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展着两卷书,其上写着同样的文字,用着同样的笔法,一丝一毫,神韵风骨,分毫不差。
若非谢道韫当日是远远看着那人一笔笔写出,她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将彩色复印机搬到了这个朝代来。
“世间焉有如此人物。”
旁边的谢奕看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幅字,竟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他又细细的看了半晌,而后摇头叹息道:“这人书品已入化境,纵然不去临仿别人的字迹,怕是信手写来也当得上‘惊天动地’四字。这样的人物,怎么就入了歧途?”
这书帖是山涛的《何如帖》,相传是他看过嵇康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后挥泪而书的。
据闻,山涛写完《何如帖》后,便准备将其付之一炬,最终还是一名长了心眼的仆人将其中火堆中抢了出来。但是书帖终究已经毁坏大半,再加上那仆人并不善于保管,在书帖辗转流落入谢家的时候,其上字迹存留者已不过三分之一了。
但仅仅是这三分之一,却字字入骨,将那份乍闻友人亡故,又览绝交之书的心情抒发的淋漓尽致。其间有悲恸不能自已者,有悲愤不能平息者,又有探析自己被友人如此保护后的悲怆不能抒发者,悲愁不能释怀者。
书帖上能辨识之文字二十有八,字字形态不同,却字字都透露出一个“悲”字。帖末盖印处,又有一处颜色比他处深上许多,世人猜测,这应是山涛当时怒极攻心,所吐出的一口鲜血所致。
这张帖子,谢奕曾经临过三次,却每次都因为其上透露出的悲意弄得胸中愤懑,所以这几年,这张《何如帖》便一直被他束之高阁了。
但这帖子几月之前被女儿借去,如今拿回来,竟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副一模一样的来。谢奕在惊诧之余也渐渐明白了什么,这才有了之前的那番感慨。
“父亲是觉得此事是为造假,是为欺骗世人,不当做?”谢道韫也被这临仿出来的书帖震了几分心神,如今才慢慢回过神来。
“却是不当,难不成你又有什么别样见解不成?”谢奕终究是一名文人,对这些作假一应事还是极度反感的。
谢道韫伸手在两卷书上轻点,轻声问道:“这两份书帖,哪一份为真,哪一份为假,父亲分辨的出么?”
谢奕早已细细观察了近半个时辰,饶是他曾经临摹过两遍,如今却只能摇摇头,叹息着道:“分辨不出。”
“父亲觉得,这副原帖,若是保存得当的话,能够流传多少年月?”
“若是保存的好,百年总是能够保全的。更何况我谢家自有书房做保存古籍之用,那里的温、湿、光全都有人仔细照顾看管,更没有走水的可能。若是这书帖保存在那里,几百年总是能得全的。”
“父亲觉得,咱们谢家能光耀几百年么?”谢道韫淡笑着偏头看向谢奕,说出来的话却有些诛心。
谢奕倒也不是什么妄想天长地久之辈,闻言叹息一声,沉吟道:“即便没落那日,这字画古籍总要再卖于他人,他人自然也会妥善保管的。”
“那若是他的新主家不识货呢?”谢道韫问的咄咄逼人。
谢奕陷入沉默,又或是被面前的书帖影响,心中渐渐透露出悲伤来。
他又盯着你两张书帖看了良久,问道:“这张《何如帖》,你在后世未曾见过?”
“未曾。”
他的手微微颤抖,又问:“一应古籍之上,未曾提及?”
“未曾。”
谢奕的目光更加悲哀,为后世悲哀。悲哀于他们无缘仰望先贤笔墨,无缘触碰他们的意兴思飞。何况这历经千百载而消逝者,又何止这何如一帖。
“但,也不该用如此方法去骗人。”
“既然连父亲都分不出真假,又哪里来的骗人不骗人的说法?临仿到得如此境界,与其说是造假,不如说是放弃自我,为前人再造风流了。”
谢奕身子微颤,一时无处反驳。
谢道韫伸手摩梭起书帖左下角的那块深深的痕迹,轻声道:“世人传此处深痕乃是血污,我那日远远看着他临仿,确是在此处文断墨尽,胸中愤懑无处抒发,才吐出一口血来。”
谢奕偏过头惊愕万分的看向谢道韫,目中带着些埋藏极深的感佩。
“听说事后他在病榻上卧了两个月,身子才渐渐缓过来,人,也算是从中走出来了。”
谢奕默默听着,只觉方才那四个字有如鼓点,在胸口一次又一次的敲打着,愈来愈明显,愈来愈清晰——再造风流。
屋外有些突兀的下起雨来,谢道韫去一旁将枝着窗子的竹节撤了,让窗子关上。不怎么激烈的风就在屋外徜徉着,偶尔撞向窗子,发出几声轻微的抖动。
“你这是要为父做什么呢?”谢奕有些疲惫的坐了下来,抬手揉着额角,发觉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没。”谢道韫来到谢奕身后,按上他的太阳穴为其按摩,又将清凉的真气缓缓度进去,让谢奕舒服一些。她轻笑着回答道:“只是女儿要用这个法子赚些军费,现在若是不和父亲说清楚,怕日后您知道了,在来对我施行什么家法。”
“家里账目不够了么?”谢奕微蹙了眉头。
“不是不够,不过这么大规模的动用公中的账款,不免太过惹眼了。再者,北边儿,花钱更多。”
谢奕自然明白谢道韫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道:“你自己看着办,有什么需要的就开口,也别总忙活着,千万别累着。”
“父亲放心,”谢道韫笑道:“都是些小事,女儿也只是发号施令,真正做事都是下面人在做,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谢奕依旧点头,心中涌起些安慰,却又不免有了几分怅然。这几日看着谢玄那小家伙都在前前后后的忙活着,这做父亲的心理虽然自豪着,却总觉得自己没了用处,果真是老了。
“您和叔父大人就好生的养精蓄锐,”谢道韫看出了几分谢奕的怅然,笑着道:“等过些日子真的开战了,这指挥战阵的事情,可就不是我和玄儿能够忙活的了,还要靠着父亲和叔父的锦囊妙计过活那”
谢奕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点着头道:“可不是。战局之上讲的就是瞬息万变、决胜千里,前前后后要顾及之事多如牛毛、不可胜数,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弄清楚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为父和你安石叔父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那是自然。”谢道韫看着谢奕身上的颓唐之气一扫而光,不禁点着头,愉快的笑了起来。
……
……
夏日的天南地北都显得平静,似乎全天下都被这太过热情的阳光照耀的没有了力气。
所有的势力都表面上平静着,却在暗地里一个赛一个的紧张起来,将手中的利刃打磨的泛着寒光。
郗超到达秦国国都咸阳的那一天,他终于得偿所愿的结束了舟车劳顿的日子,被马车颠的快要松掉的骨头终于得了片刻的清静。可惜这浑身骨头的清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又在来迎的秦国礼官的邀请下登上了马鞍。郗超没好气儿的咬牙切齿,马鞭一挥,提前了一百余年,在咸阳城里来了个当花侧帽,满城为之倾倒。
同一天,晋陵城那条又深又臭的小巷子里走出了一个乞丐打扮的老人。他拄着拐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腰脊与地面一般平行的弯着。他心中记挂着东家的吩咐,有些小意的紧了紧身后背着的行囊,慢吞吞的走进巷子外的闹市之中,当街者为之捂鼻侧目。
也是这一天,会稽城的守城官岳山挂了腰牌准备回家,走下城墙时,他手下的兵士熟稔的向他问着好,又笑嘻嘻的询问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多学两招制敌的招数,也好让他们在县里兵娃子的眼前好生显摆显摆。岳山闻言笑着骂了两句“刚学会走就想跑了”,然后拍了拍弟弟岳水的肩膀,一起走回城中。街面上的孩子们看着他们二人身上的盔甲,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同样是这一天,吴县的胡八爷狠狠的打了个喷嚏,而后揉着鼻子拎起了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腰刀,抬脚踹开自家的房门,出门便上了马,一挥手,带着百八十个兄弟横着膀子招摇过市。吴县中的百姓们开始东躲西藏、鸡飞狗跳,心想不知又是谁家这么不长眼,竟然得罪了胡八爷,可千万不要殃及池鱼才好。
这天入了夜,长江北面的建邺城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有些孤独的坐在高高的墙头,悠悠的晃荡着两只小腿,用双臂撑着小脑袋,静静的看向南方。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名胡子花白的文臣找了过来,站在远处清咳了两声。男孩儿看到他,红着脸爬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了老人身边。
“陛下要记得,不论何时何地,身处何种局面,您都要像先皇那样,从不低头。”臣子沉声教育着,花白的胡子在夜风中轻轻的颤动。
男孩儿重重的点了点头,明黄色的袍子在夜里竟显得如此清晰。
“太傅,朕是不是就能看见道韫姐姐了?”
“是,”老臣子往日沉稳的声音在此刻多了一分激动,“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