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易先生的人很多,毕竟他以各式各样的身份行走大匡,从上九流到下九流,无不曾扮演过。
可知道他真正身份者却寥寥无几,如司马槿、安伯尘、吕风起、典魁即便知道他易先生是个不出世的高人,更甚者隐约知道他天涯阁传人的身份,却也只把这位易先生当成世上第一等的闲人,逍遥天下,喜好收集珍稀奇宝,终日玩乐没个正形。
事实上,易先生却是大匡最忙的人,别人忙个一世也就够了,他却要没完没了的忙下去,直到元寿终了,好在天涯阁的传人们最擅长忙里偷闲,倒也不会那么无聊。
负手站在沙盘前,易先生凝视着那九道水槽,神色恍惚。
无论沙盘中还是南荒巫庙里的水槽,都是由他亲手打造,从内向外分为九条,每一条都暗藏玄机。
靠近核心的五条水槽被他种下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符咒,往外数,第六条被他下了弱水之毒,第七条第八条分别被他布置了两方杀阵,第九条也就是最靠近庙门的水槽里,则放养着三条飞天靥蛇,此蛇为南荒异种,乃是一切蛊虫的天敌。
借助这九道水槽,易先生方才将逃到南荒的他困于巫庙内,一困便是百多年。
困住那人容易,想要彻底杀死他却难而又难,更何况在许多年前,易先生便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留他一条性命。
“你这一手藏得可真够深的,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终于将我绕开,还真像她说的那样,你的骗术天下第一。”
提到那个“她”时,易先生的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
又看了许久,易先生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厅前的龛座前,拨动机关。龛座倒转,出现了一只龛笼,上竖铜牌,牌刻“天涯”二字,而在龛笼中摆放着厚厚一摞书卷。易先生取出最上面那本写着《大匡》二字的书卷,翻开,停在了《匡齐武帝》卷。齐武帝是是上一任大匡之主,在位期间穷兵黩武,海外、漠北都曾派大军征讨过,欲追先祖之武功,因此谥号齐武。在这一卷中,只记载着两个人的名号,一个是人称赵无敌的大匡皇叔,另一个却有些奇怪,既不像名字,也不像绰号,倘若安伯尘和司马槿有幸目睹,定会瞠目结舌。
“看起来你的故事又得继续写下去了。”
脸上浮起复杂的笑意,微微发苦,易先生从龛座边拾起墨石笔,稍一思索,落笔而书。
一连写了三百多字,易先生方才收笔,抖了抖卷纸,合上书卷。
“早在那年我封印你时,你号称金刚不坏的肉身便已残破不堪,居然还能一直保存到现在,支撑你一次又一次神游出窍,设下一个又一个骗局,不愧是桃源村上下千年中最不可一世的天才人物。”
凝望沙盘,易先生自言自语着。
被囚于巫庙中的男子,是他平生仅见的天才人物。其人才华横溢,光论潜力甚至还在吕风起之上,尚不满二十岁便创出黄粱梦术,不属五行,不合阴阳,不列天地人神鬼,虽为偏门,可一旦修炼到四轮以上,便能转彼梦为己用,是为桃源王部的不传之秘。然而,太过天才者往往会生出令旁人难以接受的怪论,他二十岁不到便打通三轮,距离第四轮心轮也只剩一线,正当前途无量,却突然在这时对秘术产生了质疑。秘术划分七轮,海底轮,脐轮,太阳轮,心轮,喉轮,眉心轮,顶轮,此为祖宗传承下来的修行之法,却被他一口否定。
他认为秘术有九轮,除了人身体中的七重轮外,还有时间轮和空间轮。这并非是他随口杜撰出来,而是他施展黄粱梦术时亲眼所见,神游入梦,梦游上古天庭,他在华表上见到了对应着九字真言的九轮。
他的这番话令桃源长老们大发雷霆,当场呵斥并将他禁足,孰料年轻气盛的他毅然反出桃源,带着对九轮秘术的憧憬来到大匡,抛弃姓名,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号,另类古怪而又隐含深意。
桃源隐世不出,又日日夜夜放出夜莺巡查大匡,只为守护那个秘密。倘若他真能打通九轮,游走四时,穿梭阴阳,那个秘密将再无法守住。换做别人桃源的长老们也不会太过担心,可他是放在桃源历史上都少见的修炼天才,谁也不敢保证什么。于是乎,桃源长老们便找上另一个守护此秘密的人,也就是易先生
往事蹉跎,历历在目,本以为这一段历史再不会出现大的波折。谁想故人依旧,那个苟延残喘着的男人竟又站上戏台,和当年一样,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仿佛桃源秘术中的轮涡一样,败了自己。
“就算把你杀死,输的人还是我。”
自嘲的一笑,易先生模了模鼻子,一摇一晃的向外走去。
他是天涯阁传人,只能记载历史,隐于市井中宫廷外,冷眼旁观,不得干预世间一切。但凡干涉历史进程的天涯阁传人,注定了不得善终,史书中清楚的记载着他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然而为了守护那个秘密,他犹豫了十天十夜,终究还是出手了。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最后他设局将那人困死在东山巫庙,可说到底,他还是输了,输给了天涯阁传承千万年的祖制。
百年过去,成为南荒巫宗的他定已经干瘦如柴,一次次神游消耗完了他绝大部分力量,可他依旧不肯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而易先生也早已破罐子破摔,反正飞龙驾已经打造好,他也没有了后顾之忧,此行前往南荒,怎么着也得让他罢手。
飞身出了西江,站在林荫道上时,天头已泛起一圈鱼肚白,易先生遥望东方即将跃海而出朝阳,心头一动,停下脚步。
“有他在或许也不一定要我出手。一个是蛐蛐皇帝年间的史传者,另一个是齐武帝年间的史传者,他们两人间的交锋定然好看。”
嘴边又浮起他惯常的笑容,有些不羁,又有些玩世不恭。
“不过安小友还差点火候,第一局便被他骗了,得给他找点帮手才行。”
说着,易先生不再向南前行,转过身,不急不慢的向北走去
太阳从东海尽升起,流辉似火,洒满东海,随后向整个大匡铺来。
猛地闭口,齿尖嗑断最后一缕太阳之气,安伯尘伸了个懒腰,睁开双眼。
在神仙府中苦修了三四个月,安伯尘收获甚微,难免心中微黯,却在下一个呼吸间平复。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安伯尘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心头一紧,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安子,你还要不要这个了?”
转过头,安伯尘只见司马槿摇晃着一串珠链,朝他甜甜一笑。
“怎么突然想起来还我了。”
接过珠链,戴好,安伯尘随口问道。
“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还可以通过珠链来联络。对了,无邪也在里面。”
司马槿说着,走到安伯尘身边,抄起马鞭甩向野马王。
飞龙驾乘风而起,向东山飞去。
不时看一眼司马槿恬淡的侧脸,虽然没了昨晚的异常,可安伯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