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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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伟人说过:‘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早就极乐了。’
同样道理,高拱也不可能仅靠几句道歉,就抚平对徐阁老心灵造成的创伤。宴会之后,徐阶再次称病,并向皇帝递交辞呈、坚决乞休,任凭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内阁视事,然而那天一出门,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几名言官把轿子围住,竟一齐破口詈骂起来
虽然隔着轿帘,但高拱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骂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负义’、‘两面三刀’、‘虚伪至极’、‘丧心病狂’、‘良心让狗吃了’……几乎把世上形容丑恶的词语,全都加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这些疯狗一般见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辩论的话,只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无论输赢,都丢尽了自己的颜面。但他绝不会被这些人骂回去的是的,绝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给徐阶道歉的场景,高拱连扇了自个十几个耳光,怒骂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样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肃卿,是有进无退、宁折不弯、死也要站着,明知不敌也要拔剑的伟男子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掀开轿帘,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轿夫,高拱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内阁”
“老爷,他们挡道……”管家高福小声道。
“打起仪仗来”高拱冷哼一声道:“看谁敢阻拦”他有那‘大学士张’、‘官民回避’的虎头牌,一旦打出来,谁要是敢挡道,立刻揪送顺天府……不过高拱素来低调,不愿摆这个谱。
高福赶紧让人回家去拿,心说还不知是做了案板,还是垫了床脚呢……
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心说全当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毕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员们见他没有反应,便骂得越发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甚至编排起高阁老的阴私来了。
高拱的呼吸越来越急,双拳越攥越紧,指节都攥得发了白。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顾的跳出去,和他们骂个痛快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不再是众口一词的詈骂自己,竟又有人在指责那些官员:“高阁老怎么惹着你们了,大清早的就在这汪汪”“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怎么还不如我们老百姓,有啥事儿不能进屋去说,骂大街是老娘们儿才会干的事儿”“**妈李老三,我们老娘们也不都那样泼妇才骂大街呢”
这样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很快就把那些官员的动静,给彻底盖住了。
高拱瞪大了眼睛,透过轿子的碧纱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认识、不认识的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胡同,正在一齐为他打抱不平
官员们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些‘刁民’,心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连高拱的邻居都这样刁蛮但身为朝廷命官的优越感,让他们对这些小老百姓保持着心里优势,暂时不管高拱,转而大声呵斥起百姓来:“大胆刁民竟敢当街咆哮朝廷命官叫巡城御史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还咆哮当朝国老呢”论耍嘴皮子,这些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还真不怵这些饱经书的当官儿的:“是不是该让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傻蛋他们是一伙儿的,抓去了管用吗?得让锦衣卫送进诏狱去,听说里面关得都是官,咱们小老百姓还没资格进呢”
“混账”官员们怒斥道:“不要再胡搅蛮缠,快快退去”
“该退的是你们”百姓们群情汹涌道:“不许再骂高阁老”
“无知刁民”一个官员大声道:“你们袒护的高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是蔡京那样的奸相”
“胡说,高阁老是好官”“他不是那样的人”人群愤怒的s动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揍这些混账的意思。
官员们有些惊恐,彼此靠得越来越近了。
“我们不知道高阁老,是有罪还是没罪”一个老人示意众人安静,道:“但我们知道,就算他有罪,自有朝廷、有皇上审判他你们在这儿拦街叫骂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算怎么回事?一番话说得官员们哑口无言,这十几个言官,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见人家左一本、右一本的大出风头,自己却没那本事,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报,全都白费功夫。于是只好剑走偏锋,心说,奏疏写得再好,也不如当面骂的效果好便以给徐阁老报仇的名义,相约前来堵高拱的门。
别看他们方才骂得起劲,但真叫他们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恶之处,还真是一片茫然,当然更无法回答老百姓的质问……难道说,我们想出名想疯了,来这儿给徐阁老出气呢。打死这些自诩正义的言官们,他们也说不出口的……
见官员们被问哑巴了,百姓起哄道:“答不上来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叫嚣道:“高拱这样的狗官,骂骂又怎样”
“**你妈”百姓用骂声回答了他。
“后生娃,你说高阁老是狗官,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那老汉气愤填膺道:“北京城那么多官老爷,眼看着那么多地痞流氓、那么多苛捐杂税,把咱们老百姓折腾过不下去,却全都装着看不见。只有高阁老,他老人家请了天子剑,将那些地痞、那些皇店、那些税关一扫而光我们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如果他这样为民做主的大老爷也是狗官,那满朝文武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们算什么玩意儿”在百姓们的讨伐声中,那些言官无地自容,连句狠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的撤走了。
“来了,来了,虎头牌找到了。”府上人终于把那俩宝贝找到了。
“用不着了。”高福热泪盈眶道:“我替我家老爷,多谢诸位街坊了……”
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高拱虽然一直没有出声,但也是一样的热泪盈眶,这些天来积郁在胸中的委屈愤懑,似乎都松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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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态的发展,终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这个早晨发生的小插曲,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激起一团绚丽的浪花,却无法改变河水的流向。
言官们见徐阁老坚决乞休、高拱却坚持回衙视事,无不义愤填膺,愈加猛烈的弹劾起高拱来……非但北京的言官,连南京御史也参合进来,弹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每遭弹劾,高拱便上疏申辩求退,然而皇上又会立即下旨挽留,连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误,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如此月余之后,言官们已是怨气冲天,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皇帝对高拱一味的徇私,才让自己总是无功而返的。
于是便有言官上疏,极力抨击高拱这种‘视被劾为儿戏’的恶劣表现,说高拱这个人,厚颜无耻到了佛朗机也炸不穿的地步,遇到弹劾之后,虽然表面上上疏求退,然而内心十分不以为意。因为他仗着皇上的宠爱,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会安然无恙。一被留用就马上就得意洋洋地复出视事,且更加的趾高气扬,天下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东西吗?
并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中外的笑谈,有这种人立在朝堂,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朝廷的风气也会愈加败坏,长此以往,连皇上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如果下次他再请辞,皇上万万不可再加挽留了,还是给他个体面退休,不让他继续丢朝廷和皇上的脸了。
遭到这种弹劾,高拱终于无法再安之若素了,只好收拾东西回家,坚决上疏请辞。
皇帝自然坚决下旨挽留,非但如此,为了安抚高拱,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封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极殿大学士,堪与徐阶并驾齐驱。
然而隆庆皇帝这番不恰当的示恩,事实上并非帮助了高拱,而是将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绝境之中——在言官们看来,我们如此卖力的弹劾,高拱竟然还节节攀升,这实在是对言路赤lu果的藐视,于是不仅对高拱恨之入骨,甚至对袒护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气。
急先锋欧阳再次出马,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擅国柄,甚至连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纵,对于这样的权奸,如果不立刻罢黜的话,必然成为国之大祸
之前隆庆只作为调解者,尚可勉强支撑,但现在也成为了被告之一,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无力的反驳道:‘高卿忠诚无两,你们不要这样说他’,然而他这个皇帝,自登极以来,便整天沉迷后宫,不理政务,上朝的次数用手就能数过来,根本未曾建立起应有的权威,以至于官员们根本不怕他。
于是皇帝的一味偏袒,非但没有半分作用,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愤,非但言路大哗,其他官员也按捺不住,开始上疏攻高,右都御史王廷相,素来与高拱不睦,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阴阳怪气的上疏说:’人都讲礼义廉耻的,朝廷官员更要做出表率。然而现在朝中有个高某人,被弹劾的满身是包,还不要脸的赖在内阁,不肯认罪伏法,反而得意洋洋,这种人真是活该犯众怒啊另外,我手下的齐康竟然跟着众人狼狈为奸,实在是都察院的耻辱,不从重处罚他,我这个右都御史,也不要干了。’
都御史的表态,对言官们来说,无异是一种肯定和支持,然而对高党中人来说,却是雪上加霜了,尤其是先锋齐康,被堂上官如此攻击,只能也上疏请辞了。
然后真正致命的打击降临了,有一个人也上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然而其影响力却是一百个王廷相绑一起,也比不上的。这就是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刚峰
话说自从弹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后,海瑞便安静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不想总被人,和‘骂先帝’联系起来,今年春里闹得如此喧嚣,他也一直没有吭声,然而这时不知怎地,竟突然冒出来,上了一本《乞治党邪言官疏》,为徐阶辩解说,徐公早年曲事先帝虽然有瑕,然而当时满朝公卿谁人不如此?不过为求自保尔。况且他弥补了过错。那高拱指使齐康攻讦徐阁老,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妄图取而代之’
在某些人的刻意推动下,海瑞言论的力量被无限放大,顿时有数不清的各部衙官员,纷纷上疏呼应海瑞,敦促皇帝快请徐阁老出山,并诛杀奸贼高拱这场政潮也终于波及到地方,各省官员争先恐后,或是联名上书,或是独具奏本,但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徐阁老马上复出视事,并皆言高拱之罪大恶极
一时间竟是万众一心,举国倒高之盛况
与此相对的,是内阁无主、阁臣无心理事,朝中一团混乱,所有政务都停滞不前,眼见着夏税、秋闱、边防等许多大事尽在眼前,如果继续这样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朝中大臣忧心如焚,轮流上门肯请徐阶复出视事,然而徐阶依然表示伤心过度,也无颜再复出面对朝廷大臣,所以不仅不答应他们的请求,还连番上疏恳请皇帝批准自己的辞呈。
从三月到四月,徐阶一共上了十二道辞呈,让任何怀疑论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坚决。
比起高拱的不知进退,徐阶这种低姿态无疑更加高明,更加能赢的官员们的好感和支持。就连先前与高拱统一战线的杨博,竟也与数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敦请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阁老
要知道混斗的导火索,可是胡应嘉弹劾杨博徇私报复,然后才把战火烧到高拱身上的。按说这对难兄难弟应始同仇敌忾才对,现在杨博却公开表示,希望朝廷尽快平息混乱,希望徐阶尽快回内阁主政,并认为齐康对徐阶的诋毁十分不当。这虽然是一个硕德元老应有的态度,然而不能不让人齿寒……高肃卿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最终,在皇帝几次三番的恩旨抚慰下,在满朝公卿的千呼万唤中,徐阁老终于勉为其难回内阁视事。然而这并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风暴,同志们,反动派尚未打倒,还不是痛饮庆功酒的时候
于是三法司联合奏请,严惩诋毁首辅的御史齐康,隆庆皇帝这时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只好同意将齐康降职外放……
高拱败局已定,人心涣散,家中已是大门紧闭可罗雀,自从齐康黯然离京后,连他的亲信门生都不敢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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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徐阶彻底掌握了压倒性优势,余下来便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痛打落水狗了
‘杀死’高拱的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
隆庆元年五月初,南京户科都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遗——前面讲过,在京察中遭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用不得,这种无上的权威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但六科廊给事中,也可以提出‘京察拾遗’,被拾遗击中的官员,便是终身的耻辱,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次北京的言官和高拱闹得天昏地暗,因为要避嫌,所以他们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遗。于是这份责任,便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然而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的,过去也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然而这次南京的言官们,便把矛头指向高拱,弹劾他‘奸邪五事’,以法律程序逼他下台。
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事胜负已分,两京三十六衙门的官员们,唯恐徐阁老秋后算账时,以为自己态度暧昧、甚至同情高拱,于是争先恐后的上书,揭发高拱的罪行,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这场令人窒息的大阁潮中,一幕幕丑剧上演着。许多高拱的门生故吏,见他大厦将倾,于是纷纷调转矛头,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户部的左右侍郎徐养正、刘体乾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后一个更是他的老乡,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现在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感觉自己也不能落后,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但他们毕竟不好意思挑这个头,就想撺掇他们的尚书葛守礼,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礼人如其名,当年就不肯阿附严嵩,现在又怎会自降身份,掺和进这种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中?于是坚决不就。
虽然尚书大人不肯具名,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白头疏’……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
分割——
今儿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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