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念念扶着翔王回到殿内,俩人浑身都已湿透。那雨水顺着发梢、衣襟一滴接着一滴地坠落,不仅让地上的毡毯染上一抹难堪的色泽,也在谁的心底,添了几许的阴霾。
有太监宫女迎上来,奉上绵巾,还有干爽的袍衫。
当然,这里,也只有翔王的袍衫。
翔王没有纳过侧妃,出宫前的殿内自然不会有女人的衣物。
但,稍后就会有王府的丫鬟送来风念念的衣裙。
“扶王妃去梳洗。”翔王吩咐迎上来的宫女翠环。
翠环喏声,上前来扶风念念,风念念却在转身往一旁的更衣室去时,瞧了一眼翔王,但只一眼,仍是回身离开。
纵然太傅曾试图对她隐瞒过翔王在岭南出事的讯息,可,她却还是在太后一次刻意赐赏出宫时,知悉了这条对她来说,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她清楚太后的意思,或许看到她难受伤心,就是太后所想要的吧,自太后入宫以后,有些本来隐藏起来的东西,便不加掩饰地显露了出来。
而她,确实在获悉翔王噩耗后,做不到淡然。
这月余,她每日都跪在佛前苦苦祈祷,只盼着老天不要这么残忍,若让翔王化险为夷,哪怕折去她的寿命十年都是无憾的。
其实,想想真是可悲,大婚前,她几乎从没见过翔王,只是,奉诏大婚后,自幼的家教礼法,让她恪守着,当他是她的所有,是以,竟会祈出那样的话来。
哪怕,她或许对翔王,还谈不上任何的爱。
只是,嫁了,便认了,这一认,对她来说,是一辈子。
迂腐,也是桎梏。
太后自是也深谙这一点。
可,她没有后悔,这,毕竟是她当初的决定。
然,纵这般,今日,在雨中,看到他抱着钦圣夫人,看到那样张狂不羁的样子,却以最深情的凝视展现出来时,她的心底,好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于是,有一块地方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倘若说,以前,只是隐隐有些揣测翔王和那一人,那么今日,终是眼见了翔王对那人的情意,这份情意带给翔王的,是触怒天颜,也是带给太傅府一触即发的祸端。
是的,虽然她是不理世事的太傅府二小姐,可,前段日子,父亲和太后之间那些事,她总是有些察觉的,只是,她同样无心去理,源于,她要的很简单,只是翔王的安稳,只是自个这一生的安稳。可,随着事态发生急变,她知道,她要的安稳,终将因着彼时太后的野心、父亲的决定,有所变化。
太傅府即便表面仍波澜不惊,暗中,却已是成为帝君心底的一根刺,不过碍着些什么,才没有动手罢了。
幸好,翔王平安归来。
所以,今日,她这般对翔王,是不是退一步讲,亦是为了不让最后的依傍一并被帝君所弃呢?
毕竟,在那之后,太后称病往俪景行宫,是真的病了,还是势败被遣呢?
而太傅府是她的家,不管怎样,她要保得太傅府阖府平安,翔王妃这个身份,不啻是种保障。
这般想时,她才能让自个对刚才的举止释怀。
换完干净的衣裳,他的袍衫,每一处都熏着淡淡的香味,这些香味环绕着她,就好像被他包围一般,走出更衣间时,早有太医替他换去受潮的绷带,他半果着精干的上身,这样望去,战争留给他的疤痕却是触目惊心的,纵横在那,好像,把什么都分裂得不再完整一样。
翔王没有瞧她,太医好不容易解开绷带,可看见,有些伤口因为绷带浸了水,再撕开,导致有些牵连,再怎样小心翼翼,总归会迸开,细细的血丝从那迸**溢出,该是很疼吧?
她不自禁地朝前走去,从医女手中接过棉球,学着医女刚才做的,将那些细细的血丝在太医的伤药上来前,先行试去。
从现在开始,不管怎样,她会更做好自个的本分,而不是,在夫君的心另有所属时,继续选择蛰伏。因为,那样,无疑,只会让夫君的心越走越远,她将会彻底失去他。
她能做到不计较,没有怨尤,可,她是个女人,她做不到放纵,而不去努力。
“疼么?”柔声问出这句话,甫问出,却觉到鼻端微痒,许是刚才受了凉,而翔王这由于半果着胸膛进行治疗,拢了碳盆,一冷一热,果然起了反映,但,眼下,她只能忍着。
翔王摇了下头,仿佛这才看到她的存在:
“本王无碍,汪太医,稍后开一贴驱寒的方子给王妃。”
吩咐出这句话,带着相敬如宾的意味。
也带着,心如死灰的沉闷。
是的,从翔王的话语里,她只品到了这两种意味。
是为了钦圣夫人么?
“也给王爷开一贴方子来。”她复添了一句,在外人眼里,除去刚才雨中那一幕,谁能说她和翔王不恩爱呢?
帝王世家,从来都是这样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这样的宾如冰,很冷,很冷。
思绪甫转到这一个冷字,她终是骤然收手,急执起丝帕,掩去不期而至的喷嚏。
这样的动作无疑是不雅的,可翔王并不在意,只藉此转了身子:
“你来替本王擦拭。”
他一指那名医女,医女复执了棉球蹲俯身擦拭时,她站在那,倒像是多余的,可,她还是站在那,直到太医包扎完毕,奉上汤药,她先奉给翔王用下,自个才用。
殿内的人在用完汤药后,终是退出去一些,除了近身伺候翔王的小德子和翠环外,再无他人。
“王妃,待雨稍微停,你先回王府,本王不日也会回去。”翔王漠然地说出这句话,下了明显的逐客令。
若非殿外的雨下得如斯大,恐怕现在,她就该离开了吧。
“你们先退下。”她依旧声音轻柔地对那两名宫人道。
小德子和翠环看了一眼翔王的脸色,方喏声退出殿去,关阖殿门。
风念念缓缓走到翔王跟前,让他的目光不能避开她的,接着,她蹲到地上,手覆上他的放在膝盖上的手,覆上的刹那,她能觉到他不明显的闪躲,只是,她是那么坚定的覆上,丝毫不容许他的退却:
“王爷,有些话,嫔妾知道不该讲,可,却是不能不讲,因为,这不仅事关王爷,也攸关着嫔妾,更攸关着——”
她顿了一顿,缓慢却清晰地说出剩下的两字:
“娘娘。”
语音甫落,她紧紧凝着翔王的目光,分明看到翔王的眼底拂过一丝的痛楚,他真的那么爱钦圣夫人吗?
是的,即便她不曾爱过,却能分辨出,翔王的这抹痛楚,是因为爱。
只有爱,才能让一个叱咤疆场的王,这般痛苦,却又无奈。
手心发凉,这种凉意顺着她的手腕,一点一滴地沁了上去,直抵心口的柔软。
“王爷,嫔妾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喜欢娘娘,但,眼见着,皇上对娘娘也是好的,既然如此,您的这份喜欢对娘娘来说,就是灾难。可娘娘从入宫的那日起,今后的一切,便都是帝王的,再由不得娘娘,所以,不管娘娘对您怎样,您对娘娘如何,您都是不能,也不可以继续这份喜欢的。嫔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很轻巧,可真要去做,确是难的。但,如若王爷想娘娘从此以后过得好,还请王爷收起这份心,为了娘娘,也为了嫔妾,嫔妾当初选择王爷,就是希望能和王爷白头偕老,哪怕王爷现在不喜欢嫔妾,没有关系,嫔妾愿意等,只求王爷给一个念想于嫔妾,嫔妾就甘之如饴了。”
这一番话,她以最温柔的语意,最坦然的目光说出,覆着翔王的手,也用了些许的力,可翔王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凝聚在她的脸上,仍是散漫地,没有任何焦点。而她却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等,等翔王一个答复,也等这一个念想。
半晌,翔王才缓缓地启唇:
“本王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本王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而这份喜欢没有办法转移。本王娶你,是奉召,本王会努力尽到作为夫君的责任,可,感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至于钦圣夫人——”
翔王提到那四个字时,滞了一滞。
犹记起,那一日,他救她于殉葬,发现她不会上马时,便在彼时,先入为主地排除了她是圣华公主。
源于,第一次见到圣华公主,她就骑在一匹马上,犹如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笑声和她脚踝上的银铃一样,都是清脆脆的。
所以,哪怕,蒹葭的眸子和圣华公主一样,容貌也一样,他只当她是一个影子,从没想到过,蒹葭就是圣华公主。
毕竟,除了眸子、容貌外,个性和声音都是不同的。
只是,今日,在雨中,他却还是把她当成了她,冲动地抱住她的感觉是那般熟悉,回忆起来,那日在姆勒山上,在他抱住那‘圣华公主’时,反倒没有这么熟悉。
然,当那‘圣华公主’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心底的哀鸣让他忽视了一切。
而今日,在西陵夙身旁的‘圣华公主’显然容貌是陌生的,根本不是三年前,他所见到的圣华公主。
西陵夙认不出来,情有可原,但,他却是记得深的。
难道,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
这个念头刺进心里时,让他更加的难耐起来。如果真的是,那么,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带她离开,一如,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希望能带她出宫,哪怕是影子,他都有所担忧地想带她离开。
可,那一日,当他平定太子造反的余孽后,返回那处藏着蒹葭的殿内,只看到,太后将蒹葭认做了宫女。
迟了一刻,一切便以另外一种形式开始进行下去,一步步,看蒹葭从司寝成为西陵夙的宠妃,他只能在心里祈愿,蒹葭并不是圣华公主,如此,或许,就不会是最糟糕的。
但,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已经发生。
如若,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并且,是她蓄意隐瞒的呢?
这个念头拂过时,心底不由一凉,话却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本王也知道,钦圣夫人是皇上的嫔妃。这点,不需王妃提醒。”
说出这句话,虽然残忍,可,是实话。他不能勉强自己去给风念念希望,明明知道这种希望,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因为,他错过圣华公主的这三年,已经成为他一生都没有办法淡忘的烙印。
风念念的脸色随着他这番话,一阵发白,但,却没有失态,只是覆在他手上的手,微微颤抖,低下眸光,不去瞧他的漠然,唯有这样,她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王爷有王爷的坚持,嫔妾自嫁给王爷那一日起,也有嫔妾自个的坚持。不管怎样,一年,两年,乃至这一辈子,只要王爷愿意回头,嫔妾总会站在王爷的身后,一直等下去,不论王爷给不给希望。”
真是个倔强的女子,想当初,奕翾何尝不也太倔强了呢?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没有先于风念念之前,邂逅了奕翾,他或许对这样的女子,会心动吧?
只是,现实容不得‘如果’,他的心,被那一人占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手从风念念的手心中抽出,随后起身,朝殿内行去:
“王妃自便,本王倦了。”
风念念仍保持这蹲伏的姿势,没有人会看到,在翔王起身离开的刹那,一颗清泪坠落,因为,她很快就拭去眼角的泪水,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她不要软弱。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西陵夙再回到寝殿时,蒹葭仍卧在龙榻上,伺候在帐外的眉妩轻声:
“皇上,方才院正来瞧过了,娘娘的风寒在好转,又开了新的方子,一会医女熬好会端上来。”
他没有说话,只在眉妩掀开纱帐时,步进殿去,径直走到龙榻旁,即便在睡梦里,她的眉心还是颦紧的,是昨晚的梦魇还没有纾解么?
药效加上锦被的捂紧,使得她半副如玉般莹润的臂膀搁在了锦被外,他想把这被子替她盖好,却是看到,微微敞开的亵衣里,那垂挂的坠子。
一个缀着护身符的坠子,上面还用丝线编了一朵妖娆的红色花朵。
看似普通的坠子,却不曾想,这竟是觞帝的信物。
是那封函文里,提及的信物。
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中,他执起这枚坠子,泪滴型的坠子上刻满了护身符,但,若仔细瞧,却可看到,这些护身符勾勒出了一条蛇形,正是觞帝的御用标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瞧得懂这个标记,他也是今日,从密函的启印上,第一次见到这枚标记。
果然,是觞帝的东西。
而她还戴在颈部。
不是没有查过她的出身,包括先于太后一步找到她的父母,就是早前查询的结果,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希望太后再用其他的法子去控制她,尤其,这种法子还带着人性的泯灭。
或者说,从彼时,他就不希望她的亲人出事。
纵然,他早已知晓,她并非是太后从行宫带回的宫女蒹葭,真实身份是先帝驾崩那日,应选入宫,本该随着先帝驾崩被殉葬的宫女明露。
其实,在魑魅山时,她已对窈娘自称明露,不知是她以为他不知,还是从那时开始,她就不想瞒他了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根本不是她最终的真实身份,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极有可能是当年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本来联姻觞国,最终逃婚的白露公主。
也是那场逃婚,使得锦、觞两国多年的友好关系岌岌可危。
白露公主,在锦国的皇室记载里,几乎是被人忽略的一个封号,对于这位公主的记载少之又少,他命人将当时破国当日得到的锦国皇室名册拿来,才在角落里找到,关于白露公主的寥寥数笔。
是锦帝巡行民间时带回来的,当时年仅十岁,其生母没有被记入皇室的名册,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也是很少,没有提及锦帝是否宠爱这位公主,也没有提及这位公主和觞帝有联姻,关于她的记载,不过是和圣华公主同年,在四年前,突然在宫闱中失去踪迹。
对于一名在灭国前就不知所踪的,无关重要的公主,自然是引不起他更多的注意。
然,现在看来,这个身份,牵涉到的,或许,还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否则,觞帝不会这般明确地要他归还她,并且不惜为此,将百万大军压到岭南天堑。
百万大军,这样的兵力,是他没有想到的,谁都不会想到,这么多年,远在漠北的觞帝韬光养晦地,竟有百万兵力之多。
而坤国,如今在边境,除了圣华公主的二十万不到兵力,再加辅国将军的兵力,至多勉强凑齐四十万。
虽国内还有部分兵力,可,隆王那些亲兵,纵然此刻归降,编入云麾将军、归德将军麾下,可,若往边境去和觞国一战,万一觞帝让隆王率兵,这部分的兵力实则就成了很不稳定的因素。
坤国除此之外,另能派出的兵力,实属有限,并且,恐怕未等跋山涉水行军到岭南,那战事一触即发之下,显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觞帝这举,究竟是意图在坤国的万里河山之上,还是,本身,白露公主对觞帝来说更为重要呢?
名册即便找不到答案,但,倘蒹葭真是白露公主,无疑,圣华公主该是识得她的,关于白露公主的种种,圣华公主不啻也是该清楚一二的。
或许,也包括为什么,蒹葭会出现在坤宫,除了,她是太后安排给他的部署之外,他竟没看穿,她这个隐在暗处的身份。
这个身份,是她蓄意隐瞒,还是另有原因呢?
神思间,修长的手指不自禁地微微收紧,却不想,那收紧的护身坠子竟是将她勒得咳喘起来,这一咳喘,让她难受得从睡梦里醒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忙松手,坠子已在她白皙娇女敕的颈部勒上淡淡的一道红色印子。幸好,她之前的伤口没有因着他无意识的所为再次裂开,其实,那伤口早已慢慢愈合,只剩下颈部尚未褪去的绷带,再再昭示着是当日灵堂,她为了他,所受的伤。
不管她是谁,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醒了?”这一次,不待她启唇,他的声音很是轻柔,连那笑都是和煦的。
“嗯,咳咳。”她还是呛咳着,好不容易缓下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很昏沉,好像睡梦里不停地做着噩梦,然后哭了很久很久,眼角很干涩,或许,真的哭过吧。
现在,只拿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借此垂下眸光,不去看他。
他只在她身旁坐了,仿佛没有发生今日的事般,淡淡道:
“朕已命人明天带你父母进宫,见上一面,你这病,或许也好得快些。”
真的?
这一句话,让她是愕然的,接着是欣喜,她这一病,他确是让她能见阿爹阿娘?
因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眸子,他将她欣喜的目光尽收眼底,这样的眼神,是佯装不了的,他看得清楚。
不管怎样,一切,姑且等到明日,再说吧。
“谢皇上。”她在龙榻上俯低身子,话语里满是感激。
“雨还在下,今日,就歇在这罢。”他的声音仍是淡然的。
其实,雨早停了,她若仔细听,便能听到,外面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可,这一刻,她突然愿意只当做雨还没有停。
这样,是否就是一个给自己留在这寝殿的最好理由呢?
至于,六宫会怎么看,那不是她现在该去顾及的了。
毕竟,这样的事,以前,她十分配合地做了一次又一次,然,这一次,终究是她藏了些许的私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医女送来了汤药,她用下不久,便到了晚膳时分,因着她病体未愈,司膳司只送来稀松的粥,而西陵夙则是往偏殿用膳。
用完膳,她有些忐忑,西陵夙或许今晚未必会回到寝殿,毕竟,若他翻牌子,歇在雨露殿亦是有可能的。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忐忑的感觉,为了一名男子的若即若离,让自个也若有所失,可,时至今日,她想,她真的骗不过自己的心。
也回避不了自个的心。
更无法强迫自己去放下那颗心。
从雨中,翔王抱紧她,结果,被西陵夙撞到,那一刻,她真的羞愤难以,直到西陵夙口中轻飘飘一句相信她,竟是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甚至感铭于心的体味,那时起,她终知道,她逃不过他给她无形中下的牢。
爱上帝王的女子,是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莫名,她的心头涌上了这句话,似曾相似的话。
抬眼瞧了眼殿外,除了眉妩伺立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也罢,不去等,不去想,毕竟,她的风寒还没有痊愈,他若过来,歇在这里,万一感染到他,岂不是她的罪了。
他是帝君,龙体染恙,耽搁的,便是朝政大事。
这般想时,她安静地躺下,将脸埋进锦被中,强迫自己尽快入睡,这样,无疑是两全的法子,不会因为他不来而失望,也不会因他来了,感染风寒而内疚。
殿里拢的苏合香无疑是有很好的安神作用,他进得殿时,眉妩已轻声禀告说,钦圣夫人歇下了。
隔着一层纱幔,他没有进去,只透过那层明黄瞧着,她睡得很安然。
他不知道明日之后,他会做什么样的抉择。
因为,临近傍晚时觞帝又发了一封密函,若他愿将白露公主护送回觞国,那么,觞帝愿将漠北毗邻岭南的三座城镇划给坤国作为谢礼。
这座谢礼之大,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战,或是和,竟全系在一名女子的身上,这名女子,还是他的嫔妃。
觞帝的谋算,他愈发看不懂,也愈发觉到事态的发展,渐渐棘手起来。
以一名女子换三座城池,又熄了战火,这种决断,是任何一名帝王都该会做的。
他毅然回身,不再去瞧纱幔后那娇弱的身影,何况,这名女子并非他心仪的女子,送予觞帝,觞帝都不计较她曾经是他的嫔妃,他又怎会舍不得呢?
一步一步走出殿去,眉妩微皱了下眉,伺候西陵夙这么些年,她从没有瞧到西陵夙这般神色,紧绷的俊颜上,竟有一丝落寞浮过。
她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下纱幔后的龙榻,还是固守本职,顿坐在纱幔外,值起夜来。
翌日,卯时还没到,蒹葭就醒了过来,没有睁眼,只把小手下意识地稍挪了一下,便知道,身侧是空无一人的。
睁开眼睛,殿内亮着一盏烛火,烛影摇曳间,那些阴影投射在明黄的纱幔外,满是清冷。
“娘娘,您醒了?”听到一点动静,眉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嗯。”她应了一声。
“皇上昨晚歇在雨露殿了,”眉妩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奴婢伺候娘娘洗漱?”
蒹葭颔首应了,今日,阿爹阿娘就会进宫,她理该早早准备了才是。
辰时不到,一切也就准备停当。由于刚发过风寒,她只能卧在龙榻上,等着太监传召阿爹阿娘,虽然昨晚西陵夙没有告诉她何时会召她父母入宫,但,眉妩在早上却是告诉她,午膳前,便会传进来,用过午膳,再出宫。
果然,她用完早膳没一会,殿外便传来太监小碎步的声音,接着是邓公公行至殿前:
“娘娘,老爷夫人觐见。”
只一声很平常的通禀,却让她的眼底微微地朦胧起来,瞧向殿门口,半年多未见,阿爹和阿娘其实变化不大,仅由于进宫,换了一套体面的衣服,而不再是往日的茶农装束。
阿爹阿娘相搀扶着步进殿来,显然是早有人教了规矩,一进殿就在小宫女摆上的蒲团上,跪叩请安,三呼娘娘千岁。
她不想受这礼,可,除了尽快说出平身这两个字外,其他的,都是不能说,也不能做的。
眉妩让小宫女抬了两张椅子放在明黄的纱幔外,按着规矩,即便是她父母都只能隔着纱幔说话。
“你们先退下。”她吩咐出这一句,虽然有些宫规不能免,可至少有些,却是她能免的。
“奴婢遵旨,请娘娘好生顾念着玉体。太医说了,不可太过激动。”眉妩禀出这句后,便退出殿去,一会,千湄就该来了,她自然不用再伺候跟前。
待到殿门关阖,殿内没有旁人时,蒹葭想先开口,可,喉口的沙哑,以及眼底的热气,让她害怕一开口反而将这情绪沾染得悲伤起来,幸好,阿娘总是最能懂她的心,已然先说起了话:
“露儿,在这宫里还好么?”
阿娘没有用客套的称谓,这让她是开心的,可是,这句话,却说得不妥。
“你个老婆子,女儿现在是娘娘了,怎么还唤乳名?”阿爹忙拉扯住阿娘,小声提醒。
对于蒹葭在宫里的种种,宫人早有邓公公在接他们入宫前,就大致地说了一遍,自然,都是拣紧要的说,包括,如今蒹葭的身份,以及叫什么,都一一嘱咐仔细了,让两位老人言谈时不可出任何的纰漏。
这,自然是西陵夙的交代,他知道她的底细,太后也将她的身份作过妥善的处置。
也正因此,这宫里,其他人都未必是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阿爹的当心是不无道理的。
“我很好,你们也看到了,能伴着皇上住在这里,这样的日子,怎么会不好呢?”蒹葭笑着说,可,为什么脸上能笑,心里的滋味却是那么难受呢?
不过,眼泪,倒是随着她的仰起头,慢慢都倒流回心里。
心里好像在下雨,却不会有人看到。
“露——你的嗓子怎么了?”阿娘差点又说错话,忙收了口,毕竟做娘的细心,听出蒹葭嗓子不再似以往一样清脆悦耳。
“没事,前几日染了风寒,嗓子咳哑了。”她下意识模了一下喉口,那里还缠着绷带,幸好,有着明黄的纱幔相隔,外面是看不真切的。
“你呀,放心吧,女儿如今肯定好得很,也多亏了女儿,我们才能从战乱的地方迁到这里。对了,得多谢皇上,是皇上派人把我们一路把我们护送到这,还给我们置了在帝都的宅子,如今,我和你阿娘过得很好,也不必每日都起早模黑的采茶。”阿爹爽朗的声音将突然变得有些悲伤的气氛带动起来。
“是啊,看我,怎么去说这些呢,只是突然闲下来,倒是我们有些不适应。”阿娘笑呵呵着说,接着,蒹葭听到衣袖的窸窣声,想是阿娘从贴身的地方取了什么东西出来,“这是娘给你做的烙饼,可宫里的规矩,不让我们带,所以只能这样偷偷捎进来。”
“娘——”她唤出这一声,却是说不出话,只看见阿娘有些犹豫,却还是没有掀开纱幔,仅将那饼从纱幔下塞了进来,并尽量地靠近她的榻前。
是用好几层的油纸包住的烙饼,也是她每每生病最爱吃的,因为很甜很甜,而生病的时候,味觉却是会变苦,只有这和了上好砂糖的烙饼,能将她唇齿间的涩苦淡化。
她稍移了身子,从榻上站起,躬身拿起那烙饼,想说些什么,却怕自个的泪水再控制不住,仅能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是阿娘在纱幔外继续叮咛着一些话,这些话进宫前其实听过一遍了,再听一遍却仍是好的。
显然,阿爹阿娘并不知道她怀了身孕,又失掉孩子的事,否则,倒是要让他们白白担心伤心,毕竟属于宫闱内的私事,不到子嗣诞下的那日,是不用向天下昭告的。
她坐回床榻,磨蹭着油纸包裹下的烙饼,油纸还是温热的,是阿娘的体温,但,这样静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
当千湄叩响殿门,说时辰到了,请老爷夫人往偏殿用午膳时,她知道,意味着今日见面的结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后的家眷进宫探望,也不过两个时辰,所以,她该知足了。
况且,还得了额外的恩旨,用了午膳,才出宫,即便,这午膳并不能陪她共用。
相见时的欣喜越深,无疑离别时的难受越多,瞧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殿门那出,她知道,自个的眼泪打湿了油纸,本来温暖的烙饼在她的掌心里,也渐渐冷却。
第一次,在千湄等宫女出去传膳的间隙,能够这样没有顾忌的流泪,长久以来愈渐窒息的心,往往会舒坦很多。
打开油纸,她轻轻掰下一小块的烙饼,放进唇中,真的很甜,即便院正说,她这几日要忌口,可她不想连这份心意都不能用,而阿娘明显也考虑到了她的身子,今天的烙饼烙得十分松软,她慢慢地咽下去,在准备掰第二块时,忽然发现,手上那一整张烙饼在她没掰前,就少了一块。
当然,她没有错过,正掰下一小块烙饼的修长手指,不用顺着手指朝上望去,她知道是他。
“看上去很不错。”他的声音悠悠从她头顶传来,她没有请安,仅是低声:
“皇上喜欢,可以让司膳司照着做。”
这句话出口,难道,她竟小气到连一块烙饼都不舍得给他共用?
神思间,他已在榻旁坐下,将手上的烙饼用下:
“以前,朕的母妃也会做这些烙饼,可朕只用过一次,唯一一的一次——”他突然没有说下去,虽然唇边还是含着素来慵懒的笑意,只是在此时,这份笑意,只让她品到落寞。
她把手中的烙饼朝他移了一移:
“我还不能多用,这个给你吧。”
话语甫出口,才意识到自个忘记了分寸,竟然只唤他一个‘你’字。
他却丝毫不介意,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烙饼,一分为二,再递回给她一半:
“想是谷物做的,对你的身体应该无碍。”
金碧辉煌的寝殿,俩人对坐着分享完一块烙饼,在这帝宫里,是很奇怪的场景,但,却在每一口烙饼用下时,能觉到除了甜蜜之外的温暖,那种温暖通过齿间,一点一点地溢满唇齿,及至,漫到心房,让那里,也暖融起来。
她慢慢用下最后一口烙饼,他也刚好用完,瞧她用完,用手替她轻轻拂去唇边残留的一小块饼屑,这个动作自然而然的发生,却在其后,让她和他都有了一丝局促。
她不是第一次在他跟前局促。
而他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窘迫。
指尖随她有些懵然的目光,滞留在她的唇角,指下的肌肤细腻美好,一如她的眸光,也给他美好的感觉。
可,方才下朝后,在御书房内,安太尉的话犹在耳,这次,觞帝似是势在必得,在天堑的百万大军已经悉数压上,只待一个号令,便将攻击归远。
归远的守兵应对此次觞帝的突然侵犯,不啻是寡不敌众。
谁,能相信,素来安定于漠北的觞国竟会兵行这般神速呢?
谁,又能相信,觞国此举,只是为了一名女子?
他的眉心蹙起,凝着眼前的女子。
若硬碰这一仗,无疑,坤国边境的兵力是处于弱势的。哪怕坤国如今将举国大半兵力聚集,奔赴岭南,在时间上已处于弱势。
但,若退一步讲,按太尉的意思,是不如将钦圣夫人舍于觞国,看觞国接下来如何部署,而这一举,日后也能成为坤国师出有名的依托。
哪怕,觞帝的密函措辞严谨,只说画上的公主逃婚至坤国,万望他代其寻到,并送还觞国,并没有提这公主已成为他的嫔妃。
可,日后反说是觞帝见钦圣夫人画像起了歹意,于暗中劫走夫人,同样是不错的说辞,并且,隆王据报即已投诚了觞国,也为这份说辞套上一个最冠冕的理由。
太尉的建议,不得不说是上好的,也是作为明君该会采纳的谏言。
毕竟,天下的民心是根本,若让民心只当帝王为了女子失德,这战,没有开打前,就已输了士气。
他能么?
不能的话,后果,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