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钱啊
谢道韫挠了挠头,心想若是放到几天之前,李兴还在粮帮的话,这十万钱的确不是什么难以拿出的数目。
可是这偏生不巧的是,李兴已然在自己的安排下月兑离了粮帮,也就意味着自己进钱的路数已经关闭。在这样的情形下在拿出十万钱来,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看了一眼仍在风流倜傥的扇扇子的谢安,谢道韫心想:“想要借我来为谢家造势?不知安石叔父又想做些什么。”
方才理论的很明白,不还钱的话便作赋代替。谢道韫翻了翻脑子里的存货,心中不免有些犹豫。
她并不担心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会丢谢家的脸,反而有些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写出千古绝唱。问题是这千古绝唱也不能写的太不符合此情此景,如此一来,什么《岳阳记》之类的名篇便都被排除在外了。
《兰亭集序》倒是不错,随意的修改几句话,便可成为一片叩问生死的佳作。可问题是今年便是永和九年,谢道韫可不想因为自己的随手一书,便使这个天下第一行书消失不见。前一世没有见过真迹,这世若是还不能得见的话,岂不白白穿越到晋朝一场?
谢道韫能够记得的辞赋本就不多,自己写的话,以她如今的文学造就倒不是不行,只是有可能达不到安石叔父想要的惊艳程度。权衡再权衡,谢道韫在心中有了计较,沾墨、提笔……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那边又在忙什么呢?嗯?好像是韫儿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郗氏远远的看了过去,有些好奇的问道。
“的确是韫儿那,估计又在各位名士面前展示才华姐姐,你瞧,韫儿才华出众,正是我谢家光耀门楣之人啊。”刘氏笑着道:“韫儿的确是天纵英才,但姐姐你何必担心的太多呢?以我看,韫儿为人非但不恃才傲物,反而进退有度,从不怎么逾礼,对你这个母亲更是言听计从。这样一个孩子,必然会受到上天的垂青的。而且我看韫儿也是个有福的样子,姐姐那些担心,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郗氏垂眸,强笑着点头。
谢道韫在那边书字,不但谢安站在一旁负手观看,渐渐的还有其他请来的宾客上前围观,还时不时的发出几声赞叹来。
离得远了听不真切,但郗氏却是十分关心那边情形的,这边抬手唤了丫鬟过来,让她去那边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待得这丫鬟一去一回,谢道韫已经将整整一篇《归去来兮辞》书完。她又从大局上审视了一下,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站起身边,向着身旁的诸位前辈,一一行礼。
“怎么样了?”郗氏有些紧张的看着,小丫鬟还未近身,她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
“小娘子写了一篇赋,听说是写的极好,安石公很喜欢的。”小丫鬟急忙回话。
郗氏放下了悬着的心,有些欣慰的微笑起来。刘氏微笑的看着这一幕,能够体会到郗氏和谢道韫的母女情深。
此篇辞赋一出,自然是技压群雄之作,只是最初的赞叹结束之后,这席间的某些有一说一的人不免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赋是好赋,只是这篇辞赋老气纵横,字字解释疲惫消沉之意,哪里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娃能够写出来的?安石兄,你说实话,这是不是你的新作,借你侄女只手写出来而已?”
“这话也不尽然。子卿兄,难道你没听说过这位名声满晋陵的小女娃,在顾炎之寿宴上写的那两首诗?一首‘昔日龌龊不足夸’,一首‘惟有饮者留其名’,这又哪里是小孩子能够写出来的东西?”
“就是,人家写出一首来,你说人家是抄袭。写了两首、三首,这次又有一篇文采斐然的辞赋,你又说人家抄袭。所谓可一不可再,你这到底要谢家的贤侄女写多少首诗赋出来,你猜相信这是她本身的才华?”
宾客们之间争论了起来,谢道韫和谢安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站到一旁,不上前插言。
事情终究是越传越广,不过片刻时间,谢道韫文不加点写出《归去来兮辞》的消息便被传扬开来。王凝之、司马方等人也皆有了耳闻,颇有些兴致的来凑趣。
王凝之看完后对着谢道韫笑了笑,道:“韫儿妹子果然是我辈中的龙凤,写出的辞赋不但文采斐然,这书法竟也是传承了安石公与无奕公的秀丽潇洒。家父不日便将来会稽,安石公也知道的,家父素来喜爱看别人的书法。若是安石公和韫儿妹子答应,不若将此赋拿给家父欣赏一番,如何?”
谢道韫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在谢安点了头之后,应下了王凝之的要求。
此时谢府的女眷、下人们都听到了这面发生的事情。便有谢家的下人站在别府仆从的身边,远远的指着谢道韫,颇为自豪的道:“喏那就是我家的小娘子。”
众人都围着书法赏来鉴去,谢道韫和谢安这里反倒不甚热闹。谢安微微笑了笑,偏头问谢道韫道:“现在在想些什么?”
谢道韫一笑,指着仍旧高卧在一旁睡觉的葛洪,道:“在想,春寒仍在,是否应该为葛师披上一件袍子。”
谢安哑然,笑容渐盛,心想自家的侄女果然是个妙人。
……
……
这世上传播最快的便是人言。谢府合府出游不过几日,谢道韫那篇《归去来兮辞》就已经传扬开来,又不知引起了多少读书人的慨叹,慨叹天道不公,为别人开了门又开了窗,为自己关了门又钉死了窗。
会稽王府中,王妃拿着这篇传抄而来的辞赋端详许久,最后冷笑着撇到了一旁。
“谢安这是做什么,示威么?是要在整个会稽的面前,说我们王府不如他们么?”王妃真真有些恼火,随手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走到窗边去看庭院里渐开的桃花。
这句话王妃的确没有猜错,谢安之所以半逼迫半怂恿的让谢道韫小露了一首,就是想要在自己嫁女儿前展现一下自己的能力,有意无意的让王府的人知道,我们谢家终究还是谢家的。这当然只是做父亲的一点小心思,自然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隐匿。
“自己写了这么一篇东西,还要借着一个女娃的手拿出来,他这么躲躲闪闪的,又算什么名士风流?”王妃明显有些误会了谢安的举动,向当时场间的那位“子卿兄”一般,怀疑这片辞赋的原作者。
“归去来兮,呵他这是在告诫王爷,自己终究无意为官,让王爷死了这条心。”王妃摇了摇头,所猜测的东西完全偏离的方向。人家不过是一个表层的意思,她猜中之后,竟又向着那虚无缥缈的深处挖掘而去。所谓庸人自扰,指的便是如此了……
便在此时,谢府的一个小院子里,管事家的长子正在一面向碗中倒汤,一面为病榻上的人讲着趣事。
“经了这么件事儿啊,人家都说咱家小娘子是文曲星转世。那些原来怀疑小娘子的,如今也都闭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男子的名字叫谢德。他家本是姓赵的,只是因为从爷爷辈起就在谢家做事,被谢家的老人拔耀起来,最终便也赐了姓氏。他如今二十岁出头,虽是家生子出身,但因为父亲在谢府做着大管事,从小便开始接触一应风雅之事。若是单单从表面上看,说他是谁家的郎君也是可以骗得过许多人的眼睛的。
躺在病榻上的人是红樱,自从来到会稽这个地方,她的病情便没有彻底好过,只是时好时坏的得过且过。谢德和红樱虽然订了亲,但双方长辈毕竟没有定下婚期来。而实际上,男方长辈见红樱十天中有**天是病怏怏的模样,不免有些动了悔婚的心思。可偏偏谢德却是个不离不弃的,愣是将红樱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妻子,只要有时间便会到红樱这里来,陪着她说说闲话,或是给她带来一些对身体康复有利的吃食。
今日便是如此,谢德向往常一样笑着与她说话,但这只是单方面的讲着,并不期望病榻上的人回些什么。
“你天天如此,不累么?”红樱突然开了口,声音冷淡。
谢德大半个月没有听过红樱说话,此时乍一听闻,正在倒汤的手猛地一颤,竟是洒到了自己手上,烫得一片发红。
也来不及处理自己烫伤的左手,谢德急忙转身看向红樱的方向,瞪大了眼睛询问:“你、你方才说话了么?你说什么?”
红樱看着谢德那发红的左手,轻咬了下唇,偏了头,有些无力的道:“你就算是再给我送半年的汤,我也不会对你动心的,你死了心。”
这是一句极伤人的话,红樱本以为谢德听了这话后,会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甚至还骂上几句难听的气话。谁知等了半天却不见谢德动弹,抬了头去瞧,却见谢德正站在那里咧嘴无声而笑,显得极为开怀。
“你听到我说的是什么没?”红樱觉得自己心脏微颤,又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听到了,”谢德笑的极为开心,“没关系的,送半年不成,我就送一年。反正你住在这个院子里,我也住在这个院子里,我天天来又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