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节大将(二)
他已经派人在广州和琼州贴出告示,招募了解髡贼内情和熟悉临高情况的人。又找来了一些去过临高的水手和商贩,盘问髡贼的详情。
但是这些人所能告诉他的,无非是髡贼有大铁船、有快船,髡贼很会做买卖之类的事情,对打仗用处不大。
至于髡贼的战力,他从这些人口中知道对方“不着铠甲,全用鸟铳,部伍齐整,纪律森严”。另外就是外面轰传的“火器犀利”了。
光这几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是商贩水手并非军伍中人,对髡贼的枪炮武原本也不甚在意。所说并不详尽,也有人贪图赏钱或者慑于官威,也有胡说八道乱造一气的,自相矛盾之处甚多,反而使得他有些糊涂了。
看来还是要找当地的士绅读书人才行,一般的愚夫愚妇如何闹得清这样的军国大事。想到这里,他问身边的幕僚:
“琼山和广州那边,有应募的人么?”
幕僚说:“有几个,但是职等稍加盘问,多是希图妄进之辈来献破敌之策,真正知道髡贼内情的并无一人。”
回到大营之中,从肇庆快马加鞭的转送来的最新海南塘报已经放到了桌案上。最近从海南来的塘报大为增加。何如宾打开一看是海南分巡道送来的澄迈、临高的最新战况塘报。
第一封就是关于临高的塘报。临高的内附卫五千户属下后千户所唯一逃出的军官百户孙天标已经到达肇庆,面陈了千户所城陷落的详情。据其说:原本在刘千户的督战下,众人奋战六个日夜,髡贼始终不能破城,千户所城“巍如泰山”,奈何城中原有髡贼勾引的“汉奸”数人,乘众人不备突然发难。杀死刘千户,偷开城门,这才使得所城陷落。“汉奸”又用在所城内缴获的令箭、文书,赚开了其他屯所和大营。使得整个后内附卫后千户所全军覆灭。
这份塘报因为是第一手材料,比起细作打听来的道听途说的消息要有价值的多,何如宾看得十分仔细。
接着是关于询问临高被围的状况的,据逃回的孙天标说:听闻髡贼裹挟当地军民丁壮万余人围攻临高县城,但是具体情况他知道不多,“唯闻炮声震天,满路皆是髡贼人马”。他自己是“抛妻别子,舍生忘死”才突围而出。
这是在胡扯了,何如宾想了下前一次塘报的内容,孙天标逃到琼山的时候,临高还没有传来被围的消息――县里的告急使者是过了好几天才到的。
至于临高被围却没有具体的消息――除了临高县令送来的一份告急的文书。澄迈被围之后,驿路完全中断,消息几乎完全中断。驿路一中断,连儋州、昌化方面的消息也传不过来了,塘报必须从反方向环岛一圈或者递送都雷州才能送到琼州府城了。
“临高送告急文书的人在哪里?”
“书子是送到琼山的,再由琼州知府转送到省。人大约在琼山。”一个幕僚说,“已经过去七八天了,大约早回临高了。”
何如宾想要是当初关照汤允文扣下投书人就好了。这个人肯定能提供许多髡贼的消息。
第二封是澄迈的消息。何如宾原以为澄迈必已陷落――海南岛上的县城规模他心中有数,大部分城池城防设施简陋,也没有足够的火炮,至于驻军几乎是不存在的――指望卫所里“疲老之兵”去解救县城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二三千人的队伍只要肯下死力猛攻,不可能攻不下来。
但是打开塘报却是澄迈县送来的。这样看来澄迈还在官府手中,而且对外交通并未阻断。
闻髡贼自号伏波军,是日以步炮兵约千余人,大炮数十门,立寨南门外。贼兵啸聚城外,城中民壮团勇出城接战,斩贼数百人。奈贼兵势大,火器犀利,我兵稍挫。髡贼乘势攻南门,城中军民殊死相抗,城楼易手数十次,髡贼终不支而溃,斩贼大小头目数十人,内真髡三人。据俘供称:所斩真髡中有伪授爵号“主任”者一员,伪守备一员。髡贼等舍生忘死,竟将贼尸抢去。因见县城不下,贼首游老胡,余只铅分兵四乡夺掠,多有士绅之家遭难,裹挟民壮数千以作长围立坚寨。又以巨炮轰击,矢弹横飞,城内军民死伤无数,房屋焚毁,瓦砾遍地,妇孺外宿于野,嚎啕之声终日不绝,其状惨不忍睹。须至塘报者
何如宾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髡贼的陆战果然稀松。小小的一个澄迈县城,用了几千人还有号称“犀利”的大炮都没攻下来。难怪临高县城能坚持三年多了。
这样他愈发坚定了不用舟师,只用陆师的方略。他原想立刻下令给汤允文,要他即刻出援澄迈。汤允文本部加上当地的乡勇,差不多能出动二千人,澄迈到琼山也不过半日的路程,无需额外的开拔和粮饷支出,只要能迫使髡贼撤围就算是小胜一仗了。
他关照人立刻去将幕僚们请来。商议援澄的战事。
他的主要幕僚当然不是吕易忠,虽然吕易忠颇为“知兵”,毕竟是总督派来的人,和自己隔这一层。他要听听和自己的利益休戚相关的幕僚们的意见。
幕僚们看了塘报,认为髡贼必是已经知道朝廷要围剿他们,所以才四处攻打县城,所图不过是大造声势,让官军心生怯意不敢来剿。
何如宾笑了笑,问:“我意调汤将军所部救援澄迈,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幕僚们认为髡贼火器犀利却攻临高、澄迈不下,说明其陆战确系无能。汤允文所部在广东的明军中属于较为“善战”,派遣他去救援澄迈必能收功。
只要把围攻澄迈的髡贼逐走,原本从总督那里不断传来的“催战”也能有个缓冲了。总体来说,多数幕僚的意见还是“持重”。并不希望早早的全军登岛讨伐。
内中一个幕僚却连连摇头:“镇台大人,汤将军所部多为水师。野战破围非其所长。贸然出救,万一受了挫折,士气恐有动摇。”
这个幕僚叫常青云,是个举人。颇好经济之学,虽然没当过官,对官场的一套却很熟稔。是何如宾比较亲信的幕僚之一。
何如宾默然的点了点头,想到汤允文的所部虽然号称五千人,战兵才不过二千多人。大部分是水师,本来就不习步战,又没有多少陆战的火器。这些人马还分散在海南的多个州县。要他救援澄迈就只以琼山的乡勇作为主力了。
乡勇战力虽强,但是离开了本乡本土士气就大打折扣,非要厚赏才肯拼命作战。按照塘报上所说,髡贼在澄迈城下修长围,驻营寨。设防必然十分严密。到时候对方守寨应战,火器又猛,汤允文未必能占到便宜。官军在澄迈脚下岂不是进退两难。
想到这里,他暂时打消了让汤允文派遣人马救援澄迈的打算。然而澄迈万一失陷,汤允文身为琼崖陆路等处兼管白沙水寨海防参将,他的责任最大。但是自己即是广东的军事主官,又是征伐髡贼的主将,失陷县城的责任是跑不掉的。
“依学生看来,不如镇台即刻下一手令给汤参将,要他相机行事,速速救援澄迈。”
众幕僚纷纷点头:既然是“速速”,又可以“相机”,这里果然巧妙何总兵反正是下了救援的命令了,救与不救的皮球就直接踢到汤参将脚下了。纵然澄迈失陷,也追究不到何如宾头上――他的标营人马已经渡海了,总不能说他见死不救。这是其一;其二,就算澄迈暂时失陷,等大军汇齐,收复澄迈不过是进军途中的举手之劳。
“再者,以学生看来,髡贼并无破城之力。”常青云道,“他若有破城之力,何必要驱使民夫筑长围立坚寨?这必是髡贼做长围的打算了。澄迈县令只需小心守御,必能保阖城平安。现今之计,应命人混入城中,送去大军必来相救的书子,阖城军民见了定会全力守御以待大军。”
何如宾觉得他的主意不坏,当下关照一个办理书启的师爷去办理给汤允文的手令,又手书一纸条要澄迈城内官绅士民死守:
传知澄迈令邱及澄迈守城官绅共鉴:本镇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下面不写日期,只落了他的款。
想了想,他又写了同样的第二张纸条,只不过前款变成了:“知临高令吴及澄迈守城官绅”。
写罢,传令从军中选二名通琼山方言的精细兵丁,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带着二封书信即刻渡海投送。
办了这二件事情,何如宾觉得心情畅快了些,想到因为吕易忠不断催促进兵才把标营渡过去海去的,倒给了一个歪打正着的机会。
他微笑着问大家:“此次渡海征伐,髡贼的底细咱们知道的不多,我带得这二万人马,除去空额、老弱,能战之兵不过一万多人。不知能否与髡贼一战?”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逢迎,什么“大军一到,涤清丑类”、“大张挞伐”、“大显兵威”云云。这里一半是奉承他的话,一半却是幕僚们的真实想法――在他们看来,髡贼不过是仗着奇技yin巧,火器厉害点罢了,真要摆出堂堂之阵进行野战,绝非朝廷大军的对手。所以没人对战争的结局持有怀疑态度。
内中有个幕僚说,虽然髡贼不足虑,但是毕竟船坚炮利,又纠集了“闽粤奸民”数万人。而官军至今对髡贼的底细所知甚少,连髡贼首领的名字都不知道。
官府的唯一情报来源就是塘报和各种市井传言。
“铁船可以浮在海上,快船无桨帆可行,这岂不是成了妖孽”何如宾一贯对此不甚相信,只是收到了汤允文的塘报才算是勉强信了三分,但是将领为了推卸责任或者鼓吹战功,夸大敌情是寻常之事。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虽知己却不知彼。”常青云叹息道。
“那位孙天标即是从临高逃回,必然对髡贼底细所知甚多,何不将其调来军前听用?”一个幕僚建议道。
“先生所言极是。”何如宾点头,孙天标即是从临高逃回,又是军官,了解的情况一定很多,有他在帐前听用,就能得到许多有用的资料了。“我这就向制军大人请调此人。先委他一个外委把总的衔。”
常青云道:“镇台大人此去剿贼,必收全功。这是不用说得了,只是还要剿贼剿得好看。若象当年俞大帅那样兴师动众,最后只落一个迫敌全师退去的结果,远不如双屿大捷之威了。”
何如宾原对海外之人就有极大的戒心,当初只是以军势迫走逐红毛人,就是因为文武官员认为战力悬殊,纵然开战得胜,损折过大亦不能向朝廷交待。现在经常青云一说,想到王尊德不过是行当年的故伎。
常青云却认为,髡贼有大铁船和铁快船,若是只迫他们拆毁城寨而走,他们必然会另择地点再次筑堡,这种海外蛮夷,冲破万里海浪舍生忘死的来中华贸易,岂能轻易善罢甘休?必然会另觅巢穴。当年荷兰人虽然迫于官军势大才撤退,到底是也是得了允许商人去台湾贸易的许诺。而且他们马上就转向台湾修筑城堡去了。迄今红毛番夷依然是大明沿海之患。
“先生的意思?”
“髡贼擅舟楫,我军虽不可与之海上浪战,却可以奇兵之策破之。”常青云很与把握的说道。
一个幕僚笑道:“莫非要效诸葛武侯故伎?”
“髡贼船只多为铁制,难付丙丁。”另外一个幕僚摇头表示不赞成。
常青云的奇兵却原来不是火攻船这一传统型的中国水战利器,大明和大清水师抵御外侮的主要手段。他的奇兵是水底混江龙――一种传统型的中国制造的水雷。要按照某些书上的说法水底混江龙是原始的锚雷,其意义与“一窝蜂”是现代火箭炮鼻祖一个样。
不过这种锚雷由于发火机构有严重的问题,而且布设困难,始终也没发挥出实际的用处,渐渐的就成了书上的一件“神器”了。
何如宾当然知道这样东西,明末是个中国火器大爆发的时代,只要识得几个字的人都在谈火器的发明创造,虽然多数只不过象宋应星说得那样,是指望靠这个升官发财。
水底混江龙根本没有实用价值,这点何如宾知道的很清楚。但是常青云的奇兵却是一种改良版的混江龙――类似漂雷。
常青云当即在桌子上用茶水为墨,画了一个草图。大致就是将火药装在陶罐里密封好,然后四面交叉绑竹子,不但提供浮力还容易挂住船只。筏子上面再覆盖稻草之类。由专门擅水性的兵勇凫水推送到髡贼的船旁,再引燃导火索。
“或不必用兵勇,只派小船,乘夜色潮水入港之时,于港外释放百十个混江龙,随潮水漂送入港,混江龙内改用闷香引火。”常青云说。
这样施放漂雷当然没有准头可言,所以要多放,一次放出一二百个,就算没有挂到船只,只要到时候一爆,也能起到惊扰髡贼的作用。如果能炸沉炸伤髡贼引以为长城的大铁船,髡贼就只能投降了。
常青云的这项新战术引起了幕僚们的一阵议论。这混江龙的意义他们当然明白,若是在博铺大量施放混江龙,髡贼的船只不但会遭毁损,而且余下的船只也不敢在港内多做逗留。必然会提前求和。
何如宾心想这个东西不知有没有作用?但是所费无几。何如宾不大相信这东西能够炸沉大铁船,但是能炸沉几艘铁快船也是大功一件了。当下就答应让人先试制一批。
“此物还是以擅水性的兵勇推送入港最好。”常青云建议,“镇台大人不如建一水雷团营,选百十个熟稔水性的水勇操练,必能收奇功”
一个本地的幕僚说道:“本省有疍民贱户,此辈平日居于水上漂泊不定,做奸为盗者甚多。然水性极佳,不如编募为水勇,驱以施放混江龙之用。收以毒攻毒之效,即间有伤亡,也不足惜。既不致有损天威,并可为地方除害。”
由此开头,幕僚们说起了火器。明末本来就是个人人谈火器的时代,各种书籍很多,亦不难取得,所以幕僚们多半能说出些子丑寅卯来。何如宾也是此道中人,还有著作,一谈起来更是头头是道。因为传闻髡贼的火器厉害,人人都想找出几种更厉害的法子来克制住敌人。
何如宾沉吟片刻,招募水勇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做不得主,需要总督和巡抚的首肯。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克敌制胜的办法。招募二三百水勇,所费不多。就算那混江龙无用,也可用之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