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城里近日来的阳光似乎太过灿烂了些,照的人直想睡觉。街面上卖鱼的贩子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会坐在小马扎上,半闭着眼睛经不住的点头,打着瞌睡,连有野猫偷偷的叼走了一条小鱼都没有发觉。
浑身有些脏兮兮的灰猫缩着身子逃离开来,在人们行走的脚步间跑出了一条逃生的痕迹,而后飞快的跑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将嘴里的鱼放到地上,满意的喵了一声。
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巷子,除了苍蝇、老鼠和野猫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生物存在。倒是继续向着这巷子深处走去,也许会看到几家夜不闭户的人家。这倒也不是什么盛世中的桃花源,只是平常人眼中破落户,家中除了人命,也无甚可丢了,闭户也不过是多此一举。
平日里倒是没有人愿意往这巷子里钻,冬天尚能好些,到得如今这盛夏时节,巷子里难闻又刺鼻的味道能熏得人栽一个跟头。这也是因为这巷子口的街面上就是晋陵的南市,商户们摊子上的废料脏水,都会一股脑的往这边倒。
所以不论是商户还是来买东西的百姓,走路时全都离了这巷子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往这边凑近乎。
小巷子存于这样一个闹市间,却显露出几分孤独寂寞的味道。
巷子口并不大,两边都是高高的墙,没有为巷子的地面留一分阳光。若是从巷口往里看去,便多少回感慨出几番前路的阴晦曲折来。
平su人们对此处都是避之不及的,今日却有人捂着鼻子、紧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的站在巷口,右脚抬起又落下了十多回,却还是没有向前迈进一步。
有人在买卖中好奇的瞥见这个踌躇不前的大胖子,一方面惊诧于他如同莫奈的苹果般的身材,一方面也有些好奇他要做些什么。
大胖子在巷口站了这么久,自然也看到了方才叼着鱼跑进巷口的那只猫。他亦看到了那只猫是如何将觅食的老鼠们吓得四散奔逃,而后极招摇的摇头摆尾了一番,这才开始张口享受起自己的美食。
这副景象并不怎么好看,更何况口鼻虽然被自己肉墩墩的手掌捂着,却仍旧止不住那些刺鼻到要命的味道一个劲儿的往自己鼻孔里钻。
面对着这么一般田地,胖子面上的表情自是极精彩的。两条眉毛牵引着下面的肉,在他的额头上堆起了两座对称的小山,小山中那一道峡谷极其深邃,就如同眼前这条小巷子的翻版。
时间正值晌午,这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也是小巷子里味道最浓的时候。胖子一再的暗骂自己怎么没有选择半夜再来,但一想到这事情多少有些急,只好狠狠的骂了一句“他祖母的”,然后如同一脸苦大仇深的向小巷子中迈进。
小巷子日日有脏水“滋养”,自然是水泽丰富,再加上整日都得不到阳光的朗照,这里的泥土就带了些令人不舒服的粘度来。普通人走上去尚且会让鞋子陷入一个手指的宽度,更何况如今走在上面的人是个一个顶俩的胖子……
令人作呕的味道更佳分明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苍蝇盘旋的声音程立体声环绕。更有那不长眼睛的苍蝇,竟然管不好自己的刹车当,时不时的往胖子身上追尾。即便胖子皮糙肉厚,如今都忍不住胃里一阵搅动。
胖子的眉头又紧皱了几分,脸上都泛出了不健康的白色。他愤怒的攥着拳头,又竭力的瞪着眼睛,奈何他的眼睛仍旧只有一条缝隙的宽窄。
偷腥的猫儿早被惊动,再次喵叫一声后,叼着剩下的半条鱼往巷子中的更深处逃去。
胖子似乎下定了决心,并没有什么退缩的心思,又仿佛追着那只猫一般,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周遭的感觉,奈何脚底下那一步步陷入泥中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让胖子觉得头皮发麻。
他肚子里渐渐涌起一股愈燃愈盛的火气,心想要不是为了这位傻了唧的师兄,自己用得着遭这种罪?不过另一方面,他心底里却也欣慰了几分,心想自己当年在那破药店一待就是一年,那条件和这个破地方比起来,倒也真是……奢侈了些。
往前着走,胖子却发现脚下的路却是越来越好走起来。果然那些脏水污秽物都只是堆在了巷口,巷子里面倒不如何肮脏,只是带了些常年不见阳光的发霉味道。这种味道虽然也不怎么样,但和方才那熏死人不偿命的气味比起来,倒是让人舒坦的多了。
巷子深处有人家。
那只猫早就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骨瘦如柴的狗依旧勤勤恳恳的坚守着大门,显然它并不明白,它主人家里根本连贼都懒得光顾。
让人闹腾的暑气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巷子之外,只有偶尔抬起头来,望见头顶上那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才能让人想起如今的季节。
这里的住户并不少,但多数都是老弱病残一类。有两膀子力气的年轻人早就走出这个地方另谋出路,这个充斥着霉味儿的巷子里,便也只剩下丝丝墓穴的味道。
闹市的喧嚣声愈发远了,胖子脚下的路也渐渐变得好走起来。这时跫音就开始响起,在两边的墙面上一下有一下的来回荡着,竟有了些安定人心的味道。
瘦弱的狗警惕的直起了耳朵,盯着如小山一般的肉球向自己滚来,喉咙里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叫声。
胖子懒得看它,松开捏着鼻子的手后,径直的走向一个看似正在午睡的老者身边,轻轻咳了两声。
老者坐在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正在几年如一日的享受着宁静的午后时光,这时被人打扰,倒也不如何生气,只是有些好奇的看着面前这位肉山,这名巷子里不曾见到的访客。
“老人家,您认不认识一个脑子有些毛病的书生,一年到头除了写字什么都不做的?”胖子害怕老年人耳背,特意将声音提高了些。于是他那极有特色的尖锐嗓音就开始在巷子里回荡,慢悠悠的,不知传到了多远多深。
瘦狗这次直接直起了身子,极其警惕的盯着胖子。
老者有些不悦的揉了揉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又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状,用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小声着点,我虽然老,可耳朵却没老。你这高声高气的,小心扰了这巷子的清静。”
胖子哑然,心想这巷子的确是小葱拌豆腐的清,人迹罕至的静,但问题是,这跟清静二字又能有什么干系。不过怎么说也是劳烦人家帮忙找人,再者又是个老人,胖子倒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被噎得够呛。
老者却不再说话,有些费力的枝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其间胖子想要伸手去扶,却被老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胖子再度无语,心想这巷子里的人穷,倒是穷的挺有志气……
老者似乎有些跛脚,走起路连十分困难。他先用手中拐杖敲了敲身旁瘦狗的头,示意它好好看家,这才慢吞吞的向着转身,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胖子抬手擦汗,心想人啊,真是越穷越怕人偷……
知道老者的意思是为自己领路,胖子便跟了上去。可是见那老者腿脚实在不利落,胖子便有些不忍的道:“老人家,您还是告诉我怎么走就得,我自己慢慢找就是。您腿脚不好,还是接着闭目养神。”
这本是好话,老者却在这时候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胖子两眼,语气不善的道:“怎么?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碍着你的事儿了是?嫌我走的慢,你看着难受了是?我告诉你,你要么闭上你那张女人样儿的嘴跟我走,要么哪来的滚回哪去。我们这个穷巷子,不会招待您这样的大爷”
胖子一生听过不少侮辱自己的话,有说自己肥的像一口猪的,有说自己一身死肉的,可却从未听过有人骂自己的嘴像女人。天可怜见,胖子那张嘴跟“樱桃小口”四个字丁点儿都不贴边,至多是那张嘴在他整个硕大的脸盘上所占的比例太过小了些,再者,就是他的说话声尖锐了些,的确有点像掐着嗓子骂街的婆娘……
这世上骂一个男人最恶毒的话,莫过于说他像女人,当然,异装癖除外。胖子当然不是异装癖,所以他在听到老者口中的那句话时,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怒气也陡然盘上了他的面皮。双手握出的骨头响动在巷子里听得清明,感觉到了杀气的瘦狗从地上蹦了起来,开始四处乱吠。
倒是老者仍旧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仍旧用不善的眼神瞪着胖子。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胖子的差距,根本就不清楚,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根本无法敌过一个青年男子的。
但胖子终究没有动手做什么,他只是极度气闷的挽了挽自己的袖子,努力的将自己的怒气压制下来,不断的告诫着自己,对方是一个老人家,或许因为一些缘故脾气大了些,自己要忍,要忍……
满是肥肉的脸蛋生硬的挤出一个笑容,胖子愈发谦卑的弯了腰,连说了两声“您请”。
老者骄傲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身体与拐杖弯成一个小马扎的形状,费力的向前走着。胖子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一肚子无处可发的火气。
“年轻人,尊老一些,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的。”前面走着的老者开始开口絮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胖子嗯嗯啊啊的应着,月复诽着这个破巷子,又能有什么好处?
他却没有看到,身前的老者极有深意的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活像一颗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