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涉案人员名单搞成创作,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可阮大铖不是一般人,所以这厮干出来了。不但如此,整个文章简直就是花团锦簇!
行文布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措辞铿锵有力,问罪之言句句诛心。不考虑实际情况如何,单单是看这份……文章,别说马士英了,就算换了东林党人自己瞧了都想抹脖子上吊。
在马士英错愕的功夫,阮大铖已经颇为自傲地问了:“瑶草,观此文如何?”他阮大铖别的本事也许不值一提,可论起笔杆子来,哪怕是李白、杜甫他都不服。
此文如何?要是单看文笔,那绝对没得说。一份控诉书能兼性、艺术性、观赏性于一体,不可能比这更好了。可问题是,这玩意不是纯粹扯淡么?
这里头所谓的罪责,或者是猜测,或者是臆想,有的干脆就是莫须有……仅凭这玩意能给东林党人定罪?是!马士英与阮大铖联合起来,现在确实是权势滔天。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兵部尚书,联合起来朝堂上哪还有对手?可问题是,他马士英要对付的可不止是朝堂!
究其缘由,一半是因为机缘巧合,另一半完全托了面前这位铁杆盟友的福!话说当初听闻崇祯上吊煤山,大家伙推举皇帝。在嘉靖朝的“大礼议”和万历朝的“争国本”事件中,东林朝士们孜孜以争的就是血统亲疏和长嫡,所谓的伦序纲常,按照他们的那套理论,福王朱由崧是当然的不二人选。
首先福王朱由崧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要比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两藩都居长,而朱由崧又是其长子,和崇祯是同一辈,乃是崇祯的亲堂兄,所以无论是论长幼还是依嘉靖继位的“兄终弟及”先例,他都显然优于惠、桂二王。至于潞王朱常淓,不但血缘关系隔了一层,连辈分也要大崇祯一辈,所以怎么看都不太可能轮得到他。
但这个时候相当部分的东林党人闭口不讲嘉靖“大议礼”和万历“争国本”时他们那套被奉为“万世法”的伦序纲常了,却开始讲起“立贤”来了。
理由就太简单了,东林诸大臣虑福王立,或追怨“妖书”及“挺击”、“移宫”等案;潞王立,则无后患。钱谦益做背后推手,兵部侍郎吕大器站出来打擂台,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随声附和。前山东按察使佥事雷縯祚、礼部员外郎周镳往来游说。
两派人争执不休,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于是乎某一天,史可法偷偷约见马士英,在浦口与之密谈。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秘密商定出一个两不得罪的折中方案,即放弃福王和潞王,拥立桂王朱常瀛。史可法遂于到达浦口的第二天,写信回南京,提出了拥立桂王,同时由潞王仿照古兵马元帅之制暂时统率兵马的方案。
盘踞在南京的东林势力,其实只要不是福王朱由崧继位,无论选谁都是不会有意见的,所以他们一接到史可法的方案,礼部就马上准备了各种仪仗,打算出发去广西接桂王到南京继位。
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窝囊废大胖子朱由菘骤然就聪明了一回。这厮居然懂得枪杆子里出政权,眼瞅着马士英与史可法两派人都不搭理自己,他可急了眼。干脆直接休书一封,允诺种种好处给四镇总兵。
这一招还真走对了,四镇总兵本就是兵痞军阀,有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怎会放过?于是几方一拍即合,四镇起兵拥着还是福王的朱由菘浩浩荡荡朝着南京而去。
形式急转直下,瞅着自己手下玩儿了手既成事实,马士英只得跑到朱由菘面前表态效忠。要说马士英这人遍历封疆,务实有才干。虽然不是什么奇才,但在明末士大夫们普遍无能的情况下,他也算拔尖的一号了。当时情况已经是如此,他马士英不得不同意四镇所请。要是不同意,人家干脆就造反了!
到时候什么朝廷什么东林党,连他马士英都得脑袋搬家。妥协下来,安抚住四镇,尚且有缓和余地不是?
但马士英的举动算是彻底触怒了东林君子,他们不管事实是怎么样,只看结果……结果是马士英成了首辅,然后东林君子们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事儿是马士英背后使的推手。
再加上马士英启用了阮大铖这个东林叛徒与死敌,于是乎本来跟阉党八竿子打不着的马士英就成了阉党余孽。
现在整个南京的局势,甚至整个大明的局势,完全就处于崩溃的边缘。内有党争乱政,朝廷什么正事都办不了;外有四镇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加上李闯溃部与建奴的南侵,内忧外患之下大明朝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成为故纸堆上的一段文字。
这个光景,马士英焦头烂额,琢磨着攘外必先安内,起码要先把朝堂理顺了,而后驯服桀骜的四镇,最后再考虑收复故土……官位到了他这个层次,利已经是次要的了,他马士英何尝不想成为第二个郭子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现在令人头疼的问题是,他马士英想平息事端,可他的铁杆盟友却想着挑起事端!有时候马士英都在想,启用阮大铖是不是错了?这家伙就跟疯狗一样,逮谁咬谁,除了笔杆子硬没别的优点了。
万般思绪在脑子里一晃而过,马士英捏着没写完的奏折,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说:“集之,此事便作罢了吧。”
“为何?”
“新朝初立,千头万绪。而今万国使节又到京师来贺陛下登基,如此盛事……刻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冷眼扫了一眼,瞧见阮大铖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他又劝慰道:“集之何须操之过急?东林诸子,道德沦丧者甚众,些许把柄还不是手到擒来?且待过些时候,便查实了罪名,将其一一绳之于法。如此岂不快哉?”
话说到这份上,当朝首辅跟自己说软话,阮大铖总算打消了不满。转而叹息一声,将奏折撕得粉碎:“便宜了那些畜生,待来日,某必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了正事儿,二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散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马士英的内阁批红便定下来了。直接给大悲和尚定了个‘妖言罪’,三日后斩首示众。
南京是个邪门的地方,甭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不出半天功夫,一准传得满城风雨。天子脚下,南京老百姓的政治觉悟以及八卦劲头可不是一般的高。朝廷里的大人物虽然不屑于传闲话,可耐不住办事的都是那些刀笔小吏。
加上各家仆役乃至宫中的小太监嘴上没把门的,只要是出了新鲜事,下到豆腐店的寡妇西施跟隔壁杂货铺活计有奸情,上到皇帝老子得了马上风满城抓蛤蟆治病……就没可能瞒下来!
是以,一个大和尚半夜砸城门嚷嚷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这么新鲜感十足的新闻,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早就传得人尽皆知。要按照以往的时候,大家伙茶余饭后的,肯定得胡侃一番,进而为刚刚听来的消息增加附加值……您问怎么增加?简单!一说成二,二说成四,添油加醋这么一说,反正侃大山也不上税。就算骂了皇帝老子,只要别让官差听见,别让听众告发,那就随你怎么说。
估模着要是往常,那真和尚假皇亲就得反过来变成真皇亲假和尚,而后非得传得沸沸扬扬不可。可今儿犯了邪性,酒楼茶馆之中,新来的提一嘴‘昨夜聚宝门有个和尚如何如何’,只是让大伙随意地应上几声,然后便转而谈其他。
新来的不知所以然,纳闷着问了一嘴:“你们知道那和尚后来如何了么?”
然后总会被听得聚精会神的周遭人等斥责几句:“别捣乱,老老实实听着。”
听着?听什么?还有比和尚冒充皇亲更可听的?
新来的怏怏落座,听着酒客、茶客们你一言我一嘴地胡侃着。这种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领衔主讲。或者是嘴皮子利索满嘴跑火车的,或者干脆就是说书先生。
“……神兽啊,真真是神兽!那貔貅足足一仗来长,头大如斗,双目如铜铃。那叫声可真叫一个声如洪钟!某亲眼所见,那神兽入城之际吼叫一声,愣是吓得前头一个书生肝胆欲裂,昏厥过去……貔貅如此祥瑞,自不用提。但说那神兽草泥马,浑身洁白一片,连跟杂毛都没有……”
新来的几位一听这什么玩意?又是貔貅又是草泥马的……话说那草泥马是什么马?
疑惑着问了一嘴,立刻引得周遭人等一阵鄙视:“你不知道?”说话这位如同看怪物一样看着新来的,而后展仰着道:“如此大事尔等居然不知?哈,孤陋寡闻。且待某家与尔等分说……话说今日一早,万国朝贡使者入京,娘咧!队伍之中,居然有神兽!……诶?你不信?不信去鸿胪寺自己瞧去,某家说错一句,便将大好的头颅舍了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