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早消失在海面上,孤帆远影,乖官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小丫鬟小倩看着他背影,觉得小小身影,却有小姐说杜工部诗的寂寥之感,本想上去说话,却没胆子迈开步子过去,左顾右盼之下,瞧见了单思南。
“喂!小书童。”小丫鬟走过去,冲着大头摆了摆手儿,大头扭头看眼前这个穿着蜀锦遍地撒花裙的少女,以为是这家船主的小姐,就微微弯腰,学着乖官的腔调施了一礼,“见过小姐。”
小丫鬟小倩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大头被她笑得模不着头脑,等小倩自承身份,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大头虽然机灵,到底没怎么见识过豪奢人家的派头,以为穿着蜀锦裙子就是小姐,这在北地也不算差,像闻人氏,就是一身蜀锦。不过,江南繁华胜地,四大名锦俱都出自南方,一匹蜀锦,在市舶司所在地宁波,十两银子足矣,到南京应天府或许贵些,顶多贵个一二两,到北京顺天府,这价钱可就贵了去了,翻个跟头也不止。
所以,颜家的小丫鬟穿一身蜀锦裙子,成本大约十三两左右,符合一个得小姐宠的丫鬟的价儿,但是这一身到了大兴县,加上剪裁,估计得大兴县县太爷沈榜一年俸禄四十两拿出来才能拿下,这个,可就不是段夫人的丫鬟春梅穿得起的了。
自觉出了丑,大头赌气转头不理会小丫鬟,小倩忍着笑,“小书童,姐姐给你道个歉,莫生气了。”
到底才十一岁,大头很快就不生气了,小倩就缠着他问乖官的事儿,差不多半个时辰,乖官的老底被掏了个一干二净。
盘问清楚了,小倩喜滋滋去了,回到舱房里头,她大声就冲自家小姐道:“小姐小姐,小倩问清楚了,那位郑家小相公,是顺天府的大名士,作了一首木兰辞,快要名扬天下啦!”
颜氏小姐正怏怏斜卧在榻上,看她满脸儿兴奋冲进来,一进来就说什么大名士,忍不住生气,“就那个小孩子?大名士?说得那么轻巧,这世上,也就青藤先生才当得起大名士的称呼。”
小倩吐了吐香香舌尖,心知小姐生气了,就闭上了嘴巴坐在榻边上,舱内精了好一会儿,那颜氏小姐忍不住,问她,“不是说作了一首木兰辞么?念来我听听。”
“小姐都说了,小孩子能作什么好词,不念了,省得污了小姐的耳朵。”小倩故意说到。
颜氏小姐被她气乐了,一翻身扑过来,“好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主仆二人在榻上笑闹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歇了,俱都气喘吁吁,小倩到底是受宠的丫鬟,大凡受宠的丫鬟,都是眼眉通挑晓得看脸色兼会揣度人心的,什么时候可以逗一逗自家主子,什么时候不可以,这些都是学问,因此她不等自家小姐再问,就把人生若只如初见念给自家小姐听。
颜氏小姐一闻之下,如遭雷殛,脸色都变了。
不怪这位颜清薇小姐被雷得外焦里女敕,乖官抄袭的那位,号称或称,换句话说,宋朝以后的数百年,他的词为第一。而木兰辞又为其代表作,像颜清薇这种时称也就是后世所谓文学女青年加小资产阶级的结合体,也是某个文人们竞相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代开篇共同的第一句话
如此幽艳哀断,洒洒然别有怀抱,这种诗词对一个文学女青年的打击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本来点绛唇就已经让颜清薇惊艳了,这会子又冒出来一首木兰辞,她当然是如遭雷殛了。
半晌,她摇头自言自语,“我不信他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种能传唱千古的词来……”说着,起身拎着裙子就往外面走去,小倩一骨碌翻身起来,“小姐,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去。”
颜清薇拎着裙角一阵疾行,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上,就看在乖官正在和马儿嬉闹,她停下脚步,身后小倩急急忙忙追过来。
“就是那个穿月白儒衫的?”颜清薇扭头问小倩,小倩点头。
这时候,颜清薇倒是有点儿惊惶,不过,要是弄不明白,死也不甘心,当下拽了拽裙子,挺了挺胸,自己给自己打气,“清薇,你可是青藤先生的记名弟子,那个小孩子,不过欺世盗名之徒,怕什么,过去责问他。”
想到这儿,她胆气顿生,腾腾腾,小脚儿快步走去,到了乖官跟前,刚要张嘴,眼镜娘看清楚眼前人儿了。
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小倩给她形容乖官的词语在脑海里面响了起来,顿时脸儿就红了:原来,小倩不是胡说。
跟在旁边的小倩看自家小姐的模样,心中明白,心说:小姐,这下相信小倩不是胡说了罢!你总说这世上哪儿有魏晋风骨姿态的少年,眼前就有一个哦!
乖官正笑着摩挲小白马的马脸,看一位小姐急冲冲跑到自己跟前,突然又红了脸儿不说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这位小姐一身儿白绫,衬托出雪白雪白一个俏人儿,好像是这船主家的小姐。
自己穿月白色儒衫是因为便宜,可这位小姐一身白,绝对不是穷,一般来说,爱穿白色的人都有一股子洁癖。所以,乖官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
“可是颜小姐,见礼。”乖官不好失了礼数,弯腰唱了个肥喏。
“郑相公,万福。”颜清薇脸上绯红一片,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
这情景,怎么说呢!有点像是江南闹洞房时候让新郎新娘互拜的味道,旁边小倩顿时捂着嘴儿轻笑。
乖官不明白,颜清薇却晓得自己的丫鬟笑的是为什么,使劲抿了抿薄薄的唇,脸上搽了胭脂一般,红红腻起一片,端的是一位美人,不过,脖颈儿两旁,却是有两条大筋崩了起来。
旁边小倩一看,不好,小姐似乎有些恼了。
作为下人,当然要主动给主子解围,当下,她就微微福了一福,“小相公,我家小姐要问你,那木兰辞可真是你作的么?我家小姐可是青藤先生门下弟子。”她意思是,小样儿,是不是你抄袭哪个老儒的?别想蒙人,我们家小姐是青藤先生的学生,也是一肚子才华,没那个大个子,就别去顶大缸。
颜清薇听自己的丫鬟小倩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顿时又生出些勇气,对极了,这世上,绣花枕头多了是,长得好看掩盖不了欺世盗名的行径。
当下,就挺起胸来,眨巴眨巴勾魂的大眼睛,“郑相公可能解清薇心中疑惑?”
言辞虽然客气,意思却一点儿也不客气,我就是怀疑你,你还能解释一下啊!
这话呢!要是平时问,乖官无可无不可,人家怀疑也正常嘛!十三岁作如此足可传唱的佳作?当然要用奇怪的眼光看你。而且,本来也的确是抄的,虽说作为穿越众,不抄,如何能证明是穿越众。
不过,这会子乖官的心情不一样,从杀二人自首开始一直到刚才码头上,乖官几乎都被那位段夫人闻人氏牵着鼻子走,好不容易撒了一把野,这又跑出来一位小姐,还要借势压人,青藤先生,哼!徐文长嘛!我知道,文人大写意画风开派宗师,明朝诗词第一,哼!我还知道他是个神经病,无缘无故把老婆杀了。
因此,乖官极为不爽,几乎有拂袖而去的念头,不过,想了一想,嘴角一撇,笑了笑,决定再来一首《采桑子》。
抹了抹自己稚女敕无毛的下巴,他缓缓念道:“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说完,他转身而去,小白马打了一个响鼻,摇了摇头,缓步跟在乖官身后。
“大头,记得给小白马喂点黄豆……哎!少爷我知道了,少爷,那什么海天谁放冰轮满是什么意思啊……你管什么意思,有刀不练你想练剑?读书读多了会坏脑子的,到时候你会觉得苦闷、彷徨,找不着人生的意义,就像是辛太保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少爷,你自己不就是少年读书人……少爷我这样的,八百年才出一个……嘿!少爷,你脸皮真厚,要不,明儿少爷就刻个章,上面就刻八百年无双无对好了,听起来多有气势啊!咱们的祖师爷爷张三丰老神仙据说也曾经号称过横推八百年无抗手……”
风中最后传来一声,似乎是“……少爷,你以后找少女乃女乃,可不能是痴呆文妇啊!”
主仆二人越走越远,到了甲板那头,把颜小姐主仆二人丢在一边,尤其主仆二人的对话,羞得颜小姐满脸通红,也气得浑身发抖。
“哎呀!”小倩恨恨跺脚,“这小相公,又傲又娇,真真是……那个大头鬼,居然敢说小姐是痴呆文妇,下次我揪了他耳朵……”
颜小姐何曾被人这般对待,一时间,委屈万分,珠泪儿在眼眶里头滚来滚去,紧紧咬着贝齿,就怕眼泪儿掉下来被人看见了嗤笑。
一时间,真真是柔肠百结啊!
“小姐,咱们去找老爷告状去,到时候把他们丢到海里头喂鱼。”小倩是个眼色机灵的,她对乖官极有好感,怎么可能会窜掇自家小姐把人丢海里头,只是随口说来给自家小姐有个台阶下罢了。
小倩拽着自家小姐,在船后头找到老爷,老爷正准备去用午饭,想着是不是要请那郑家小相公来互相认识一下,看自己女儿过来了,顿时满脸儿的笑,“清薇,你一直说海上无甚风光,怎么肯到甲板上来走走了?”
小孩子受了委屈,看见爹娘肯定眼泪滚滚,颜小姐也不例外,控制了半天的眼泪儿月兑线珍珠一般就滚落了下来,甩开小倩的搀扶,一下扑到自己老爹怀里面,“爹爹……”
颜氏船主吓一跳,自己女儿向来是个心高气傲的,目无余子,谁能把她给惹哭了?问了几声,颜小姐只是一个劲儿哭,也不吭声。颜船主只好去问旁边的小倩,“小倩,小姐这是怎么了?”
小倩道:“老爷,是这么回事……”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个始末。颜船主听完了,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大名士么,自然就要有大名士的做派脾性,那徐文长,不也是如此么,动不动就要抨击时政,自家女儿跟那位青藤先生别的没学到,对一切持怀疑态度的眼光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严格来说,颜船主是不赞同女儿拜在徐文长门下的,徐文长以狂涎著称,名气虽大,大明朝几乎无人不知,但这位青藤先生个性张扬恃才放涎也是无人不晓的,曾经反复自杀过九次,嘉靖四十五年的时候,怀疑老婆不贞,把老婆杀了。
这位青藤先生杀老婆,屁证据也没有,跟乖官杀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乖官无罪开释,而这位青藤先生坐了七年牢,最后借着当今万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才获释回家。
这样的人,哪个父亲敢把女儿交到他手上?但颜清薇的确心气儿高,读了书以后,觉得天下也就这位青藤先生值得当自己的老师,偷偷带着小丫鬟就跑去绍兴,正逢徐文长从关外归来,因为在关外结识了一代奇女子俺答三娘子也儿克兔哈屯,看十二岁的颜清薇居然敢于一个女子带着个小丫鬟就跑到绍兴来拜师,一时兴奋,就收了个记名弟子,实际上没几天,颜清薇就被家人给领了回去。
但颜清薇从那时候就自认青藤门下,每逢年节要送徐文长一堆东西,平时也写信问候老师,诗书往来,几年间在浙江文人士子间名气极大。
想想看,天下第一大名士的女弟子,能不心高气傲么!如今被乖官一打击,懵了。
这颜船主啼笑皆非,颜小姐在老爹怀里面抽泣哽咽,道:“他……他骂我是痴呆文妇。”
扑哧一声,颜船主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位颜船主也是秀才出身,算读书人,晓得痴呆文妇是英宗朝提出来的,不过那时候痴呆文妇还不算太多,现在痴呆文妇可多了,看了才子佳人书整日梦想着的闺秀们几乎都是痴呆文妇。
事实上颜船主觉得这句痴呆文妇颇有画龙点睛之妙,只是,哪里有父亲不帮女儿反而帮着别人的道理,就哄她,“好好好,乖女儿,爹爹我一会儿就让人准备个小舢板,让那个郑小相公一家在大海上自生自灭。”
他如此一说,颜小姐反倒是不好意思了,她只是学了徐文长恃才傲物的脾性,又不是刁蛮小姐,哪儿能让别人自生自灭,抬头欲待说话,瞧见自己老爹眼神中的一抹笑色,顿时知道自己老爹在逗自己开心,当下嗔道:“爹爹……”
颜船主嘿嘿笑了两声,“好了好了,人家郑小相公才十三岁,何必去生那个气呢!当他是个屁,放了罢!”
颜清薇又羞又气,一顿儿粉拳给自己老爹松松骨头,“爹爹,哪儿有这样跟女儿说话的,不理你了。”
享受着这父女天伦之乐,颜船主一阵大笑,“好了,乖女儿,别生气了,陪爹爹一起吃饭。”
不提这边颜氏父女,乖官回了船舱,先问了单赤霞自家老爹这两天奔波有没有动了肺气,单赤霞笑着说老爷这两天欢喜得紧,气色十分之好。乖官这才放心,盘算着这船到宁波也要十天左右,遂准备回自己船舱,开始动笔写下一本词话。
这船上船舱大约有好几十个,那颜船主给郑家两个对门船舱,舱内逼仄,一方炕榻就占了舱内一小半,此外有一张矮几,想是供吃饭用的,一角还有几张小马扎。
他摘下腰间村正,然后盘腿坐上舱内的炕榻上,拽过矮几,双手就趴在上面开始想。
他这次要写的,自然是《白娘子传奇》,大明朝也有这个故事,但跟后世完全不一样,说的是一个妇人带着丫鬟搭船,勾引许宣成婚,后来许宣使用白娘子赠送的财物,都是官府失窃之物,屡次被捉下狱,后来白娘子原形毕露,以全城人的性命威胁,法海用法力逼出白娘子和小青的原型,并把它们镇压在雷峰塔下,救了许宣。
这个故事后来被冯梦龙写进书里面,充满了礼教说教的味道,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好人坏人泾谓分明,跟后世田汉改编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乖官当然不能那么写,这年头礼教说教的唱词话本多了去了,不差他再写一本,自然要写一个善良、仁慈,且冰清玉洁有救苦救难菩萨心肠的白娘子出来,就像是聂小倩完全颠覆了女鬼的形象一般。
书名叫什么呢!许仙与白娘子?不好,千年等一回?这个又太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