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时候,建康迎来的第一场雪,雪粒子飒飒而下,正式宣告冬日的到来。
建康沈家,沈三夫人的屋子里放着两个火盆,室内温暖如春,桌案上两盆水仙花开的正艳。
沈三夫人穿着褐色对襟袄,歪在大引枕上闭目养神,软榻前跪着个小丫头轻轻的捶腿。
一个仆妇急匆匆而进,小丫头忙冲她摆手,仆妇点点头,转身蹑手蹑脚要走。
“什么事?”沈三夫人缓缓说道,并没有睁开眼。
仆妇忙折身回来,“夫人,衡阳来人说….”
“是不是嫌路远,又想赶在年前成亲,顺便问问我给多少添箱…”沈三夫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不是,夫人…”仆妇面带尴尬之色,大着胆子打断沈三夫人,“是亲事作罢了…”
“什么?”沈三夫人猛的睁开眼。
仆妇被她视线一扫,吓得忙垂头,“…舅夫人说,敏小姐自从定亲后,就生了病,到庙里求了一签…”
“说这门亲事犯冲?”沈三夫人竖眉喝道。
“是…”仆妇低头说道。
沈三夫人气的坐正身子,“定亲前什么都看好了,犯什么冲!”
她就知道,这夫妇俩包括那个丫头都不乐意这门亲事,偏赶着听到充盈东宫,这是动了心思了。
“这蠢货”沈三夫人咬牙说道,“这蠢货…”
室内仆妇丫头低头不敢说话。
“不过,也罢”沈三夫人平复了情绪,冷笑一声道,“经此一事,足够那丫头堵心一场,我倒要看看她还要不要去捡人家不要的…”
仆妇忙倒过茶,捧给沈三夫人,一面笑着说些让她高兴的话,沈三夫人显然并没有因此事多困扰。
“夫人夫人…”门外急匆匆的男声唤道,人隔着门帘站住了。
“什么事?”沈三夫人问道。
“少爷”外边的小厮喘着气说道,“少爷好了…”
“什么少爷好了?”仆妇低声喝道。
“是京城里的林少爷,腿好了!”小厮大声说道。
啪的一声,沈三夫人手里的茶杯落地。
“备车去京城!”
不多时这个命令就传了下去,雪粒纷纷中,豪华的两架马车奔驰而出。
披着华贵裘衣的信朝阳三步两步走上自家药行的台阶,躲开街中飞驰的马车溅起的雪泥水。
“真是,怎么这么多马车乱跑…”他嘀咕一句,轻甩了下衣角。
他刚迈进门内,就见信老爷急匆匆过来。
“爹…”信朝阳躬身施礼。
“你跟我来。”信老爷沉脸喝道,脚步未停向外而去。
自从那日让信朝阳滚了之后,信老爷就再也没给过儿子好脸色,对他不闻不问,能不见就不见,纵然见了,也一句话也不说。
信朝阳含笑跟上,父子二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话走进家门。
进了书房,屏退下人,父子二人再一次相对,只不过这次信老爷坐着,信朝阳站着。
“那赵家退亲的事,是你一手促成的吧?”信老爷沉脸问道。
“是,他们也正有此意,我顺势而为而已”信朝阳笑道。
“亏你娘为你还哭红了眼…”信老爷瞪眼道。
这件事自然要瞒着家人,知道信朝阳真实意思的也只有信老爷一个人。
“是儿不孝。”信朝阳整容施礼,“我这就去跟娘说明…”
说罢转身要走。
“给我站住!”信老爷喝住他,“说什么?告诉你娘,你要娶顾娘子吗?”
“是。”信朝阳点头笑道。
“我看你还是省省吧。”信老爷哼了声,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口,“我瞧你这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还请父亲大人指点…”信朝阳笑道,冲父亲躬身施礼。
或许是难得瞧见儿子灰头土脸一次,信老爷心里竟忍不住一丝高兴。
“那顾娘子,你是想都别想了…”他一撩衣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说道,“我已经打听了,这一次良女采选,顾娘子也在其中…”
信朝阳微微一愣。
“朝阳啊,这一进宫门就跃上枝头了,人家放着贵人娘娘不当,难道还要跟你这个撕破脸的不成?”信老爷笑眯眯的说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取过茶壶给信老爷续茶。
“爹,她跟不跟我我是不敢打包票,但这女人我明白,贵人娘娘她是不会当的。”他笑道。
信老爷哼了声,“你明白?你明白还会被人摆一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却没有再说话。
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信老爷很是憋气,再一次抓起茶碗。
“爹,我去看看娘,然后就往京城去了…”信朝阳忙退开,一面躬身告退,一面笑道。
信朝凌乐颠颠的进来,与信朝阳擦肩而过,喊了几声,信朝阳只是冲他摆摆手,脚步未停的走了。
“爹,大哥怎么了?”信朝凌问道,看着信老爷黑沉沉的脸吓了一跳。
“有病了。”信老爷哼声说道。
“大哥病了吗?”信朝凌信以为真,大呼小叫,一面又连声哀叹,“可不是,大哥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气病了也是难免的爹…大哥正难受呢,你还摆这样的脸色给他看做什么…爹…哎呀爹…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信老爷看着这个庶出的儿子,面上浮现了难得一见的亲切。
“朝凌啊,我听说你媳妇有了?”他问道。
信朝凌嘿嘿笑道,一脸得意,“何止我媳妇,两个小妾也有了…爹,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信老爷点点头,忽然觉得儿子傻点也不错,至少省心。
“朝凌啊,月钱可够用?”他问道。
信家在商言商,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太多钱,因此作为闲散人员,虽然是正房庶子,但拿的却是最低的月钱。
“不如,你去铺子做些事…”信老爷想了想说道,准备迎接儿子激动的神情。
“爹!”信朝凌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爹,我最近没有去过赌场也没有包青楼姐儿…好吧,去过去过…也只是去过一次…最多五次…爹….你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看着抱着自己腿几乎要放声大哭的儿子,信老爷终于再一次将茶碗举起来:“给我滚滚滚…”
这时的京城,虽然没下雪,但天气亦是阴冷。
采选良女报备的消息已经告知顾家,曹氏又惊又喜。
惊的是顾十八娘这样的匠人怎么会入选,喜的是对于天下待嫁的女子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上等姻缘,让她牵肠挂肚日夜难安的心结终于得到化解。
“会不会错了?”曹氏第无数遍念叨这句话。
坐在火盆前用针剔手上毛刺的顾十八娘不得不再一次开口,“娘,我都给你说了,肯定是错了….”
“那…那可是经过吏部筛选的,怎么会错嘛…”曹氏皱眉道。
“是呀,吏部初选当然会把我选上,上面不是说了吗,我爷爷当过永安县推官、广平县令、仙人县县令,爹是天圣十年贡士,哥哥呢是建元七年贡士,任南漳县令,利州县令…三代贡士可谓官宦世家清雅门楣…自然在其中了….”顾十八娘接着拨毛刺,一面答道。
“是呀是呀…”曹氏心里更有底了,他们家可不正是清明良家。
“只是,下一步就该查我了…”顾十八娘笑道,“那么就会发现,我不合适…然后就剔除,所以呢,就不会等到人来请我进宫待选的…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曹氏哦了声,是啊小女顾十八娘已是匠人身,算不上是良家女了。
“这事是不成的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娘,那是太子哎”顾十八娘笑道,接过灵宝递上的汤茶,旋即浮现一丝自嘲,“难不成朝廷中人还不如人家一个商户心思透明…”
信朝阳的事,曹氏不知道,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轻轻叹气为女儿的终身大事上愁,灵宝却是知道的,带着几分担忧看顾十八娘。
但这个消息还是很快的传开了,通过顾慎安,建康顾家族中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虽然还进行正式的待选,但这无疑于让原本就猜测的消息得到官方印证,整个顾家都沸腾起来。
顾长春急匆匆的带着一众人备车备马出门,路边仆妇们的闲谈传到他的耳内。
“什么?”他带着几分惊讶,“是说那个十八娘?”
“是的,大爷爷…”一旁的小厮忙急着倒出自己听到的消息,“十八小姐要进宫当娘娘….”
顾长春瞪了他一眼,沉脸喝道,“休要妄言!”
小厮吓得忙缩头。
顾长春停下脚,略一沉思,转头吩咐管家,“此事事体大,去告之众人,不得失言失态,免得…免得坏了好事…”
管家乐呵呵的亮声应了。
顾长春这才踩着凳子上车,目光看了看京城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难言意味,那家人真的是要大不一样了…
“大爷爷,你可快点….”一个妇人带着哭意的声音在后响起。
顾长春不悦的看过去,见顾乐山家的郭氏用手帕掩着嘴,带着焦急掀开车帘催促。
察觉到顾长春的不满,郭氏放下车帘,只觉得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张口出的都不是气而是火。
“夫人,夫人,你听,十八小姐要….”小丫头忍不住说道。
“闭嘴!”郭氏张口喝断,瞪眼看那小丫头,“那又不是你的正头小姐,你操什么心!要是你家小姐有什么好歹,我让你陪葬!”
小丫头被骂的脸都白了,低着头再不敢说一声,马车晃悠悠的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