点土特产过去,就能换回来一大堆的真金白银。
再加上贩卖点商品,这一趟朝贡下来,赚的比什么买卖都要多!早年间朱元璋觉着万国来朝很有面子,但朱元璋手下的大臣不干了。说面子是有了,里子全没了。这一趟朝贡下来,里里外外大明得往外搭出去不少真金白银。
朱元璋一个流浪汉出身,早就穷怕了。一琢磨这哪儿行啊?得想个主意,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憋了好些日子,后来搞了一套朝贡限制措施。规定番邦的朝贡人数、次数等等。这套制度,一直沿用到现在。
这也就是市舶司油水大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些所谓的番邦使者们,为了争夺一个堪合乃至朝贡的名额,打得头破血流,真金白银狠命地往市舶司塞。因为大家伙都知道,与巨大的收益比起来,些许的投入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这些使者们还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比如暹罗的使者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使者,然后越南派出了两拨使者,因为越南现在正在搞南北朝。再之后,各种各样没听过名字的小破国家一大堆,以至于邵北甚至怀疑那些国家到底存在不存在。或者只是个村寨规模?
这人一多,又没什么素质,自然闹闹哄哄。有捂着肚子四处找厕所的,一时间没找到翻译,干脆就在墙根底下方便了;有吵吵饿肚子的,哇啦哇啦一通叫嚷,那意思再不给吃的就造反?
乌烟瘴气这么一通折腾,可把迎出来的住持给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方外之地,怎么转眼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了?这还了得?
当即招呼了几个小沙弥,手拉着手挡在大门口,死活不让这帮人进去。
小太监马德正是恼火的时候,一瞧这情景就炸了,上去一通咒骂,临了一个窝心脚把老和尚给踹进了门。而后一招手,一大帮人呼啦啦就涌了进去。
也亏着马德的副手,一个小官僚会做人。刚忙上去赔了不是,又塞了不少香火钱,这才平息下来。否则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善了!大报恩寺可是南京出了名的三大寺,终日香火不断,恩客当中自然不乏达官贵人。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回头这事儿就得闹得沸沸扬扬。
此时东林党诸公正跟朱由菘较劲呢,拿了放大镜见天找这位大胖子的茬,马德这么一出不是给人家送口实么?
好言安慰一通,老和尚总算平息了下来。又指挥着小沙弥给众人安置客房,置办斋饭。忙忙碌碌足足一个时辰,这才消停下来。
吃饱喝足的邵北与肖白图,坐在火盆跟前商讨着对策。
“我想不出能有什么切入点。”肖白图看着邵北说:“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寄托在机缘巧合上。有句话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从聚宝门到大报恩寺,俩人就着‘大悲和尚案’好一通研究。可研究来研究去,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你知道历史走向,可你总不能径直走到马士英面前,跟老小子说‘那和尚是冒充的,不信你看历史书’吧?再者说了,现在顶着番邦小国的帽子,人家马士英连正眼都不会瞧一眼,能见你才怪了呢!
“也不是什么切入点都没有,我们有备用计划。”邵北呷了一口茶,而后皱起了眉头。这茶,真心都不如后世的茶叶末子。看来马德那死太监是把老和尚得罪惨了,所以人家用这种烂茶叶招待这帮人。
“备用计划?我怎么不知道?”肖白图正了正身子:“而且,你不是说没计划么?合着现在又有了?”
邵北点头:“一直都有,只是不太想用……你还记得郑森吧?”
“记得,年轻的国姓爷嘛。话说他回大明好几个月了吧,也不知道近况如何了。”
“恩,如果历史没什么变化,他现在应该就在南京。”邵北低沉着声音说:“而且他的老师比较出名。”
“谁?”
“钱谦益。”
肖白图念叨了一嘴,而后笑着问:“你是说那个‘水太冷’?”
“就是那个‘水太冷’。”邵北不屑地撇了撇嘴。话说弘光朝完蛋,老钱跟自己小妾柳如是泛舟西湖。柳如是撺掇着老钱自杀殉朝得了。老钱几杯猫尿进肚子,拍着胸脯保证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结果柳如是拉着老钱真要跳水,老钱酒劲立刻就过去了。伸手探了探湖水,说‘水太冷,改日再来吧’。这段典故已经成了历史上著名的笑话段子。
邵北顿了顿说:“但钱谦益是东林党,并且是东林党中很有分量的人物。而我们一直竭力避免与东林党扯上关系……理由你很清楚……”
“凡是有东林党参与的事儿都会变成坏事?”肖白图接嘴道。
“没错。虽然有些绝对,但大体上就是这样。那些东林君子们,大多数只会动嘴皮子,务虚胜于务实。”邵北皱了皱眉头:“而且从澳洲利益来考虑,伪君子才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比如马士英与阮大铖?”
“不,不不。”邵北摇头否决:“阮大铖可不是什么伪君子,那家伙是个睚眦必报的真小人。这种人有时候比东林君子还要危险。”
肖白图摊了摊手,表示无所谓。然后问道:“所以,这个备用计划其实是个馊主意。然后你正在避免采用这个馊主意……但如果没有新的主意,你就得采用这个馊主意……见鬼,真饶舌。”
“你不说RAP真浪费。”讽刺了对方一句,邵北深吸一口气说:“平常心就好。不要过于乐观,也不能太悲观。只要我们留意局势的发展,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在邵北与肖白图商讨的时候,这个合适的切入点已经来了,正等着邵北与肖白图去发现。
南京城内,锦衣卫北镇抚司。
一身飞鱼服的郑鸿逵对着案上一拱手:“大人,是否可以开始了?”皇帝一句话,整个锦衣卫立刻一通鸡飞狗跳。大半夜的,北镇抚司上下人等,一个不落悉数到场。要说郑鸿逵也够倒霉的,昨天郑鸿逵就接到消息,自己要被任命为镇江总兵。今儿刚刚下了正式任命,而后朝廷还给了一个月时间让其处理好交接。所谓的交接不过是客套话,南京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哪来的什么差事?不过是一种变相放假罢了。可倒霉催的是,没等郑鸿逵把大印交出去呢,就赶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躲都躲不开!早知如此,他郑鸿逵绝对不会在南京城里多待一天,径直就去镇江上任了。
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注一)轻微地点点头,然后郑鸿逵立刻吩咐:“带人犯过堂!”片刻之后,两个番子押着五花大绑的和尚就上来了。
郑鸿逵一个眼神过去,两个番子扯掉了和尚嘴里的麻团……没办法,这和尚大吵大闹的,不堵住嘴还不得把这事儿传得人尽皆知?
“堂下所站何人?”鉴于对方的身份……很可能特殊,郑鸿逵也没让对方下跪,而是直接询问起来。
照理来说,这和尚应该回答‘吾乃齐王’之类的。可和尚的回答远超所有人的预期:“我是大明崇祯皇帝!”
搭着锦衣卫指挥使正在喝茶提神,听罢和尚的回答,噗的一口就喷出去了。提问的郑鸿逵也没好到哪儿去,只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好悬没背过气去。
前头还自称齐王,这会儿又变崇祯皇帝了?这和尚敢再扯淡一点么?
堂下诸番子,一个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但凡是脑袋正常一点的都判断得出来,这和尚一准是冒充的,且不是疯子就是……疯子。否则谁会冒充死去的崇祯皇帝?
没等郑鸿逵说什么呢,主官马吉翔已经发飙了。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胆敢冒充已故天子!真真是丧心病狂,来呀,先给俺打四十大板再说!”
一声令下,四个番子提着棍棒上来,叉住那和尚一挑,和尚顿时来了个平沙落雁式。而后板子便如同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霎时间,堂内噼噼啪啪之声大作,没几下,那和尚便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四十大板一过,那和尚早就皮开肉绽了。
郑鸿逵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和尚,又问道:“尔到底是谁人?”
这回和尚学聪明了,琢磨了好半天才说:“吾……吾乃是大明齐王是也。”
“哦,又是齐王了。”郑鸿逵戏谑地说:“本朝齐王,于永乐四年早已废为庶人。算算至今四个甲子有余,又何来齐王之说?”
和尚傻眼了,瞪着大眼珠子愣了半天,这才嚅嚅地开口:“那……我就是定王?”
马吉翔又看不下去了:“上夹棍,上夹棍!不上大刑,这厮定然不会说实话!”
(注一:马吉翔在维基百科里注明是最后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但1644年的时候他还在广东,45年又因为摊事儿被罢职了。这里且算历史出了偏差吧,因为实在找不到弘光朝锦衣卫头子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