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一路向北
直沽城,三十里之外,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伏体竟然连大气也不敢喘,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半个时辰,又或许是一个时辰,反正是等到他老人家昏昏入睡,差点梦见周公之时,身边的亲兵拉了拉他的衣袖,见他迷茫中醒来,这才低声附耳道:“大帅,乌呢格回来了。”
“乌呢格?”孛鲁欢毕竟年纪大了,犹疑了好一会才猛的醒过来,是自己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乌呢格是草原中狐狸的意思,乌呢格长相平凡,但骨子里头非常狡猾,为大元朝立功不少,若不是这次任务重大,也不容易请动这尊大爷。
只见乌呢格穿着一身牧民打扮的老旧衣服,裹上一条带有羊粪臭味的头巾,再加上一双烂鞋子,配上风霜的面孔,看起来跟常年生活在草原的牧民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如今双眼迷茫,一脸莫名其妙,直到孛鲁欢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大帅,此事、此事却是再让人惊奇不过了。”乌呢格声音中带有几分不敢相信的语气,挠了挠头,莫名其妙说道:“直沽城、直沽城竟然打开城门,允许百姓自由进出,属下跟在一伙牧民身后毫无阻拦的进了直沽。”
“属下颇为好奇,和牧民套话,才知道昨天宋军派人到他们部落、各地村寨通知,说直沽城可以自由进出,并且有大量的粮食出售。”
“大帅可能有所不知,这些年北方大旱,百姓的生活并不容易,听到有粮食出售,就算是知道直沽城有危险,也是会冒着危险抱着希望前往,意图用自己手中最微薄的收入去换取活命的粮食,这就是百姓的命运。”
乌呢格说得有些沉重,他生活在草原和森林的边缘,他小的时候只能靠猎取狐狸为生,那柔弱舒适的狐狸皮,是部落贵族老爷的最爱,狐狸的狡猾、只有比狐狸更加狡猾的人才能猎取,乌呢格正是这比狐狸更加狡猾之人。
“城内、城内情况如何?”孛鲁欢却没乌呢格想得这么多,他出身将门世家,自然没有这般的体会,他一辈子虽说不上荣华富贵,但填饱肚子却是从来不愁。
“城内的情况?”乌呢格抛开心中的愁思,这些年来他也成了剥削如当年自己一般的百姓,他也穿上了珍贵到了极点的丝绸、棉衣,但他始终没有玩弄那舒适的狐狸皮:“像是什么都可以看见,但仿佛却什么也看不到。”
“至于城墙的情况,更是如此,远远看去就是一片灰色,但若是走到附近,身边马上会有宋兵来阻拦,好声好气的阻拦,言什么军事重地,不能靠近。”
“而城墙上的守军更是如此,”乌呢格究竟是一个合格的探子,也不用孛鲁欢吩咐,把情报说得条条有理:“城墙上的宋兵明显很多,仅是东门,属下粗略看了一下,就有三千余人,而且看上去皆是宋军的精锐,但属下却觉得这些士兵有些不自然,仿佛要极力掩饰什么?”
“属下好不容易模清了宋军大营的位置,找了一处附近的酒馆,从窗户远远看去,仅是东门的宋军大营,约莫能够驻军五万余人,校场东面又有巨大的马棚,约有三万匹战马,规模非常之大,也不知道这么多战马挤在一起,宋军用什么办法才能防止瘟病。”
“属下仔细看了一下,直沽城内竟然有四座宋军大营。若是按照这样推算,宋军直沽城内的士兵不下二十万,甚至更多,而且至少有一半以上是骑兵,但属下却又从中发现了不妥。”
“宋军大营虽极为宽阔,但校场上的宋兵却极少,属下进城的时间还早,若是按照宋军的做法,却是应该正在早训,但校场上人数不过数千人而已,属下倒是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真有数万人。”
“再说,若是按照刚才的说法,直沽城内宋军将会达到二十万,大帅可知道,这二十万大军的消耗将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宋军哪里还会有粮食出售?”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宋军故意做出来给我们看,直沽城内的宋军其实没有这么多?”孛鲁欢听得乌呢格一轮嘴说完,差点崩溃,乌呢格说得倒是详尽,问题是孛鲁欢听得糊涂。
“属下不敢肯定,要不、要不大帅进城走一趟?”乌呢格小心翼翼建议,如今直沽城虽然开放,但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宋军的引狼入室之计,若是把孛鲁欢陷进去,自己的责任倒是不轻。
孛鲁欢也是犹疑,他年纪大了,早些年的斗志也松散了,一心只想着等时机就向忽必烈告老还乡,回家做一个富贵翁,也好安详晚年,如今的他,早已被岁月抹去了斗志,早已没有了当年战死沙场的意志。
“大帅,如今宋军正是示好北方百姓之时,要不然也不会把粮食大方出售,属下看了一下粮食的价格甚至比大都卖得还要便宜一半,想必宋军就算是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只要我等不离开人多的地方,宋军也不会找我们麻烦。”
“再说属下略懂易容之术,虽不能把大帅变成另外一个人,但让旁人认不出来倒也是容易,这一趟任务完成之后,属下就可以告老还乡了。”
听到告老还乡四个人,孛鲁欢彻底心动了,故作严肃说道:“为朝廷尽忠效力,爷爷就连死也不怕,直沽城就算是乌兰牧之地,爷爷也要闯一下。”
乌兰牧是蒙古最凶恶的地方,乌呢格心中冷笑,还是放下心中的不悦,从战马的布囊拿出了不少东西,他到底是这方面的能手,不到半个时辰,孛鲁欢及他几个亲兵都已经变成了草原上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牧民了,这些人几年前、十年前、或是数十年前都是草原上的牧民,他们装扮成牧民是再容易不过了,然后乌呢格出去了一趟,不到一刻钟却是牵来了三匹驽马,一匹母马,还有三匹小马,然后把羊皮往身上一匹,尊敬说道:“老族长,咱们应该出发了。”
很自然,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部落,年老的族长,带着五个族人,带着族里为数不多的驽马,想进城换一些粮食,只是身后的那几个族人,脸上像是受了数千年的委屈,一点脸色也没有。
“干旱、寒冬、换点粮食。”孛鲁欢的宋语虽说得极为利索,但如今却故作结巴,乌呢格知道宋军向来同情贫苦的百姓,所以才让孛鲁欢故作胆怯。
果然,城门的小兵看到孛鲁欢一脸愁容,脸上的皱纹几乎都要耷拉掉在地上,枯黄的胡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打理,看得小兵鼻子酸酸的,指了指街道,好心说道:“大爷,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一个分岔路然后往左边走,里面有一家收购马匹的商家,那商家是直沽城内数一数二的好人,一定会给你买一个好价钱。”
“出来沿路返回,再沿着大街往前走,走到第三个分叉口,然后往右走,里面有一家粮店,店主童叟无欺,是大宋的男爵商家,天大的好人。”
孛鲁欢慌忙道谢,一行人顺利得难以相信,路过城门时,孛鲁欢还故意摔了一下,接机模了一下城门附近的墙体,冰冷、带有一些粉末,还有一些泥沙,附近的士兵脸色瞬间大变,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恐怖之事。
一个小将迅速过来扶住孛鲁欢,并且不觉意之间把孛鲁欢的手擦干净,着急说道:“老人家,你没事吧?新路不好走,老人家你注意一点。”
宋兵的造作,还真把孛鲁欢吓了一跳,他身边的亲兵更是第一时间把孛鲁欢拉住,就算是跑不了同归于尽也是好的,免得以后家里人受到打击。
敢情是怕自己摔坏了,孛鲁欢一时愕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着这事若是遇到元军会怎样呢?进城不但不用交税,甚至还为道路不好而自责。
“族长,我们该走了。”乌呢格拉住孛鲁欢,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臂,大声道:“族长,快谢过军爷,我们应该走了,要不然今晚就要住城里头了。”
乌呢格的意思很清楚,迟了关城门就出不去了,孛鲁欢也是瞬间迷惑,此时也反应过来,他毕竟是多年的老将,连忙道谢:“不敢、不敢,小老儿没事、是小老儿腿脚自己不利索了。”
“天寒地冻的,老人家出来一趟也实在不容易,一定要注意身体啊,等皇师打败掠夺百姓的万恶的忽必烈打败之后,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要不是孛鲁欢和他身边几个亲兵都已经易容,此时说不定已是脸色大变,乌呢格毕竟是多年的老油条,连忙附和说道:“大人说得对,打败之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小将看孛鲁欢也没什么事,这才让他们过去,再三嘱咐他们要小心一点,还说城内修了不少新路,走路也不能走得太快。
一路上人还真不少,他们虽然来得早,但不少百姓已背着粮食往城外走,一边走一边还说着直沽城内的粮食真是便宜,自己只不过是用了一张月兑毛的羊皮就能换了一大袋粮食,有了这一大袋粮食,省点吃的话今年冬天说不定还能熬过去呢?
孛鲁欢脸色越发不自然起来,他虽一心想着告老还乡,但毕竟是蒙古人,蒙古人的尊严已渗透了他骨子里头,他越发清楚宋军抢占直沽的意图,他虽没有熟读史书,但也听说汉人的历史有晋国和吴国相争,晋国有一个叫做羊祜的大将就是在边界上收买吴国百姓的人心,等到两军开战时,结果可想而知,如今宋军用的不正是这个法子吗?
若是任凭这样下去,恐怕不用三年,北方的百姓都归于宋朝了,想到这里,他忧心忡忡,就连直沽城内宋军的情况也少了一份心机,隐约看到街道上也有不少宋兵在巡查,估计是预防探子之类,而且宋兵身上盔甲明亮,头盔耀眼,就连手中的武器也是闪闪发光,端得吓人。
做戏要做全套,孛鲁欢头脑有些混乱的跟着乌呢格,顺着小兵指示的方向来到一个商家,很快就有伙计迎上来,说得竟然是蒙古语:“诸位客官,是否要出售马匹呢?请放心,我们家掌柜是大宋男爵商人,信誉最好,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这是我们族长,你们这些汉人最狡猾来了,见到所有人都这样说。”乌呢格装样子十足,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势利起来。
“族长大人光临,小的倍感荣幸。”伙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上前鲁莽的抓住孛鲁欢的手,紧紧的晃了几下,大声道:“这下小的脸上可就有光了,价钱方面,绝对让你们满意,刚才那位客官说我们狡猾,那小的就不敢同意了。”
伙计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制作精良的纸张,递给乌呢格,认真说道:“看到没有,这是我们大宋官府发的凭证,上面注明了咱们掌柜的身份,这可是再多金钱也买不到的宝物。”
乌呢格和孛鲁欢装模作样看了一眼,两人心中暗暗吃惊,这可是一等一的宣纸,还用皮夹子夹住,仅是这等制作,已经耗费不少,不由还真相信了这油嘴滑舌的小伙计的话。
“且权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帮一下眼,看一下我们部落的骏马值得多少钱?”乌呢格见孛鲁欢一路迷迷糊糊,知道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连忙上前说道,这倒也是正常,一个老族长哪里会轻易和别人打交道。
“这位客官,您容小的稍等。”小伙计也没说什么驽马骏马,只是仔细查看了一番,最后才认真说道:“这位客官,这三匹是驽马,耕地倒是能够用得上,这母马倒是不错,只可惜料理得不好,以后做不得大用了。”
“至于这三匹小马,嗯,现在还小不容易看出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但小的自小懂马,倒也可以看出一二,其中两匹断然也是没有什么希望,但那匹黑色的小马,日后或许能够成长战马。”
“所以,核算下来小的只能给你们一百两银子,这价格也实在是不便宜了,要不知道这里是北方。”小伙计刚才说话倒是油嘴滑舌,但如今却是一脸认真。
“一百两”听到这个数字,差点把孛鲁欢吓了一跳,他这个都元帅当得虽然潇洒,但若是没有外调,呆在京城里一个月也不过是十两俸禄,如今倒好,几匹怎么也看不上眼的驽马,就值一百两,几乎他一年的俸禄。
“哼,莫非是欺负我们部落没人。”乌呢格冷哼一声,道:“刚才你又说了这一匹小马长大之后会成为战马?战马值多少钱?别欺负我们小部落,但这些消息还是灵通。没有三百两以上,能买到战马吗?”
“这位客官,”小伙计赔笑道:“小的不是说了,有可能而已,以后还不一定能不能长成战马呢?再说这要是能够长成战马,此间还不知道耗费多少。一百两断然是不会少给你们的了,如今这个时局,我们也是冒着风险在做生意,大家都不容易啊。”
“怎么说你也要给我们添三十两。”乌呢格大声说道:“你看我们部落把母马都拿出来卖了,实在是、实在也是不容易啊。”
小伙计一时为难,道:“这事小的也不好做决定,要不你等等,小的请掌柜出来把把眼?”
孛鲁欢不知道乌呢格怎么就折腾这些小事,自己虽然喊穷,但也不至于一分一毫斤斤计较,再说现在大事要急,不由低声说道:“算了,一百两……”
“一百两实在太低了点,那就麻烦小掌柜您了。”乌呢格拦住孛鲁欢,掐住孛鲁欢的话,小伙计果然没有怀疑,走进了店里头。
乌呢格这才压低声音道:“族长,这里是宋城。”
孛鲁欢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却是身处敌营,周围全都是敌人,若不小心暴漏了身份,自己恐怕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不再说话,任凭乌呢格吵架。
不一会儿,果然看到小伙计身后跟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头一见面就拱手作揖,一套繁琐的礼仪把孛鲁欢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管他们懂不懂,折腾了半宿,这老头才疙瘩说道:“诸位贵客,光临敝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贵客,快快请坐。”
孛鲁欢差点没晕倒,乌呢格也差点反应不过来,良久,乌呢格才悻悻说道:“老掌柜,你把把眼,看这些骏马值多少钱。”
“莫谈银钱,贵客光临,老夫幸哉,请进门喝茶、喝茶。”老掌柜激动得拉着孛鲁欢的双手不停颤抖,孛鲁欢真担心他一不小心挂掉了。
乌呢格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连忙说道:“多谢老掌柜了,只是我们住得远,老族长身体又不好,只想早点买了马换了粮食回去,要不,我们各让一步,这些马我们就一百二十两银子卖给你了。”
“都说莫谈银钱,这不是伤了咱们的感情,伤了咱们大宋的仁义……”
“老掌柜,一百一十两。”乌呢格坚定说道:“一百一十两是最低的了。”
“长生天保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百两,成交。”孛鲁欢大声道:“掌柜热忱,只可惜我们远道而来,实在不能久留,下次可否、下次可否。”
心里却是狠狠想着,下次若是再来,定然是率领大军前来,攻破直沽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掉这啰嗦的老头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