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前面的路被堵住了,马车过不去。”
“怪了,前面怎么这么热闹的?”
“德丘,你去找个人问问,看看是怎么回事。”
刚廉价又卖了颗东珠给古玩店掌柜,赵强这会兀自还肉疼着,不过总算是得到周培公的准信了,这亏吃得还是挺值的。从古玩店一出来,便急着要往荆楚会馆赶,因为掌柜说这画主就是住在荆楚会馆,结合周培公的家乡就是湖北,所以赵强二话不说便催促车夫往荆楚会馆赶。不想刚到崇文门,前面的路就被堵住了,人山人海的好不热闹,把个偌大的道路给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同样被堵在人群后的车马这会也没人嚷着要前面的人让路,不管车夫还是车里的主家、客人,全都探着头在往前方瞧,一边瞧一边还指来指去,嘴上议论纷纷,不时还一脸钦佩的不住点头。见这阵势,赵强也奇怪了,按说前面不可能是新科状元游街,因为现在是正月,甭管哪朝也没在这个时节开科取士的。说是闹元宵吧,这都正月底了,过年的气象早就没影了,闹个啥节日?这不年不节,又没有状元探花郎可看,百姓们这是发的什么疯?看眼前这情形,一时半会肯定是过不了了,若是绕路又太远了,无奈之下赵强只好让德丘去问问,看前面到底是唱的哪出戏,这围观的人什么时候又能散去。
德丘人机灵活络,得了大帅吩咐,满脸堆笑的便凑到了前面,在人群里转悠一圈,也不费事就打探出前方出了什么事了,回来告诉大帅,原来前方是参加博学鸿儒科的各地文人在礼部的组织下巡游北京城,这不,巡游队伍刚到崇文门,百姓们都争着一睹“鸿儒”面目,所以全过来凑热闹了,若不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维持,怕早就乱了套了。
博学鸿儒科?赵强听了一怔,他记得这博学科于大唐开元年间开办过一次,后来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在临安开了一次,此后元明二代皆未开设此科取士,所以此科又被视为皇帝龙恩之举。这博学鸿儒原名应叫“博学鸿词”,现在却叫“鸿儒”,想必是被康熙改了一字吧。一般来说,各地前来应试此科的文人举子无论中与不中,都可以得到“鸿儒”的身份,还是十分荣耀体面的,所以朝廷开设博学鸿儒科的消息一出,全国各地,天南地北的文人举子们便全一窝蜂的往京师赶了。那些得信迟,离着京师几千里地的,如广东、云南的读书人们就只能是跺脚连连,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或是没这个好运,倒是那些长期滞留在京师应考的举子们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赶上这趟好事了。
在赵强看来,开设博学鸿儒科,无论是对来试的文人还是对当朝统治者,都是好处多多,可以说是双赢的一项政策,清廷既可通过此科来收天下读书人之心,又可掺优而录,量才是举,选出优秀人材。不过开设“博学鸿儒”科却不是经常能办的,一般开办此科都有一定的政治意义,赵强猜想康熙举办此科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宣扬其太平盛世,宇内清平,以显大清之威。毕竟南方三藩已平,郑氏台湾又归附,清廷在关内再没有明面的敌人,统治也是日趋稳固,而康熙又是一喜欢在脸面上贴金的皇帝,所以恩旨一道,正是借这博学鸿儒科显示大清统治稳固的最佳手段。
从开科消息放出之日起,各地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荟萃京华。各式轿马、车船充塞街衙,京里京外寺院馆堂,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这些人从水路来,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从陆路来,是八人官轿,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打道而行——前头一概插了“奉旨应试”、“肃静回避”的杏黄虎头牌——进京时也不住店,分居于达官贵人家,着实轰动了北京城,成了正月尾上的一道大喜事。
世上之事,有人欢喜有人忧,就在那些或凭真本事、或凭金钱开通买来“鸿儒”大名的士子们在喜气洋洋的游街之时,有一个年轻的士子却正抱头闷坐在那,不时将身边的书籍泄愤似的扔在地上,而在他旁边始终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年纪不老,半边头发却是花白一片,额头上的皱纹也是横竖几道,满脸沧桑。他便是赵强要找的周昌周培公,而那年轻人则是他的妻弟葛安西。
葛安西是周培公之妻葛氏的唯一弟弟,其父母老来得子,对其溺爱有加,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所以从小到大,葛安西便不曾吃得半分苦,也不知银子来得辛苦,大手大脚惯了,当真是纨绔子弟一个。在其十七岁时,父母因病去世,葛安西便投奔在姐姐姐夫处。早些年周培公尚为官,正是皇帝重用之时,各项恩赐倒也不少,手头倒也不缺银子,葛氏又心疼这个弟弟,便也不说他,由得他花天酒地,只要其学业刻苦些便是。周培公长年征战在外,自然也没有时间管教这个小舅子,等到因在山东任上与地方总兵不和,一气之下挂印致仕带着妻子和小舅子回了湖北老家。如此一来可就苦了葛安西了,周培公素来也是大方惯了的,在军中时便多将上头的赏赐分与底下军官,所以并无多少积蓄,家中又有个败家妻弟在,可想而知他手头也没多少银子了。当官时,每月俸禄按时领取,不愁吃不愁穿,这不当官了,生活来源全无,日子便越发紧张了。但葛安西却不知姐夫已经落魄,仍是大手大脚,到处结交些狐朋狗友,葛氏虽知不好,无奈就这么一个弟弟,爹娘又死得早,她这姐姐不照顾还有谁能照顾,但她也知弟弟这样下去终是不好,还是得有个功名才行,正好听县里说朝廷恩开博学鸿儒科,天下读书人,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皆可前去应试。葛氏一听之下,忙说动弟弟去考,再不济也能捞个“鸿儒”的名声不是,将来考举人时总是有些帮助的。
葛安西想想也是,自己也二十来岁了,总不能老呆在姐姐姐夫身边吧,当即就同意去京城应试。周培公一向听妻子的,自然也不会反对。他知道京城离有千里之遥,一来一去的要花费不少银子,家中本已穷困,到哪筹得这大笔盘缠,最后葛氏将自己的首饰典当了,再加上变卖些别的物件,凑齐了五百两银子供弟弟进京。因妻子身体也不好,周培公怕她随时发病,到时没有钱请医生,便让她留下点防身,不想葛氏却一两都没留,悉数给了弟弟。周培公见状,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不好多说什么。
身上带了五百两银子,葛安西是底气十足,约了几个要好的狐朋狗友便乘着县里的公车到了京城。他知道自己胸中有几点墨水,这凭本事考肯定没希望,所以他一进京就四处拜门子,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处处都是“孔方兄”当家,花了四百两银子才结识了索额图府里的二管家。如今点数盘算,还剩下二两六钱现银,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他也不知愁,仗着姐夫姐姐心疼自己,知道自己眼下银子花光了,肯定会托人送来,于是叫人捎了封信给姐姐,照样儿摆阔,叫店家“只管记账”。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葛安西虽每日打茶围,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手头却慢慢吝啬了,知道情形不妙,口头上虚以应承,脸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葛安西心里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盼来姐夫,没想姐夫却也是穷得叮当响,身上的银子加一块都没有十两,而且还带了一个噩耗——他姐姐去世了。
终是自家亲姐姐,从小到大疼爱自己的人,葛安西一听之下便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无论周培公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人死了,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了,等到回过神来,葛安西才发现自己麻烦了,因为他可是答应人家二管家过两天就给送上一千两银子,好给自己安排安排,这事可不能拖,再拖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两人身上加一块就十两多,还不够还人家店主债呢!这两千两银子上哪去找?!天上又不会掉银子!
在葛安西快要绝望的时候,却见姐夫叹了口气,从行李中拿出个长卷来,展开一看却是江南才子文征明的字画!周培公告诉他,这幅画原是皇帝赏赐给他的,他一直收藏着,若不是他姐姐临终托付再三,也断不会舍得将这画拿去变卖的。
“看在你姐姐的份上,这画便卖了吧,留着也是无益,若是对你有所帮助,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周培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悲戚之色,想起亡妻临终前的所托,心中痛苦万分。所以他明知小舅子不是可造之材,但为了妻子的遗愿,也只能撑着帮她完成这个未了之愿了。
惊喜交加之下,葛安西哪还顾得上这画寄托了姐夫多少愁绪,多少回忆在内,头也不回的便将这画寄卖在一家古玩店,让店主代售,周培公告诉他说这画最低也得三千两银子,无奈那店主压价,说这画若要放这,顶多只能卖一千五百两,若是执意要卖三千两,怕是也要等一些日子,断不是现在就能出手的。
等,是万万不行的,就这两天得及时把银子送上,哪里能拖得起。葛安西脑袋一拍,便准了店主,但却是要店主预付一千两,然后等画卖了再付余下的五百两,画在手中,店主自然同意。拿了银子后,葛安西便随口将姐夫住的荆楚会馆地址告诉了掌柜,告诉他若是画出手了,就派人到那通知一声。
当得知这幅画才卖一千五百两银子时,周培公气得浑身直哆嗦,最终却是忍了下来,默默无语的回到荆楚会馆,让葛安西自己去办。其实他在京在的故旧甚多,若他出面,恐怕一文银子也用不着,可是周培公却好像始终有一口怨气在心中,就是不肯去见那些昔年同僚,也不愿让人知道他来到了京师。
原以为一千两银子送到,自己的功名就有着落了,哪曾想葛安西欢天喜地的去送银子时,对方却告知他,一千两已经过时,现在得两千两才能给你安排,因为这科的行情见涨,想要功名的士人太多了。人家还给他摞了句话“你若不赶紧凑银子,那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功名利禄与你无缘了。”
两千两!他妈的,你们这是在耍小爷啊!葛飞虎当场气得就要吐血,怎奈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事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自个只有交钱的份,断无还价的理。
两千两是万万凑不了,就算加上那画的余额不过一千五百两,这还缺的五百两却是死都凑不了的。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声笑语,葛飞虎只能悔恨万分的在那发闷气,周培公也是束手无策,若是他能搁下这张脸去求人,他早就去了,也不会让小舅子如此痛苦。
唉,看样子也只能带着他回老家了,在屋内坐了半天,周培公终是想不出解决之道,只能把心一硬,便要规劝小舅子跟他回老家,这博学鸿儒科是再也不去考了。正欲起身,却见屋门被人轻敲一声:
“请问周昌周培公是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