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那日宫变后,便再没有出现的面具男子。
他,竟不是坤国人?
可,眼前的情景,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觞国的楼船,他身旁的,那雪衣男子,俨然是觞帝,是以,他又怎会是坤国人呢?
此刻,随着楼船的渐近,蒹葭的微微失神,终让千湄低低在她耳边唤了一声:
“娘娘,快下船罢。”
这一语纵轻,可,语音是急促的,蒹葭下意识地移转目光,能看到不远处,西陵夙的背影,而这个背影,却好像是刚刚才转了过去。
在觞帝的仪驾到来前,他竟是先行离去。
是西陵夙忘记了礼仪,抑或是她的失仪所导致的呢?
这些,在此刻来说,或许,已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面具男子再次出现的这一刻,她的心没有办法平静。
除去从阿娘口中说的,有关面具男子就是将她托付给阿爹阿娘的人,早在先前,她亦能觉到,面具男子对她,是熟悉的。
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隆王宫变的那一晚,若非熟悉,又岂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阿娘的话,不过是更加验证罢了。
现在,在面具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的时刻,且不论他何以潜伏在坤国,对她来说,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却是再不容回避的真实。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觞帝身旁的人会陪她待在坤宫。
但,为什么,面具男子除了不许她爱上西陵夙外,包括让她荣宠后宫,都是愿意去做的呢?
倘若,她真的和觞帝有婚约在先,这一点,却是说不通了。
头开始疼痛起来,有些什么在呼之欲出,而这,或许,是让她无法承受的。
“娘娘,您怎么了?”千湄瞧到蒹葭的脸色发白,扶住她的手也变得冰凉冰凉,不由关切地问。
“本宫无碍。对了,千湄,你去瞧瞧舱船内,一应的东西是否都带了,可别遗漏什么。”
不能想,再想下去,她突然很怕。而,她也不想让细心的千湄瞧出什么端倪来。
千湄应声去了,她由玲珑扶着,只匆匆下得船板,西陵夙淡蓝的身影,却是在前面的帝辇前驻足。
她行上前去,听得奕翾悦耳的声音响起:
“皇上,那臣妾和夫人,就先到行宫去了。”
西陵夙似是低低应了一声,奕翾已然牵起蒹葭的手:
“皇上和觞帝初次会晤,少不了现在就得开始应酬,我们姐妹先到行宫去等着罢。”
一句‘姐妹’,只让蒹葭的脸色更加苍白。
而这抹苍白落在奕翾的眼底,让奕翾笑得越是妩媚动人。
到了今日,她一点都不急,因为,真相很快就要大白了。
这一次,只要能见到父皇,还活着的父皇,一切都会大白。
不管怎样,她终是想见到平安无事的父皇。
只是,现在,她必须要忍。
忍了三年,又何妨多忍这一回呢?
“走吧。”她执起蒹葭的手,径直往行宫走去。
这座行宫,恐怕是坤国乃至天下都罕见的行宫了。
整座行宫建在岛上唯一一座青山上,青山下,海水相绕。山后才是洛州城,所以,这行宫占尽了绝佳景致,又远离尘世的喧嚣。
沿着不算短的山道上去,巍峨的行宫便掩映在葱郁的树荫下。
乍进去,和避暑行宫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同建于山间,和城镇也是隔着一座山。
若硬要从外观上说什么不同,那么,这座行宫,全是用木头建成的,包括回廊的地上,铺的也是深褐色的条木。
可,只要推开任意一座殿门,就能看到的景致是盎然,令人震叹的,绝对连避暑行宫都无法媲及。
那殿除了寝室,有墙壁隔开,四面,恰都是凸出去的观景台,雪色的纱幔随着山风飘浮着,那些葱葱郁郁的山景,映着下面浩瀚的江景,以及蔚蓝的苍穹,合成了一幅最曼妙的景观。
由于两江在这里汇合后,汇入大海,这里的温度一年四季更是入春,得以尽情的享受这美好的天公造物。
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坤朝帝君,竟是想到建造这样一座行宫,美,到极致,更灵透到了极致。
“哇,好漂亮啊,真比魑魅山都漂亮。”玲珑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也不顾规矩,只几步走进殿内。
“娘娘,这儿可真是美呢。快看,这里还放着浴盆,这个角度既能看江,赏景,外人要瞧却都是瞧不到的隐蔽呢。”刚刚进殿,素来在宫人跟前镇定的千湄也禁不住语意里带了赞叹。
顺着千湄的手望去,殿外最大的凸景平台处,略高出的地方,正放置着一沐浴用的木桶,那样的位置,除了江景山景外,只有悬崖峭壁,自然,不会有人攀爬到那,再加上沐浴时,大可将楟柱上的雪色纱幔放下,何况整座山的外围都有层层禁军把守着。
而这样的沐浴,无疑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
殿内却是悉心地摆放好具有洛州特色的沐浴用品,更让人眼前一亮。
“娘娘,趁眼下有些时间,不如您先沐浴一番?人也精神点。”玲珑提出这个建议。
“是啊,娘娘,奴婢看您精神不济,这样倒是最解乏的。哦,对了,奴婢刚去看了,娘娘的用度之物,宫人都清点好,带了出来,该是不会有遗漏。”
这个建议是不错的,现下,她又不能去其他地方,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若沐浴一番,或许,也不会再胡思乱想。
不能去其他地方,只源于刚刚,奕翾甫将她们带到行宫的回廊处,偏是有宫人来禀,说是皇上昨晚才赐的琉璃瓶被一名小宫女搬下船来时,磕破了,来请奕翾处理。奕翾的脸色一变,与其说是心疼那琉璃瓶,不如说是西陵夙方给的赏赐就被损坏,明显是不好的。而蒹葭瞧她脸色不定,便说,自个能回寝室,奕翾思忖了一下,便道,再往俪走,到分岔的地方,往右最里那间就是蒹葭的殿室,又说今晚或许会有晚宴,让蒹葭只待在这莫要到处走动。交代完,旋即由宫人扶着往外面行去,看那琉璃瓶是否还有挽救的法子。
而玲珑扶着她一路行来,除了在行宫门口有禁军守着,行宫内仅有一些宫女伺立着,却是连禁军的影子都不见。不过,既然是两国帝君都会下榻在此,自然放哪国的禁军都是不妥的,所以,禁军只能守在宫门口。
遂颔首,由千湄、玲珑去张罗沐浴。
千湄吩咐随带的衣物放进柜橱内,玲珑则让小宫女去取水来,接着,玲珑只到另外一些日常的用于之物里似是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子,却道:
“千湄,好像还有东西拉了,没带下船呢。”
“什么?”千湄才放好衣物。
“娘娘的熏香没带下来。”玲珑让小宫女又找了一遍,确定地道。
若晚上有夜宴,熏香显然是必会要用到的东西。
“千湄,不如你回船上去取一次?”玲珑有些为难地问。
毕竟,玲珑是新进宫的宫女,纵然是蒹葭的近身宫女,论资历,显然禁军更识得千湄。而眼下,无论行宫门口,抑或是舱船上,都该是禁军在守着,若是面生的宫女出去,一路出示腰牌,却是颇为不便。
“也好。”千湄颔首,只往外走去。
这边,玲珑手脚麻利地替蒹葭放好沐浴水,蒹葭喜静,摒退她们后,才慢慢步进木桶。
水温很适宜,四周的纱幔放下,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倘真只剩她一人,是否会更好呢?
不,不会。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将半张小脸都浸入木桶,这样,才能让眼底的热气哪怕流下,都不会留下痕迹。
不知为什么,哪怕,他对她说信他,可,临到洛州,她真的很怕,怕自己真的就是奕茗,也怕,她最终的结果,仅能随觞帝去往那不可知的国度。
不,不,不!
她不是奕茗,她不是!
温水在脸颊漾过,有点滴的东西,便也溅落进温水内,须臾,除了她的手用力抱住膝盖,再无迹可寻。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木质的回廊外,响起轻轻的步子声,因为是木制的,是以,即便脚步再轻,这声音都很清晰。
一袭雪色的袍子径直让随行的宫人,候在殿门外,随后,步入殿内,宫人在他入内后,复关阖上殿门。
坤国准备的殿宇,一应物什自然是齐全的,而他素来,对日常的用度并无挑剔,对于殿宇的安全,就目前来说,显然也是能放心的。
步入殿内,目可及处,在雪色纱幔的那端,能瞧见有沐浴的木桶,还有袅袅的白色蒸汽,以及外面放置得叠放整齐的雪色中衣,显见宫人已然准备好了香汤沐浴。
于是,他径直朝木桶走去。
想不到,坤国宫人果然是设想得周到。
连日来的水路,确实让人累得紧,若有温水解乏是不错的。
只将外面的纱袍褪去,掀开重重纱幔,雪样的纱幔在他的指尖纷纷飘落,再掩不去平台上的旖旎景致,掩不去天地一色的浩瀚,也掩不去木桶内那一抹莹白的**——
他一惊,脚步下意识的一滞,木桶内的人儿仿佛也觉察到什么,茫然地抬起本来半浸在水里的粉脸,接着,她那双倾世眸子里的神情是惊愕,乃至愠意的。
是她。
竟然是她!
想不到,坤帝倒是慷慨得很,虽没有在行宫前相候,却在尚未议定任何条约前,就将她送了过来。
而刚刚,坤国的一名自称邓公公的管事太监,除了引他来这,还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希望他能满意。
何止满意,简直是惊讶。
毕竟,两国邦交,他不能先命宫人进殿查看周详,只能由坤宫的邓公公引着来到这。
想不到,她却早在里面,并且,宽衣解带地,在这木桶内。
眉心蹙紧,他没有启唇,源于瞧得清楚她眼底不可忽略的愠意,难道是说,坤帝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便做出这样的事?
这抹愠意突然让他很不悦起来。
“你——出去!”她显然是受了惊吓,不仅简单的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本来苍白的小脸更见惨白,她的手从膝盖上反捂住自个的肩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除了愠意,更有戒备。
“奕茗,朕会出去,但在这之前,朕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他终是问出这句。
听他的自称,蒹葭忽然意识到,他是谁。
是觞帝?
她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觞帝。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难道说,是奕翾把她引到这来?
奕翾?
但万一,这是西陵夙的意思呢?
呵,这个自问,很蠢。
她来这,本就是按着觞帝的要求,让西陵夙将她还过去,既然觞帝抵达,西陵夙将她一早送了过来也无可厚非。
西陵夙口中的‘信’或许,并不是她领会的那样。
而西陵夙身为一国帝君,怎会亲自下这种口谕,那奕翾不啻就是最好的假手之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身边的宫女理该在殿外候着,却是让觞帝这般地进来,都无通禀,除非是都被遣走的缘故。
所以,让她怎么回答他呢?
心,骤然攫紧,闷得难受,唇边泛过苦笑,觞帝问出这句话,已然得体地回过身去,等着她的答案。
“觞帝?那我可以先问您,为什么要修那封国书吗?”
既如此,还不如这么问,假若说,她真是奕茗,为何隔了三年,觞帝才会想到要来寻她。
过往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而现在开始,这趟洛州之行,除了所谓的帝君会盟,隐含的,还有她的真正的身世罢。
“朕做不到再让你陌上花开,缓缓归。”觞帝轻启唇,只这一句话,悠远地传来。
这句词原来的出处无疑是关于情感最温馨的衬托,可放在觞帝的唇中,俨然生出另外种意味。
说完这句话,觞帝径直掀开一侧的雪色纱幔,将外面置放的干净衣物朝后一掷,不偏不倚地就落在木桶的旁边。
那些中衣叠着,毕竟不是外袍,确是分不清男女的。
“奕茗,朕给了你三年的时间,现在,该是你回到朕的身边了,只是,朕没有想到,坤帝竟然就这样子把你送了回来,奕茗,你那样为他,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迅速将衣物拿过来,对上他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奕茗,为什么我连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对于这样一件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我没有办法说值得不值得,我能说的,仅是,我待在他身边,很好。”
“呵,很好?”觞帝轻轻一笑,“从四月份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你受了多少次伤?又为他流了几次泪呢?”
“原来,你让戴面具的那个人陪在我边,就是为了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你?”顿了一顿,复道,“怪不得,戴面具的那人一直警告我,让我不可以爱上坤帝,但,又说会帮助我宠冠后宫,这本来看似矛盾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
“问题的关键并非我是不是奕茗,该是我能否迷惑住坤帝,乃至殃及前朝,成就一祸国妖孽的‘佳话’罢。只是,现在,明显,我还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这般修国函,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怕我动了感情,再想起什么,反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没有任何记忆,是不是也和你们有关呢?不过,如果我真是奕茗,我会觉得,自己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应该就没有愉快的回忆,所以遗忘,对我才是好的。”
这,就是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说能联想起来的事。
哪怕,其中有些许的细节,却是似是而非的。
“奕茗,你是这么看待我,和看待你师父的?”觞帝的话语里没有因她的言辞激起一丝的怒气,只是平静地反问出这一句话。
师父?
面具男子是她的师父?
接下来的话,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因为,恰在此刻,殿门外,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
“参见坤帝。”
西陵夙?
蒹葭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哪怕觞帝没有离开纱幔,她都必须要擦干身体,赶紧换上衣裙,否则,这样的情形,算什么呢?
而觞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走出雪色的纱幔,但却并不出殿。
隔着殿门,外面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皇上,这里是觞帝下榻的地方,要不,问下觞帝?”奕翾的声音从殿外清晰地传来。
而西陵夙却未置可否,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一会,殿外死寂般的沉默,接着才是宫人齐声下跪:
“恭送坤帝。”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问觞帝,问什么呢,是问她的下落吗?
心底却是一松,那,显而易见,送她到这里的,并非是西陵夙,若是他,何必再来演这样一出戏呢?
奕翾?
真的是她么?
看来,若她真是奕茗,之前一定很令人生厌的罢。
思绪蹁跹,出得木桶,很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裙,走出纱幔,觞帝却是站在凭栏的地方,仿似瞧着外面的景致。
“虽然你不记得任何事,可没有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对于这句话里的意味,现在,她不想再去探究背后的蕴涵。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走到殿门前,却突然想起什么,踌躇了一下,只这一下,觞帝不知何时,人已站到她的身后:
“都先退下。”
这句话俨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这次会盟,朕会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因为,你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并非是朕给你的……”
觞帝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亲手为她拉开门。
原来,方才,她不愿去探究的原因,只是为了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这句话,无疑正是她不仅不想听到,也是听到后,让自个极其不舒服的话。
她匆匆往门外行去,带着逃避的味道。
即便说了这番话,她连觞帝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或许,也是她根本没去看觞帝到的样子。
对于她来说,觞帝不啻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并且,因着他的出现,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当她走出觞帝的寝室,没有走几步路时,就发现,如果真有一个逃的机会,她宁愿用在此刻。
因为,此刻,就在回廊的那端,隔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西陵夙就站在那里,他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很平静地望着。
而在他的跟前,跪伏着两名宫女,一名是千湄,一名是玲珑。
她不用走过去,都能听到千湄的声音传来:
“奴婢——”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路,竟是把娘娘带错了寝室,请皇上罚奴婢就好。”
抢断千湄的话,不停叩首的,恰是玲珑。
“你这丫头,本宫不是告诉你们,是往右最后一间吗?怎么偏偏走到左面去了呢?”奕翾在旁责怪道,复又对西陵夙,“皇上,这事臣妾也有责任,没有亲自送钦圣夫人回去寝室。”
人若站的位置是面对面得,那左右两边,自然就会相反。
而这,究竟是不小心的纰漏,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毕竟,伺立在回廊外的宫人因帝君驾临,都俯躬着身子。
也因为那是觞帝的殿宇,殿外不会伺立坤国的宫人。
西陵夙仍是沉默的,蒹葭只犹豫了片刻,便朝他走去,行到他跟前时,她知道,再怎样,头发的潮湿,是掩饰不了的事实。
走错了寝室,还在走错的寝室里沐浴,而,觞帝也在。
这样无可辩的事情,再去怨谁陷害,没有用。要怪,仅是自己又大意了。
她才要说什么,却听得西陵夙淡淡地道:
“明知自个有偏头疼的毛病,怎么头发都不擦干就下了舱船。”
说罢,他走过来,想牵起蒹葭的手时,却顾及到什么,终是收回了手,只道:
“竟然连主子去了哪都说不上来,要你们这些宫人何用呢?”
“皇上,奴婢知错了,请皇上处罚。”千湄躬身跪在那,不做任何的解释。
“皇上,奴婢也错了,请皇上责罚”玲珑也跪在一旁附和地说道。
而蒹葭只站在那,并没有去求情。
纵然心底不忍,可,这一次,她求不得。
“皇上,依臣妾看,虽然这两名宫女犯的错不可饶恕,但,眼下,本来人手就紧缺,即便处置了她们,总还得调人来伺候钦圣夫人,不是伺候惯的,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就更不好了。不如让她们将功抵过,也算是皇上的仁慈。”奕翾在旁边启唇,却似代求了这一情。
只是,这求,真是因为恻隐吗?
西陵夙不置可否,邓公公却是识趣地奔到西陵夙身旁:
“奴才给皇上准备了温汤,可是现在解个乏?”
西陵夙颔首,随邓公公引着往回廊后行去。
奕翾没有跟着去,笑意盈盈地睨向蒹葭:
“唉,也是本宫的不是,白指了条路,倒还是让妹妹走错了寝室,早知道,该吩咐一名熟悉的宫女送妹妹过去,实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偏巧妹妹的寝室原本就挨着皇上,本来,皇上仪驾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本宫提了妹妹今日脸色不好,皇上关心妹妹,没有想到,宫人竟说妹妹不在殿室中,本宫这才察悉,却是本宫的路指得不明了。”
蒹葭没有应上这句话,只微微欠身:
“若娘娘无事,臣妾先回房了。”
“妹妹请便,来人,替本宫送钦圣夫人回房。”奕翾见蒹葭转身,又加了一句,“妹妹的青丝早点理干,若真的犯了头风,恐怕皇上会更不愉快呢。”
蒹葭没有说话,只让千湄、玲珑起身,随宫人相引,回到属于她自个的寝室,甫入寝室,千湄替她拿来干干的绵巾,才要替她拭干头发,却听蒹葭轻声:
“千湄,你带着其他宫人先下去,不必在殿外候着,你们也累了,歇会再来当差。玲珑,你留下。”
“是。”千湄应声,走出殿去。
蒹葭缓缓走到椅旁,解下自己腰佩上那个用绶带系着的荷包,她拿在手上,手抚过上面的绣图,语音幽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替你挑了刺,你送我的。而那一日后来发生的事,却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所以,我对你是有着愧意,我总想,做点什么来补偿这份愧意,可现在看来,玲珑,你始终还是在怪我,恨我,对不对?”
“奴婢的荷包只是给当时的露儿,并非是娘娘,这点,娘娘似乎记错了。”玲珑嗤鼻一笑,并不否认,“难道,发生了那些事以后,娘娘真以为奴婢没心没肺到能什么都不计较,反而还能好好伺候娘娘吗?奴婢对娘娘,说不上怪,也说不上恨,只是,不想娘娘踩着别人的鲜血,凡事都过得那么舒心罢了。今日的事,是我做的,娘娘要怪、要罚,悉听尊便。既然娘娘捅开了,也免得我再掩饰得那么辛苦。”
蒹葭的容色依旧平静,哪怕这些话听起来如此刺耳,她都是平静的:
“我不会罚你,这荷包,你收回去罢。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安排你出宫,留在这,对你既然是种煎熬,何必呢?你的命是窈娘舍身救来的,再怎样,我希望你好好珍惜着,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唆使,置自己的安危不顾。”
玲珑是山野长大,本性纯良,若非有人唆使,她怎会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呢?
而唆使她的那人,不用去猜,其实已然明白。
蒹葭走近玲珑,将手里的荷包放到玲珑的手心,玲珑拽过这个荷包,只冷笑一声:
“这东西,你既然戴过,我怎么还会要呢?还要谢谢娘娘给我安排了这样好的出路,只不知,是否是娘娘准备在宫外解决我呢,呃?”
玲珑忽然目露凶光,突然伸手将那荷包的长长绶带勒住蒹葭的颈部,她的力气极大,蒹葭单薄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这一勒,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没几步,已然抵在了栏杆前,而后边,青山的峭壁下,是滔滔的海水,她的手反握住栏杆,藉此撑住身子的失重:
“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我爹娘为人老实,救了你们,却是引狼入室,连累阖村的百姓都死于非命,呵呵,而你,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好好地活到了现在。皇上真的很爱你,那么一个优秀的男人爱着你,你多幸福啊,我本来会有的幸福,却是折在了你的手里,入宫为奴,就是对我的恩赏,我真的不甘心,可,穷人家的命,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今日的事,没有人唆使,我也会做的!既然,皇上那么爱你,如果皇上看到你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里,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我不会再得到幸福了,既然你说愧意,那这,就是补偿了。可惜啊,现在,补偿都不能够,反是让你再赏我出宫,我知道,宫里的招数,无非是把在宫里不方便解决的人,弄到宫外再处置了,这样,就人不知鬼不觉,也不必担心,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其实啊,你和隆王那点子事,我虽没看到,却也想得出来,只是皇上,始终不信罢了。若当初,皇上在魑魅山不去救你,把你留在山上,你说,隆王会不会就网开一面呢?呵呵,只是,你根本不会留下,男人间的争斗,和你没有关系,你要的,只是做那个最强男人的女人,我算是看明白了!”
“玲珑,放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现在杀了我,难道窈娘张叔就会回来吗?除了赔上你一条命,还能有什么?窈娘辛苦留下你的命,就是让你这么白白牺牲的吗?”
她和隆王的事,清白自在人心,又何必多做无谓解释呢?
“你再能言善辩都没用,我知道你怕死,你的命多贵重,自然怕死得很呢。不过我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有,死,我才不怕呢。”玲珑的手下用力,只借力狠狠地把蒹葭往栏杆外推去。
蒹葭的身子可以动,但,如果继续朝后面避,她整个人就快要跌出栏杆去,可如果不避,玲珑手上的力道显见越收越紧,或许很快她的空气就会被她彻底掐断。
那些看似柔软的丝带,韧劲也是最足的,死死地勒紧蒹葭颈部的肌肤,又恰好在数月前伤口的位置,那些本来愈合的伤口部位自然是脆弱的,很快,就沁出血来……
“玲……珑……”她呛咳起来,发音已经不完整,她的手下意识去推玲珑,但玲珑看上去娇柔,推上去却是纹丝不动的。
她难受极了,眼前开始眩黑,连呛咳的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很难受吧,很快就好了。”玲珑笑着说出这句,在蒹葭的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刻,她的语音喃喃,“其实,若不是你霸着他的视线,他一定会注意到我的!所以,你早该死了,在魑魅山该死的,是你!”
他?
哪怕思绪开始漂移,这句话,始终落进蒹葭的耳中,玲珑喜欢西陵夙?
在魑魅山初见时的那娇羞,原是从那时便喜欢上了。
而眼下,她快要死了吧,意识是那么清醒,没有晕厥过去,能觉到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无疑,这样的死是最痛苦的。
她的脚用力抵住的时候,忽然失力一滑,整个人差点要跌出栏杆,然,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她拥住,随后,一道银光从她的脸颊边飞过,旦听得玲珑吃疼地喊了一声,她颈部的绶带突然就松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席来,让她呛了一下,终于回过气来。
那双有力的手臂顺势将她再往里带去,玲珑骤然恶狠狠地伸手推她,她措不及防,可身子却是很轻巧地被身后的力带着朝旁边避开,而玲珑收手不及,径直冲向栏杆,整个人仿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道一推,竟就这样拦腰跌过栏杆。
跌出的刹那,她尖叫:
“救命!”
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出于本能地求救,哪怕先前视死如归,可,一旦到了那时,只要不是万念俱灰,都仍会有求生的念头。
蒹葭的身子一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陡然转身,手够出去,电闪火石的一刹,正好抓住玲珑的手。
玲珑长长的指甲在她的手背抓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可蒹葭的手仍是静静拽住她的,玲珑再娇小,份量总归是在那的,蒹葭的手用力抓住她,半个身子眼见也要跌出栏杆。
“放手!”耳畔是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用去看,她都知道是他。
面具男子,觞帝口中,她的师父。
“帮我拉住她!”蒹葭的额头沁出汗来,面具男子又不能强行拉开她,但,对任何伤害她的人,他都不愿意去帮,哪怕这次她又开口求他。
“帮我!”蒹葭快要拉不住。
“我不会救任何伤害你的人,你清楚了吗?你,不要再愚不可及,侮辱自个的智商,也侮辱我——”后半句话,他再是说不下去。
不止是不想说,也是眼下的情形突然起了翻天的变化。
许是他的断然拒绝。
许是蒹葭的力气渐逝。
那玲珑眼见蒹葭快要拉不住她,眼底突然浮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接着她轻笑出声:
“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说出这句话,玲珑在半空里用力将蒹葭往下一拽,他顿觉不好,再不顾其他,返手去拉蒹葭,但,只拉住蒹葭的裙裾。
可却在此刻,横空里飞来一枚红光,恰好射进他的臂端,饶是如此,他仍死死抓住那半幅裙裾。
两个人的分量对他来说虽然不算重,但,就在他要再提一次真气,将蒹葭拉上来时,只听地‘撕拉’一声,那半幅裙裾竟是决绝地断去。
他手里抓到的,仅是那片裙裾,而蒹葭的人和玲珑只急坠入那山崖下的海水里。
“茗儿!”他低吼一声,不顾什么,飞身跃出栏杆。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不能!
滔滔的海水冲击着岩石,也吞噬着一切,不过须臾,除了浪涛声,一切复归平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有栏杆下,挂着的那半幅裙裾,昭示着彼时发生的一起都是真的。
而,隔了不久,奕翾盈盈地出现在另一边的栏杆外,她的足轻掂,人已落在寝室内。
寝室内,只有一抹雪色的身影,此刻,那抹身影哪怕听到她的响动,都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皇甫漠。”
她唤出这三个字,这三个并不陌生的字。
“奕翾,别来无恙。”觞帝皇甫漠略转身,只这一转,那容貌,足令世间最美的女子都会黯然失色,包括她,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奕翾,都抵不过皇甫漠的姿容。
一个男子,美到这个地步,不啻是妖孽。
是啊,若不是妖孽,又怎会让她受尽蛊惑,去行这螳臂当车的一役呢?
“你希望我无恙吗?呵呵,皇甫漠,事到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呢?若不是用那坠子引你来,恐怕,你也不会到这吧。”
虽语音在笑,可,为什么她的眼底却嚼上雾气?
“你希望是朕来到这,还是希望,见到你父皇呢?”皇甫漠没有笑,在他那绝世的容貌上,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缺少的,那便是笑容。
或许,上苍对自己造出这样一名男子,觉到太过美好,反而不像是凡间该有的,所以,收去了他的笑容。
而,因为没有笑意,也使得他哪怕目光柔和,却仍是让对方有无形的压力。
譬如,奕翾现在就是这样,听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后脊背开始泛上一阵寒意……
作者题外话:陌生花开,可缓缓归矣,本意是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慢慢赏花,不必急着回来。
历史典故是,吴越王钱镠的原配夫人戴妃去了郎碧娘家。钱镠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宫门,却见西湖堤岸已是桃红柳绿,想到与戴氏夫人已是多日不见,不免生出几分思念。回到宫中,便提笔写上一封书信,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短短九个字,让戴妃当即落下两行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