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司马槿连同安伯尘诈死于关南,不用想也知道,此事定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名叫王猛的车把式一口道出安伯尘的姓名那也只有一个可能,他是红拂的心月复之人,此等秘密也未曾隐瞒。
既然没隐瞒,他便是明知故问,明知故问者大多不善红拂这个心月复手下若非对自己颇有成见,便是存着挑衅之意。
洒然一笑,安伯尘也不理会,坐在柔软舒适的车厢中,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鼻间自涌来丝丝清香。
“小安子”
肩并肩,腿靠腿,司马槿看了眼安伯尘正想说什么,目光忽地一滞,却是指尖移到安伯尘手腕处,陡然停下。
“你的内息”
脸色变化,司马槿抬起头惊讶的看向安伯尘,欲言又止。
修为达到天品境界,不仅能生出白火,元气大增,皮肉骨骼也会在潜移默化下随之提高改善,算不上刀枪不入,可寻常人为天品修士把脉压根无法察觉到脉络迹象。亏得那日司马槿渡入先天真息为安伯尘调理经络,对安伯尘的内腑情况有所了解,这一模之下大吃一惊,竟是感觉不到安伯尘体内有元气存在。
少时,司马槿眉头皱起,却是四势终于完成了一个周天的运行,被司马槿所感应。
“小安子,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槿博闻广识,可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峨眉绞成一团,担忧的看向安伯尘。
“没事。只不过开辟出一种行功法门,不用以前的周天,改用新的周天。”
话音方落,安伯尘便看到在前面驾车的王猛脊背猛地一缩,显然是听到他这番话后大吃一惊。王猛好武擅道技,能被司马槿看重资质显然不同寻常,深知行功路线乃是修行之道的重中之重,轻易不变,否则十有八九走火入魔。如安伯尘者从炎火一路修炼到天品,竟然一朝间弃从前的行功路线不顾,说改就改,如此轻巧,怎能不令王猛惊讶。
安伯尘不想让司马槿担心,所以轻描淡写道,并没详说这新的周天行功法门给他带来的不便,以及他日后所要付出的千百倍的辛苦修炼。即便他不说,司马槿也能猜到个大概,体内周天虽有内息,却没能形成循环,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眼中的担忧又深了一分,司马槿转头看向窗外,半晌才道:“关南诈死只是权宜之计,想必过不了多久匡帝的爪牙便会寻来。”
闻言,安伯尘点了点头。
那日于关南魏北急中生智下演了一场戏,虽无太大破绽,可毕竟太过巧合,愚弄下寻常百姓自能蒙混过关,可但凡有点见识的人或早或晚都会心生疑惑,更何况是匡帝。安伯尘是琉国人,司马槿是吴国人,琉吴皆属南方,二人若是金蝉月兑壳最大的可能便是逃往江南,因此匡帝若是想寻二人,第一个便会盯准江南。
“想来你已安排妥当。再不济,大不了你把无邪还我,我再杀他个人仰马翻。”
安伯尘笑了笑道,食指轻轻敲击榻扶,空气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流光,转瞬即逝。
拂晓时候安伯尘胎息悟道,一夜的苦思冥想辛勤练习后,自创了周天三十六击,却是以四两拨千斤,凭小力制大敌的技法。力量虽是定数,可只要于周天中发现要害之处,未尝不能凭借绵薄之力毁灭山河。
可这周天三十六击毕竟初成,威力难说,倘若匡帝真派人前来,安伯尘非但不惧,还能借用匡帝的人马试试身手,一举两得。
“从前还真没看出,你这人这么好斗。世人叫你疯龙之将倒也不算夸张。”
以司马槿对安伯尘的了解,自然知道安伯尘若无十足把握不会轻易说出这等话,至于他拥有怎样的把握和手段,司马槿虽好奇可此时当着王猛的面并没问出,心底却稍安了几分。
“疯龙之将”
低声咀嚼着世人给他取的绰号,安伯尘笑也不是,怒也不对,只觉异常荒谬。关南一路所遇诸将也有疯狂若癫的人物,自己和他们相比绝对称得上平和,怎么也配不上那个“疯”字。
时过境迁,回到平静的圆井村里安伯尘浑然忘记他当日种种歇斯底里,杀到迎亲队前时的万卒齐喑,无声胜有声,可坐在他身旁的人却不会忘记。
看了眼愁眉苦脸的安伯尘,司马槿莞尔:“这名号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个五猫七狗熊十三马什么的好。是了,我那客栈开在谷阳县,大概要半天才能到。”
谷阳县位于琉京之南,虽只是一县,却不输外府。只因有一样其余府县包括琉京在内都比不上的妙处——谷阳县免赋税,因此商贸繁盛,往来行商旅人甚多。兼之这谷阳县地处山隘间,易守难攻,如谷从唐末时候到如今琉时,久而久之,竟衍变成一沟通琉国和岭南行省的商贸重镇。
此县之所以免赋税,和它的县名不无关系。
谷“字”取五谷丰登之意,“阳”取盛强之意,此名为琉国李氏的先祖所取。琉国先王出身名门望族,到他那代他所在的一脉势微,其父生前得罪过族中权贵,因此被贬到谷阳县边做亭长。亭长者实为劳役之官,伺候来往使臣,琉国先祖正当盛年却突然贬为亭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万般无奈下遂自暴自弃,终日饮酒不务正业。一日闲逛来到田边,望着田中丰盛的稻谷,琉国先王愈发感伤遂痛饮于田边。正当他哀叹连连时,一老农扶犁而过,停于琉先王身边,对着他笑而不语。琉国先王以为老农鄙之,愈发羞恼,忽听老农开口道,稻米虽贱,却为国之根本,亭长虽轻,却是十里之长,易结豪侠。
琉国先王恍恍惚惚,半醉半醒,哪听得懂老农所言。回返亭舍,彻夜反思,唏嘘不已,白日老农之言回荡耳边,宛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翌日,琉国先王命手下四处寻那老农,三日未尝找着,琉先王愈发奇之,逢人便说偶遇仙人点拨,送了他一场大富贵。时日久了,琉先王遇仙之事便在琉京外传了开来,而琉先王从此以后端正公务,结交豪侠隐士,名声愈发响亮,到最后竟传入京城世家耳中。正好贬谪琉先王的李家权贵病重被夺权,琉先王顺理成章的重返家族,一步步的爬上族长之位,再然后便是戏文里张冠李戴隐晦传唱的夺位之变。
取代唐国成为江南之主,琉先王大赦江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缔亭长之职改为里正,第二件事便是将他原先所在的县改名为谷阳县,永久免赋税劳役。
数百年过去,谁也不知当年琉先王是真遇上了化作老农的仙人,还只是他喝醉酒后做的一场梦,各诸侯祖先总有不少神异之事流传在民间,也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他们的名正言顺,天授君权。
安伯尘和司马槿说说笑笑,绕过一府两县,终于来到谷阳县。
坐于辕前的王猛沉默寡言,车却驾得又快又稳,不比骏马驰骋慢,鞭儿甩动间,风声呼呼,马车被长风领着向前,飘飘而飏。
可每每余光落到安伯尘牵着司马槿的手上,王猛的眉头便不由自主的皱起,强忍心中的不悦。
“主公,到客栈了。”
挥鞭下马,王猛见着人多并没行大礼,弯腰拱手毕恭毕敬道。
日头上了中天,正午时分,恰逢集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饭庄酒楼前小二们你争我喊,热情洋溢的迎接往来客商。
隔着翻飞的窗帘,安伯尘平静的打量向车外喧嚣热闹的市坊,忽觉恍若隔世。
搏于荒道,奔于山野,而圆井村也是平淡如水,安伯尘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充斥着如此多寻常百姓的地方。乍一来到,却仿佛猛兽入市,隐仙临尘,扫过各色人等众生百态,安伯尘只觉格格不入,亦有种戏外观戏的感觉,总而言之令他有些迷茫。
“想什么呢,傻瓜?”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将安伯尘拉回尘世。
“还不下车?怎么,还要掌柜的我用八抬大轿将你抬进客栈?”
掐了把安伯尘,司马槿嗔道。
面颊微红,安伯尘掀开门帘,跟在司马槿身后下了马车。
在他面前是一棵蔫蔫欲坠的老槐树,槐树后是一座红木漆雕染的木楼。木楼共五层,占地极大,在这片商贸发达店铺如林的集市中俨然是一庞然大物,倒有三四分当年墨云的气概。
“红拂,按理说我们应当都是钦犯,你还搞这么大动静,唯恐天下人不知。”
安伯尘笑着道。
“知与不知只在早晚,这客栈只是第一家,不过尔尔。”
司马槿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她看向客栈二楼镏着金的招牌,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小安子,这个名儿可够气派?”
那个招牌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一看便知出自司马槿之手,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龙门客栈。
气派是气派,安伯尘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转而落向出现在客栈三层楼台前的麻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