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二章虎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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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吴岳的控诉,徐阶笑着让他喝杯茶,消消气,转而看向了今日当值执笔的大学士郭朴……按例,应当由郭朴来斟酌处理此事,当然,要想形成决定,还得首辅点头。
郭朴对这个搅屎棍似的胡应嘉十分厌恶,听了吴岳的控诉,自是非常气愤,沉声道:“这个胡应嘉,身为吏科给事中,在吏部办理京察时,他是全程参与的,为何当时没有提出异议,偏要事后跳出来?出尔反尔、相与抵牾,我看这全不是人臣侍君的道理,这样的言官如何担当朝廷风宪?我看应当削籍为民”
徐阶并不想处分胡应嘉,看看郭朴,不咸不淡道:“恐怕不妥吧?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参奏不实,申斥一番就是,若是重惩的话,怕是有打压言路之嫌……”
“元翁明鉴,这不是一回事儿……”郭朴耐着性子道:“不是说风闻奏事有错,而是现在京察完了,他才跳出来,分明是不满京察结果,想为那几个被黜落的言官翻盘此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之举,若不严惩的话,恐怕才真会坏了言路”
徐阶不由皱眉,心说这不废话吗?京察没出来,也没理由弹劾杨博‘党护报复’啊?但这话又没法说出口,不然就变成有心算计了。只好叹口气道:“上初即位,即遽谴言路,何以杜将来之口?”
郭朴看看对面的高拱,见他面黑如铁,知道这位老兄到了爆发的边缘,赶紧连使眼色,让他千万别冲动……胡应嘉和高拱旧日有隙,这时候高胡子要是一开口,马上就成了借机报复,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言路,言路元翁眼里就只有言路”好在刚消停下来的吴岳忍不住了,吹胡子瞪眼爆发道:“别忘了,干事儿的还是我们六部您只顾着他们,可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徐阶这时面沉似水,心情十分灰恶……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这个首辅被咆哮了,另一方面,郭朴和吴岳都是素有清名的老臣,说出话来的分量很重,现在他俩一起反对自己,局面十分被动。更危险的是,还有个火药罐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徐阶瞟了一眼一旁的高拱,见高拱虽然碍于和胡应嘉的矛盾,从方才开始便不发一语,但已是怒目攘臂——瞪起眼珠挽起袖子,随时都要冲上来揍人一般。
好在这时候,李春芳出来当和事老了,他拉着吴岳的胳膊,状若亲密道:“望湖公不要着急,元翁肯定会周全处理的……”那边陈以勤也状若和事老的上前道:“就是,元翁不会让礼部吃亏的,再说杨蒲州乃硕德元老,其实区区宵小能伤到分毫的?”虽然同是劝架,但各向一边的倾向都很明显。
不过让他俩这一搅合,方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消弱不少,徐阶知道今日是套不着好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就坡下驴,道:“那好吧,老夫同意就是……”
吴岳和郭朴顿时如释重负,高拱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喜色。
徐阶表情有些萧索,仿佛为没能保护好小老乡而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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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罢黜为民’郭朴执笔的票拟,很快变成了朝廷谕旨,宣示京城各衙门,顿时激起了千层巨*
然而遭到惨重打击的胡应嘉,表现却极为镇定,哪怕在接到谕旨时,也始终高昂着头颅,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待那传旨钦差一走,六科廊众人连忙上前安慰,这次全都是发自真心的……他们觉着胡科长敢为同仁出头,向权贵无畏挑战,虽然难免完蛋,但实在太爷们了
同时他们也为自己一时的怯懦深感羞愧,许多人甚至掉下泪来……
“诸位,休要作那妇人之态”胡应嘉使劲瞪着金鱼眼,一咧嘴道:“我们是铁骨铮铮的言官流血不流泪的言官”说着拱拱手,慨然道:“我现在已是带罪白身,不能再留在这六科廊,”说着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哽咽道:“这一身七品官服不足惜,只是不能再与诸位一道维护朝廷道义了……”这人不让人哭,自己却哭起来,这一幕确实有感染力,一屋子言官全都掉下泪来,还有人哭得鼻涕都下来了。
不知是谁先叫嚷一声道:“胡科长是因为替我们说话才被罢官的,我们不能眼看着他被发落我们要抗争”
“对呀”登时群情激奋道:“咱们不能屈服,明明是杨博犯错在先,胡科长依法弹劾,现在被告的安然无恙,弹劾的却惨遭罢官这还有没有王法我们言官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要行使封驳权太祖皇帝给我们的权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对,维护科道尊严的时刻到了我们要让权贵们知道,这大明不是他们为所yu为的”
见终于成功引起了众人的火气,胡应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口中还要连连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不要为了应嘉一人,把诸位都给连累了……”
“科长休要见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这是我们全体言官的事”礼科给事中辛自修大声道:“我们要维护天下公道一起与权臣决战”
“对,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六科廊中的喊声渐渐整齐,愤怒和冲动占据了主流,些许不想掺和的,也只能跟着叫喊一通,不然肯定被其他人轰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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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官们的行动迅猛无比,他们当天便行使了‘科参’之权!所谓‘科参’,乃是六科的封驳权,无论是六部的行政命令,还是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只要六科觉着不合适,便可当场驳回、不予颁布,权力十分惊人。不过也正因为其惊人,所以六科向来只对六部使用,至于驳回皇帝诏令,这还是自‘大礼议’后的首次。
把谕旨驳回的同时,言官们展开了对一干‘权奸’的猛烈攻击,参战部队不仅包括六科廊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科道言官联手,纷纷上书痛斥某些权臣藐视朝廷纲纪的不法行径弹劾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通政司。成为攻击目标的,有罪魁祸首杨博、邪恶帮凶吴岳、借机报复的郭朴……以及被认定为幕后黑手的高拱。
高拱这个郁闷啊,为了避嫌,在议定对胡应嘉处分时,自个强忍着一言不发,没想到躺着都中了枪,看来该来的终究要来,躲是躲不过。
弹劾他的,主要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看来言官们都认定,郭朴是他的马仔,一言一行都体现着他意图。
这真是yu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高拱这个郁闷啊,不过郁闷归郁闷,按惯例,他必须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写奏章为自己辩解……辩解之外,还得按惯例说自己使圣君劳心,不胜惶恐,请罢免我一切职务云云……
那厢间,杨博、吴岳、郭朴也是一样,都得上疏自辩,同时请辞……
四大公卿重臣同时请辞,这已经不是内阁能处分的了,终于惊动了辛勤耕耘中的隆庆皇帝。
隆庆一看,连自己的老师也要辞职,当时就着急了,道:“这还得了,老师要是走了,朕可怎么办?”
边上伺候的冯保,赶紧斥退那些莺莺燕燕,小声安慰皇帝道:“皇上别担心,这是外廷的惯例,官儿做得也大,遭得弹劾就越多。”
“那也不至于辞职啊……”隆庆焦急道。
“做做样子而已……”冯保撇撇嘴,心说要是真能滚蛋,那该多好啊。
“原来如此……”隆庆镇定下来,他也是关心则乱,一看到高拱请辞,心里慌张了。现在定下神来,也知道冯保说的不假了。便翻看那些奏章,道:“怎么连杨少保也被参了?他可是父皇留给朕的柱国啊还有吴大人、郭阁老,这都是素来清介的名臣呀”就算对政事不敏感,但隆庆仍然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了解……他牢记着沈默说过的一句话,为上者可以不用事必亲为,但前提是必须知人善任,不能用错人。所以他把有限的一点正经功夫,都用在了解自己的大臣上了。
说到正事上,冯保不敢插嘴了,他是个有头脑的太监,知道宦官干政本来就是机会,自己又不是司礼监的,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好在隆庆没打算问他的意见,而是去翻看那些弹劾奏疏,便看到一个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正是这些家伙,整天没事儿找事儿,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怠政啦、奢侈啦、不孝啦、夫妻不和啦、性伙伴太多啦、重新太监啦、疏远群臣啦……把自己这个皇帝批得体无完肤,仿佛天下的罪恶都集中在自个身上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皇帝乎?只是隆庆知道这些言官跟胡蜂子似的,根本惹不起……所以才眼不见为净的。但现在他们竟得寸进尺,欺负到高师傅头上来了,不趁机给他们的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庙里的菩萨——摆设呢?
于是隆庆一面让人拟旨,慰留高拱、杨博等人,一面下旨意让内阁再次议定胡应嘉的处分
圣意其实不难理解,是让内阁再次给胡应嘉以重处但徐阶却完全控制了内阁会议的走向……他本来就不想给胡应嘉以重处,现在又有群情汹涌为借口,而主要反对者高拱和郭朴,又因为双双中弹,虽然被皇帝慰留,却也成了扎嘴葫芦,一言不发。至于沈默、陈以勤、张居正三个,暂时还没有发言的权力,只能在一旁做长久沉思状。
于是就成了他的独角戏……
最后由徐阶授意,李春芳执笔,重新对胡应嘉的处分进行票拟:首先坚持内阁一贯的正确性……说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的方式不合规矩,容易让人怀疑居心,所以内阁才会考虑将他罢黜。
但也不得罪言官……说各位都认为,当今隆庆新元,应该以广开言路为要务,所以才会建议留下他。大家说得都有道理。
再拍隆庆的马屁……说皇上十分关心,亲自过问此事,在皇上仁慈英明的领导下,我们终于有了解决办法。
办法就是和稀泥……内阁说,我们也很为难啊,如果坚持原判,则会令科道失望,且不能彰显皇恩浩荡;但要是按科道的建议处理,无疑又有徇情枉法的嫌疑。所以最后两相权衡,折中处理,将胡应嘉外调为福建延平推官。
通篇奏疏措辞温和,又八面玲珑,就像李春芳给人的感觉一样。
徐阶看了,很是满意,便将其递给高拱,道:“高阁老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高拱仍然一言不发的接过来,看完之后递给郭朴,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觉着这样也算给自个留了些颜面,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当场火漆密封,送去给皇帝御览。
看到这一幕,张居正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神情有些萧索,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看一脸心有不甘的高拱,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小声道:“晚上我请你喝酒。”
沈默看看他,两人因为入阁的事儿,关系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淡,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但再没有私下里聚会过。不过对于张居正的邀约,沈默似乎丝毫感觉不感到意外,只是小声道:“老地方?”
“不,”张居正摇摇头,轻声道:“悦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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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打算加班的话,申时一过就可以离开内阁了。阁臣们似乎让胡应嘉的事情,闹得没了办公的心绪。一到点,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文渊阁,连以阁为家的徐阁老都走了,沈默一不小心,就成了最后一个。
回到家里,换上便装,外面就天黑了,得赶紧去赴会了。他没坐那气派的一品大轿,而是坐一顶不起眼的双人小轿,出胡同往灯市口一带去了。
灯市口是京城大饭庄云集的黄金地段,歌楼舞榭、鳞次栉比,酒肆饭庄,星罗密布。天黑以后,别处都商铺关门、街上没人,这里却恰恰相反,竟变得比白天还要嚣腾热闹起来。
在灯市口最东头,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乃是整个灯市口夜市最盛之处。在这条庙右街上,集中了京城最气派、最豪华、最高档的大饭庄,全都装修得富丽堂皇,锦绣重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各家点起如珠如霞的各种灯火,更显得如梦似幻。令人置身其中,顿感不知今夕何夕,直以为来到了仙苑天阙中。
沈默坐在轿中,也忍不住挑帘观看这歌舞升平的繁华帝京,心说高肃卿做了好事啊,把税关皇店一去,京城物价直接下来一半,很多人顿感囊中松缓多了,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的,都明显多起来了。
正在思绪万千时,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那‘悦宾楼’的院子。这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底楼还给轿夫护卫们安排伙食……
沈默刚下轿来,殷勤的知客便一个肥喏唱道:“公子爷万福,敢问您是有约还是请客?
话未说完,一个精明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拱手道“小得见过沈老爷,俺是张府管家,贱名游七……”虽然说得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股子书卷气。看着就是比沈安沈全之流的上档次。
‘听说这家伙是个秀才?竟给人当起管家了……’沈默想起一些传闻,当然不好去印证了,便点点头,淡淡道:“你家老爷早到了?”
“刚到,刚到。”游七一边笑着答话,一边恭请沈默穿过主楼,往后院去了。
与喧哗热闹的前楼不同,后院是为贵人们准备的,一个个小小的单院清静高雅,正是谈些事情的好地方。
跟着游七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小院,游七室门敲敲门,小声道:“大人,沈大人到了。”
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快快请进。”说着话,门开了,只见张居正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缎直裰,腰间悬着墨绿色的玉佩,捻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长须站在那里,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贵胄,让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
“没想到,江南能来这么早。”张居正侧身请他进来。
“吃饭要是不积极,思想肯定有问题。”沈默呵呵一笑,进了这间装修高贵的静室——
分割——
唉,真是,太有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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