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模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晞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晞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晞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晞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旁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月复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
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觞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晞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晞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橙橘请示萧楠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晞谷每月都会由橙橘照应,橙橘会带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来时,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晞谷的联系中断了——橙橘再没有来过。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晞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确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内,她吱吱呀呀地哼唱着歌谣,这支歌谣,她摇头晃脑地唱着,就宛如小孩一般,边唱,还边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举止,哪还有半点,昔日奕翾的样子呢?
听到奕傲的脚步声,她嗷地叫了一声,便奔到窗棂口,将那脏兮兮的手伸出来,是讨要食物的姿势。
除了这样唱着歌谣,除了在黑暗里,部分昼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对食物的渴求是强烈的。
好像永远吃不饱,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抵不住饥饿感的侵袭。
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叹了口气,从袖笼中,取出几块烙饼递给奕翾,奕翾飞快地抢了过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来。
奕傲的目光在这一刻,终是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别过脸去,袖口擦了一下眼睛,擦拭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奕茗看到这一幕时,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时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往往会比较释然。
有些时候,其实信任一个人不难,但,若是曾经心存芥蒂,就会让这份信任变得困难。
谁都有偏执,可有的偏执,往往带来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现在,如果不是月复中这个孩子,这个,她不止一次,想放弃的孩子,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有力气走到这儿,有力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或者说,在窒息过去的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那一日,未晞谷,确实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说,是奕翾。
只是,奕翾带进谷内的士兵,仅有数千人。
源于,未晞谷外的瘴气实是厉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时分,瘴气更是远远比岭南的厉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纷纷倒在瘴气下,也因着他们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条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价,是损兵折将。
可,即便损兵折将,奕翾一行总算经过八卦阵图,进到了未晞谷的外围。
那一日的外围,只有两名守谷的童子,饶是如此,求入谷,却是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于是,奕翾下令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通厮杀,那些士兵杀进谷去,最后被橙橘、赤砂挡住了奕翾的去路。
纵然,橙橘、赤砂武功了得,但,再了得,怎敌得过那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晞谷的独门暗器所制,死伤惨重,却终究,杀出一条血路,直至橙橘、赤砂誓死都护着的一处地方。
那处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实是师父闭关的地方。而彼时,师父闭关也即将宣告结束,但谷外的八卦阵图没有发挥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银鱼见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袭师父,香芒拼死,护下师父,密丹终被银鱼夺走,银鱼窜逃出去时,也破坏了那阵图。
重伤的香芒护着师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为,今日避不过去,然,紧跟着,却是杀进另外一队士兵,显见是坤朝的兵卒,虽不知坤朝那队兵卒的来意,但,趁那队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厮杀之际,香芒只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欲待护着师父逃出未晞谷。
但,终被奕翾察觉,奕翾只兵分两路,一路堵住那队坤兵,一路只将香芒和师父团团围住,活追了去。
当然,奕翾的目的并不是要师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仅是要师父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药。
而在那时,师父闭关被打断,根本无力配药,香芒师叔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护住师父,终答应由她配药。
奕翾旋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山谷中,就地扎营。
每日里,逼着师叔炼制丹药,其实,奕翾根本没有中什么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费心计,使得心率殆尽,香芒师叔虽是医者,但在那时,却看得透,即便,给奕翾调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萧楠的末日。
加上,谷内死伤那么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计较。
是以,只将那药制成让人疯癫之药,纵然,奕翾谨慎,每每用药,必是让香芒先试,可,未晞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更何况是疯癫之药呢。
但,那疯癫之药虽没有伤及师叔,可,奕翾疯癫发作的那一日,第一个死在奕翾剑下的却是香芒。
其实,这样的剑式,原本是无法伤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晞谷,对付银鱼时,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内伤,终究在那一次,毙于奕翾的剑下。
而萧楠,险些亦要毙于奕翾剑下时,翔王率着一队精兵从天而降,不仅救了萧楠,也彻底消去了奕翾这一隅不安分的隐患。
只是对奕翾,萧楠仍是请翔王手下留情,带奕傲回了这处地方。
并按着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书函给坤帝。
原来,山谷那队虽也是坤兵,却并非西陵夙所遣,该是不愿密丹就此失去的缘故。而西陵夙其后派来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样,必要寻到萧楠,并护得周全。
这些,就是师父萧楠在她醒转,情形稍稍稳定的情况下,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告诉她,关于过往真实的经过。
眼下呢?
奕翾是疯了。
翔王的所为,联系起那日西陵夙说的话。
血洗未晞谷根本与西陵夙是没有关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终,只给彼此酿成了那么重的伤害。
不,更重的伤害该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着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伤害,却始终忽略了,他没有了五年前关于她的记忆,有的,只是这两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感情。
那种感情,其实,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却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不信任,也让冒充师父的人有机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园的那人,是冒充师父的。
所以,才会刻意和她隔了些许的距离,才会匆匆离开。
因为,哪怕,戴着面具,但,有些属于她和师父间的熟稔感,是没有办法冒充的。
只是彼时,她心魔作祟,竟是轻信了。
轻信了一个冒充师父人的话,却还是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言辞。
那些言辞,一字一字说出,对于帝王来说,是有多艰涩呢?
她没有办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后对西陵夙的决绝——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间,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反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心绞痛得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茗……”师父是陪她来的,现在,只在她身后低低说出这一语,甫要再说些什么,却是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奕茗后,终默默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着小黑屋内的奕翾——曾经风华绝代,和风初初并称为当今世上两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锦宫就羡慕的对象。
这份羡慕,演变到如今,却是这般的结局。
奕翾唯有待在这样暗的屋子里,才会不分昼夜,才会睡的时间多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拼命想用食物来填补些什么。
或许,填补的,是她对没有达成愿望那一隅的填补,哪怕,人疯了,那一隅的执念却还是在的。
只是,那或许不该称为是愿望,不过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凝着黑屋内那流着相同血脉的的奕翾,却没有看到,萧楠步出院落,再次回来时,脚步的沉重……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史官记:
元恒次年五月初五,元恒帝驾崩。
密记:
遭闲散侯西陵枫、宝王西陵宝意图不轨,于大婚当晚,挟持元恒帝西陵夙,退避至浮华山,遂欲弑帝,幸得觞国使节相救,将已受重伤的元恒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伤,归途中,便已驾崩,又逢山崩泥石流袭击,尸骨无存。
这条让坤国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的噩耗,传到汝嫣若耳中时,距离她的大婚,才过了一日。
这么快,她就要成太后吗?
然后,在这宫里,看似显赫无限,却是孤独的过一辈子?
不,不,不!
不管新帝是谁,这不是她要过的日子。
若凰宫中,她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传召了太师。
或许,不该说是她传召,而是太师主动来求见她。
隔着纱幔,她端坐在凤椅上,仪态是优雅的。
哪怕,西陵夙驾崩,她仍必须得保持这份优雅。
“臣,参见——”
太师甫要行礼,汝嫣若却制止道:
“嗳,父亲行不得。”
太师仿似听懂什么,只身子顿滞在那,听得他的女儿在纱幔后悠悠道:
“昨日,虽然是女儿和皇上的大婚,可仪式并没有走完,按着坤朝的典至,女儿尚算不得皇后,太师,可是明白?”
这一语,其言自明。
太师又怎会不明白呢?
前朝,都清楚,他是西陵夙的亲信重臣,如今,西陵夙在乱臣贼子的谋逆下驾崩,虽是蹊跷之事,可,毕竟是海公公亲自确定的,自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而后宫之中,西陵夙在位两年,竟是没有诞下一名子嗣,又无遗诏留下,使得帝位之争,必将又掀起一拨腥风血雨。
女儿纵成为皇后,可,不论帝位归属在谁,这青春韶华也就付出一旦了。
这,他瞧得懂。
哪怕,世家女子的命理该如此,但,他终是在女儿清楚明白地提出这一句话,做不到,继续让她陷在这后宫中。
毕竟,西陵夙在时,不论怎样,看在他的面上,都会善待女儿。
如今,则是不然。
“臣明白。”
“父亲明白,就好。”汝嫣若说出这一语,这若凰宫,只当是盛世浮华所做的一场梦吧。
纵然,这场梦醒得很早,也总比,犹在这梦里,不自知醒的人,会来得释怀。
如今,这宫里,犹在梦里的人,却何止一人呢?
当日的胥贵姬,因着汝嫣若被迎入中宫,额外晋封为胥淑妃。
眼下,她刚代执后宫的事务,正欲处置一名昔日宫闱位分最高嫔妃——德妃玲珑。
皇上大婚当日,在冷宫的殿宇内,发现浑身是血的德妃玲珑,而,本来废黜在那的茗奴却是失了踪迹。
加上先前千湄惨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关联的。
纵容,从傅院正口中确认,茗奴彼时已怀有身孕,对她来说,无疑是道忌讳。
当然,这道消息,她是压了下去,傅院正虽是有所微词,可,如今的后宫,又岂容区区一院正多说什么呢?
待过了这一阵,她自会把太医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凭着令牌逃离帝宫,这道消息,她却是传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说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邓公公早处置了彼时守门的禁军。
如此,却不啻是一举两得——
大可说成是在皇上大婚当日,玲珑趁机逃出兰陵宫,疯病发作,谋害茗奴便成。
毕竟,玲珑被禁在兰陵宫,虽用的是疫病的名义,也能说成是玲珑因和茗奴争宠,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愤恨压抑,导致了疯病。
疯病对帝宫内争宠失败的嫔妃来说,是最常见的一种病。
染上疯病,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在前朝亦屡见不鲜。
只是,茗奴早趁着西陵夙大婚,同样潜逃出冷宫,疯癫的玲珑错杀了千湄。
如斯,茗奴是戴罪潜逃,玲珑也得了最好的处置罪名。
可谓一举两得。
而,就在刚刚,传来了,皇后汝嫣若因大礼未成,自愿褪下中宫的凤冠霞帔,还归太师府。
如此,她就等于成了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胥淑妃。
即便,西陵夙驾崩,即便,因着泥石流尸骨无存。
都不要紧。
哪怕,西陵夙在,给她的,都仅是假惺惺的恩宠,她又何必为他伤怀呢?
而谁得罪她,就得死。
譬如太后,说什么报仇,可笑!
斗到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上。
对于得罪她的人,她绝不容许还苟延残喘活着,哪怕,以另外种隐姓埋名的方式活,都不允许。
谁依附她,就能得到更多。
譬如邓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
“淑妃娘娘,您看对德妃的处置该如何是好?”
此时,邓公公躬身在她跟前,禀问出这一句。
海公公对没有护全圣驾一事耿耿于怀,只辞去内侍省总管的职位,这一职如今,恰是由邓公公代执的。
她和邓公公同样是代执,不同的,就是身份,她的代执很快就将成为正式,而邓公公无论代执还是正式,却终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一如现在,她只眉尖稍扬,邓公公立刻会过意来,忙自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奴才该死,怎还唤什么德妃娘娘,该是对那玲珑罪人,如何处置才好?”
“这宫里,本来事就够多了,那玲珑纵是罪无可恕,好歹也伺候过皇上一场,既如此,就按着祖制,殉葬罢。”
“是,奴才谨遵娘娘口谕。”
按着祖制,对没有诞下子嗣的嫔妃,若犯有过错,或是自愿,就是殉葬,其余的,便是往那慈云庵落发为尼。
如今,哪怕看似显贵,可,她毕竟也是没有子嗣的嫔妃。
而她自然不甘如此的。
只转了眸华,邓公公早识得她的眼色:
“筱王妃已在殿外候着,娘娘是现在就召她进来吗?”
“传。”
“是。”
筱王妃本是她的堂姐,在这样的时刻,入得宫来见她,自也是妥当的。
只借着这妥当,行的,却是另有计较的事。
当然,这另有计较的事,她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唯有成功了,她才能笑着看这后宫中,所有昔日跟她共分过一个男人的女子,走向欲哭无泪的末途。
现在,她瞧见筱王妃步进殿来,忙从殿上下来,伸手扶起正要行礼的筱王妃:
“都是自家姐妹,无需多礼。”
“谢娘娘。”筱王妃由她虚扶一把,她顺势牵起筱王妃的手,同往那凉榻上坐下。
“既然是自家姐妹,客套的话,本宫就不多说了,眼下的情势,想必姐姐在王府也都听闻了吧。”
“是,嫔妾略有耳闻。”
“皇上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眼见着,前朝为立谁做皇上,必是一番剑拔弩张,听说,筱王也在举荐的名单中呢。”
“嫔妾不求王爷能有多大建树,只愿夫妻琴瑟和鸣就好。”筱王妃听得出这一语背后的分量,忙带着几分撇清地道。
“本宫和你自幼也在一起玩耍,当然知道你的秉性,也正因为深谙你的秉性,才唤你前来,筱王若是能被推举为帝,自是好的,毕竟,从此君临天下,万民敬仰,可对你来说,或许面对的,就是和六宫三千粉黛共分一位夫君,这种分享,和王府如今仅有区区几名侍妾的分享却是不一样的。本宫是过来人,深知这种分享是何其无奈,也是何其辛酸。你是本宫的堂姐,从你我的姐妹情分上,本宫不希望你踏上本宫的后路,退一步讲,也是求你成全本宫这后路的海阔天空!”
说罢,胥贵姬站起,只跪在筱王妃的跟前,这一跪,仅让筱王妃措手不及: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嫔妾受不起啊。”
筱王妃说着,就要去扶胥贵姬,胥贵姬却是不起来,只双手反抓住筱王妃的臂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你受得起,倘若你的孩子成为未来的帝王,你就受得起本宫这一拜!”
这一语出,筱王妃是惊愣的,惊愣中,胥贵姬的话语在她耳边继续响起,犹如那噬咬心的虫子般,一点一点的蚕食她起初还有些许的抗拒:
“筱王登基为帝,必会分薄你们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或许,你什么都求不得,你的孩子,哪怕是长子,亦未必能一路顺畅地成为下任帝王。可,若你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本宫,那本宫保证,他就会是坤国下任帝王,本宫只是他的养母,你却是他的亲生母亲,养育之恩,总不及亲恩,你的地位在王府,终不会因着王爷的缘故,有丝毫损及,纵然,这孩子,从此不能在你身边长大,但,你还年轻,只要筱王心在你这,再要一个孩子,亦是易如反掌的。”
那些许的抗拒随着胥贵姬的这番话,只化成无力地苍白。
不可否认,胥贵姬的话,是具有诱惑力的。
也足以让筱王妃动摇。
只要这些,就足够。
胥贵姬眼底浮起微微的意色,眸光稍转,胥司空早已恭候在殿外。
剩下的,交给她的这位父亲去做就够了。
毕竟,胥氏一族,以父亲位尊,她晓以情,父亲晓以利,如此,还怕筱王妃不就范吗?
她顺着筱王妃的叠声:
“娘娘,嫔妾受不得,您快起来,快起啦啊。”
终是缓缓站起,今日,帝宫的天,却是分外地好。
她喜欢这种天,哪怕,这天不过是被帝宫重重红墙围起来的,望不到多远的回字形天,却是她能拥有的明媚。
当然,现在,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能领略到天色的明媚——
范挽的手捂住胸口,目光无神地凝着外面,好像整个天,因为西陵夙的驾崩,就轰然倒塌了。
接下去,迎接她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怕,很怕。
哪怕,她平素在宫里,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可,因为没有子嗣,遵着祖宗的规矩,当权的人定是会让她出家的。
她不想出家。
对着那些尼姑,每天青灯古佛地度过这一辈子,她根本无法想象。
因为那些谨小慎微的性格,不过是彼时为了在宫里生存,所必须的伪装。
并非她真实的本性。
真实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在寂寥清冷中度过余生。
哪怕活不到万民敬仰,可寂寥清冷的日子,让她只要一想起,胸口就会难受得厉害。
可,眼下,还能怎样呢?
“怎么,你看上去很怕的样子?”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
她没有转身,因为,知道男子是谁。
男子,正是银鱼。
哪怕数日前,范挽就摒退所有的宫人,除了每日三餐,只说在潜心诵念佛经。
所以,不用担心,任何宫人会发现银鱼此刻站在她的身后。
但,彼时,这个诵读佛经的理由,现在,却是快成真了。
真可笑。
然,现在,她却是笑不出来。
原本以为,银鱼的到来,会是一种转折,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数日前,银鱼突然投奔于父亲的,手执未晞谷的枫叶令牌,让父亲安排他暂时歇下。
而无独有偶,在获悉父亲准备于皇上大婚之日,安排奕茗月兑离宫中时,银鱼竟说,可以效力。
她的父亲自然对银鱼的话深信不疑,遂安排银鱼进入那舞狮队,但,实际,银鱼只避入了她的寝宫。
她和银鱼,在入宫前,倒也算是旧识。
父亲和未晞谷的联系,最早通过的就是银鱼,当然那个时候,父亲只是按着谷主需要,在民间寻访一些难得的药草,再让银鱼带回谷去。
算起来,银鱼也是彼时,她认识的第一名男子,可惜,她对这样的男子是根本不会动心的。
只是,银鱼却对她动过心。
而她选择了疏远。
因为不想纠缠,也因为她注定是要进宫的人。
那银鱼也是条汉子,察觉到后,自此,直到她进宫,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次,距离上次想见,是阔别了几年,这几年间,亦是她寂寥的几年。
她不知道,银鱼最初的目的是否其中一点是因为她。
她只知道,银鱼瞧出了她的不开心,并且愿意去为她分解这不开心。
譬如,和她合计后,做出逆转他父亲欲救奕茗出宫的行事。
包括,在她将奕茗引出冷宫后,由银鱼将心智最弱,对奕茗明显敌势的玲珑,催眠后,让其往冷宫,杀死千湄,制造出是奕茗一心想要逃跑的假象。
再扮做谷主,利用所谓的铭牌,彻底断了奕茗的念想,也将奕茗引到西陵夙必然会出现的地方。
奕茗哪怕对谷主的身份会有怀疑,但,那铭牌总是真的,虽并非未晞谷原来的那块,可,原来的那块铭牌,都是银鱼负责制做的,眼下,重做一块,自然是和那真的完全一致。
如此,奕茗再不会起疑,只会视西陵夙为仇敌。
而西陵枫再如何爱这个女人,总归是容不得这样的叛离。
这样的部署,在父亲那边,也是能交代的。
只告诉父亲,大婚那晚出了变故,奕茗逃出冷宫即被西陵夙察觉,至于那银鱼眼见行动失败,只能另外想法子带出奕茗。
这话,不算是欺骗,纵然实际情况是,奕茗在这样的情绪下,被同样情绪的西陵夙撞到,莫过是灭顶之灾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真正遭遇灭顶之灾的,竟是西陵夙。
而那奕茗,却凭着一块被邓公公说成是假的令牌,逃出了帝宫。
逃出帝宫,纵是带着私逃的罪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奕茗恰还是比她的下场要好。
只要不被宫里人捉到,自然是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银鱼在她的身后低缓地道:
“我可以带你出宫。”
声音低暗地说出这句话,她终是回身,望向银鱼:
“别痴人说梦话了。”
“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哪怕,我再回不了未晞谷,可我的武功造诣却一定能胜过历代的谷主,到那个时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不在皇宫,你——”
“不要说了,我不可能和你出去,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样,这帝宫,就是我范挽的归处。”依旧断然地拒绝道。
这数日间,银鱼是和她朝夕相对的,可这朝夕相对并不能改变什么。
除了每日三餐,他会回避给送膳的宫人,其余时候,却能随意在内殿行走。她清楚,银鱼该是在修炼什么武功,每天子时后,总有三个时辰,他会避入更衣室,那时,是她都不能去瞧的。
而不管怎样,她做不到离开这帝宫,哪怕,这里对她意味的,只是禁锢,可,她却宁愿在这禁锢下绽开她的美好。
她生来就是要成为宫里的女人,这,不是她父亲强加给她的命,是她自己憧憬的生活。
“好,既然你认定了这是你的归处,我也能帮你月兑离眼前的境遇,只要你现在有身孕,一切的问题自然就都不是问题了。”银鱼的目光深邃,只幽幽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不啻是让她惊愕的。
是的,假如她现在月复中怀着孩子,不管是谁的,那至少,接着西陵夙在出事前,临幸她的记录,她亦能活下来。
但,她没有。
其实,算算时间,也不可能有。
那要多大的孩子啊,按着西陵夙最后一次临幸的记录,如今,都起码要五个月了。
可,在那一刻,她竟是期待能有身孕的,原来,她始终也是个痴人。
“你要什么?”鬼使神差的,她问出这一句话。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骤然清明起来。
银鱼是未晞谷的人,自是精通医理的,哪怕是假怀子嗣,对银鱼来说,都该不会很难。
可,这次的假冒,却是要假冒五个月大的身孕。
隐瞒到现在,还有理由可编,但这肚子,又怎去装呢?
“我要的,很简单,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银鱼只说出这一句。
就在刚刚,眼前的女子,让他发现了另一种可能,这么多年来,做了这么多处心积虑的部署,包括让同时入门的是姐妹相残,为的,不就是减少通往未晞谷谷主位置的障碍吗?
是的,他为了成为未晞谷的谷主,才会千方百计拜香芒为师。
因为未晞谷三个字,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医术最高的境界。
而只有未晞谷下任谷主,才有资格阅览历任谷主留下的珍贵手札。
那些手札,便是世间最珍贵的医典。
他本出生在医药世家,小时候,由于祖父没有办法医治好先帝最宠爱的皇贵妃的病,先帝一道圣旨,将其腰斩。
他的同族兄弟都对医术有了莫名的恐惧,而作为百姓的他们来说,亦不可能试图去向帝王报仇。
也在那之后,他们的家业一落千丈,说到底,是祖父学医不精,最终连累了全府。
后来,在母亲于穷困潦倒中病去后,母亲最后的愿望,是他能重振门楣。
可,他知道,不是做得越好,机会就越会降临到身上。
因为,在以前,庶出的他,再努力,亦从不被祖父所器重。
但,他却是想在医术上有所突破,让人人日后都知道,他,是医界不可超越的神话。
在做到最好的同时,不放过任何一个铲除掉身边拥有同样机会的人,则是实现目的必不可少的一条捷径。
然,这么多年,即便铲除喜碧、紫霞等人,却还是抵不过后来居上的奕茗。
只因奕茗是谷主萧楠唯一的弟弟子,注定,年龄最小,却最得谷主器重。
他原以为谷主是不收弟子的,原来,竟还是会破例。
幸好,奕茗很快就被她的父亲带走,那时,他是欣喜的,除了在香芒跟前表面优越好,在萧楠跟前,更是竭力表现,毕竟,萧楠很快成了觞国的国师。
可,到头来呢?
在两年前,当奕茗重新回到未晞谷时,所有的光芒,又笼罩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于,他发现,奕茗不是谷主,却能浏览那些珍贵的手札时,他怎能做到不计较呢?
虽只待了两年,她便再次被西陵夙带走,也在彼时,他瞧得出萧楠的身子愈渐不支起来,开始闭关。
纵观谷内,师父香芒早队谷主之位无意,奕茗远在帝宫,有能力继承下任谷主之位的,似乎也唯有他了。
但,随着,西陵夙派人前来,奉上一枚密丹,再次让他陷入了无望中。
密丹的功效,哪怕原本不知道,却是偷听了师父和谷主的话,终是清楚的。
不仅能让腐朽之人,起死还生,更能增加武功数倍。
有了这密丹,萧楠的身子应该能康复,那他呢?
却在这时,天助他也,闭关的萧楠显见发生了意外,在师父急命他将密丹奉上时,谷内又发生被攻击之事,他终于选择了私吞,逃离谷中。
其后,谷内遭到血洗,他在若干天后悄悄折返,虽没有发现萧楠和师父的尸体,果然是逃月兑了。
而他若将这密丹融会贯通,在功力大增之后,自是不用惧怕任何人,包括,师父对他私吞密丹的计较。
相反,还能胁迫师父,交出手札来。
源于,悄悄折返未晞谷后,他进入谷内的以往不得擅入的藏书阁,却发现,手札都已不见。
该是被师父带走了。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实现人丹相融。
范挽的父亲范韶不啻是最佳的人选,越是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
当然,他亦是想再瞧一下,曾经让他有些心动的女子如今在宫内过得如何,包括,奕茗始终也是他的心月复大患。
唯有除去奕茗,方能确保日后,师父不会将手札转交给她。
只要手札还在师父手里,迟早会成为他的囊中物。
所以,才有了自请入宫,其后,对他来说,一切是顺利的,对范挽来说,则不尽如人意。
也因着这不尽如人意,他提出这个要求,她定会在想通后应允。
果然,范挽颦眉想了一下,却是让他先改变她的脉相以及形体,如此,她会考虑这种交换。
这个女子,说起来和他是一路人。
其实,如果在这帝宫内,成为操纵权势的人,何尝不是更好的选择呢?
这就是他想通的另外一种可能。
他微微笑了起来,这笑,落在范挽的眼底,只换来他不易察觉的哂意。
此时,唇边犹带哂意的,还有奕茗。
月复部愈渐大了,她每日里,能听到月复中的孩子给予她回馈的反应。
每日,却是在难耐中度过。
是的,难耐。
西陵夙,这三个字,如果说,五年前,是她心口烙下的痛,那现在,则是她碎开心瓣上的悔。
惟愿,汝嫣若能慢慢平复她带给他的伤,纵然,每一次这般想,她都会觉到一中无声的哽咽。
是的,她得到的,关于西陵夙最后一道消息,是西陵夙按着约定,将会迎娶汝嫣若。
其后有关他的一切,她没有去问,师父亦不曾告诉过她。
是怕她难受吧?
只是,再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放不下五年前的伤痛,就注定和西陵夙没有任何前路可言。
因为那场伤痛,使得相处最重要的信任是缺失的。所以,才会酿成如今的伤痛。
倘若她的退出,能还他的伤痛平复,那便是值得的。
只是这份值得背后的辛酸,唯有自品罢了。
然,至少,她还是带走了一样,他赐给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便是帝嗣。
手抚上月复部,那里,她能清晰地觉到生命的存在,也是这条生命,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时间。
怀这一胎经历了太多事,显见是再不宜长途跋涉的,譬如寻求觞国的庇护。
于是,唯有在坤国待她安然诞下子嗣后,再做打算。
萧楠出于谨慎起见,还是从汴梁迁移到了另一处有着优美景致的村落。
也在迁那处到村落后,她明白,西陵夙终是将这名帝嗣留给了她,否则,假若他要寻她,又岂会寻不到呢?
只是,在他的千金一诺兑现后,终是成全了她的离开。
日子在这样村落,流逝得不疾不缓。
师父没有提回未晞谷,那里经过血洗,俨然成了一道一触及,便会作疼的伤口。
于是,不触及那道伤口,只陪着她,在这优美的村落,等候新生命的降临。
为了行踪不外泄,师父没有请过多的人,每日,只由奕傲出面,让邻居的大娘帮忙做一日三餐。
而每日里,她除了缝制一些孩子的衣裳,大部分时候,会伴着父亲奕傲说些话,亦在那时,她知道了,彼时,她的母亲就是源于天威火炮和父亲相识。
而她的外祖父因研制出火炮,最终在众人争夺火**纸的厮杀中,不幸身亡,图纸也不知所踪。
母亲便成了唯一知悉火**纸下落的人,也正因知悉,母亲不得不在其后选择了隐姓埋名。
可,彼时,父亲对这传闻中的天威火炮有着强烈的执念,终是费尽千辛万苦,借助曾伺候外祖父的老佣人,在那一年清明祭拜的坟前,等到了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邂逅,是基于一次周密的部署,产生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感情。
也源于那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母亲掌握的火**纸,到了父亲手上。
其实,彼时,父亲对母亲是一见钟情的,也因着这一见钟情,那部署下的邂逅亦成了假戏真做。
但,由于母亲是民间女子的身份,父亲不愿委屈母亲,就此迎她回宫。于是,父亲先行回到京城,只想着给母亲安排一个好些的家世,再行迎娶。
可,也在那时,父亲在宫外有了母亲这道消息传到了当时皇后耳中,皇后是不容的,并安排了杀手预备秘密将母亲在宫外处置了。
于是,母亲只以为父亲是为了火炮与她相识,在得到火**纸后,竟不顾任何情分,要将她斩杀,绝望之际,借着熟悉地形逃离,却没有想到,彼时已珠胎暗结。
在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中,诞下了她。
直到母亲在这样的日子中,渐渐油枯灯尽,合该是机缘巧合,那一次,困顿在荒山中,只跟着未晞谷采办的谷民,竟来到谷外,师父一时心软,收容了她们。
再后来,她还是回了锦宫,由于忤逆不驯,加上对帝王天家的反感,最终,逃出宫去时,遇到了不该遇到,让她疼痛,也让她深陷的男子。
每每聊到这,奕傲总适时的噤声,而她则会出神许久。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月,也在那分外炎热,仿似要下雷阵雨的夜晚,平静的村落却是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奕茗正就着烛火,缝制一件小小的肚兜,甫在肚兜上绣出如意花纹,只瞧见,房门开启,师父走了进来。
哪怕,她看不清师父的脸色,但从师父的动作中能看出来,师父的紧张。
师父只让她起身,推着奕傲往院落外的河堤走去,自己则将疯癫的奕翾点了穴道,一并带到河堤旁。
由于奕傲行动不便,是以,从水路离开,是好的选择,也正因此,师父特意选了这处靠近河道的村落,以便万一情况有变,也能及时月兑逃。
只是,没有想到,这‘万一有变的情况’来得这么快。
即便师父在院落的周围布下了八卦阵,但,对于有备而来的人,加上阵型中无人相守,顶多抵得过一时。
她并不清楚来者是何人,仅知道,匆匆上得船辇,快速撤离时,那一队人竟就在八卦阵中,架起弓弩手,那些火箭就纷纷从弓弩手的弓箭中,射向她们的船辇,也射向布阵的草木。
情势是危急的。
这样危急的时刻,眼见一支箭破空而来,就要射中为了怕其发疯,被点了穴道,不能避让的奕翾,也在这时,奕傲忽然住转动轮椅,只将身子护住奕翾。
火箭很快燃着奕傲的袍衫,奕茗来不及顾虑其他,只月兑下自己的外袍,替奕傲扇去那燃着他身上的火焰。
本在撑船的萧楠,只能停了船,结出一团白光,暂时抵住那些火箭,并运掌风扑灭奕傲身上的火势。
在危机的关头停下船来,不啻是只解了眼前的险恶,更多的险恶,却是眼见将要发生的。
眼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有部分已借着火烧草木,破坏了阵型,冲出八卦阵,欲待往岸边来。以萧楠一己之力,哪怕再强行撑船,恐怕未到河中央,就该被团团围住之际,忽然,马蹄声隆隆,在那队人的身后,赫然出现一支骑兵。
那支骑兵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很快控制住了先前那队人马。
旋即,那支骑兵中为首那一人翻身下马,朝河中央走来时,恰是翔王。
第二次,救萧楠于水火的翔王。
倘若说,前一次,因着完成西陵夙的吩咐,又因帝宫起了变故,匆匆赶回帝宫的翔王,没有遇到其后由隆王护送前来的奕茗。
那么这一次,恰是奕茗和翔王事隔两年后的再次相遇。
翔王,在这两年的历练中,已褪去昔日的青涩鲁莽,变得沉稳有度起来。
而她,在这两年中,亦不复昔日的委懦,此时的她,浑身洋溢的,除了母性的光芒,有的,是不容忽视的惆怅。
现在,她和他就隔这不算远的河道相望着,但很快,这层默然的相望,便被一声嘶力竭的呼唤打断:
“父皇——”
喊出这一声的是奕翾。
本来疯癫的奕翾。
当那火光灼疼她的眼底,父皇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奇迹般的,她的思绪竟有了一丝清明。
因着这丝清明,她终是喊出这一声父皇。
可,奕傲却再撑不住,晕厥在了轮椅上。
奕傲再次恢复少许清明的意识,是在一顶帐篷内。
他能觉到胸口的疼痛,应该是火箭所致,在这些疼痛的侵蚀下,他看到,奕茗眼眶微红地坐在他的榻前。
“父亲——”
从这一次,相聚开始,奕茗就习惯喊他一声父亲,而不是父皇。
这样的称谓,是摒弃了皇室天家的束缚外,最温情的唤法。
在此时,哪怕,他身体里的疼痛只让他痛苦万分,这样的一声唤,却仍能让他觉得能抵去些许的痛楚。
他试着抬起手来,想拭去奕茗眼角强忍着不流下的眼泪,但,奕茗却抢先一步,稍别过脸去,将那泪水擦去,再转过来时,脸上带了动人的笑靥:
“我刚给父亲止了血,但父亲失血太多,身子还是很孱弱,我给父亲熬了汤药,趁热用吧。”
笑靥是宽慰的,可,这样的宽慰,落在奕傲的眼底,却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已快到极限。
也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忽然,他有了些许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如果不说,或许再没有机会说了。
他可以带着这份私心死去,但,带着这份私心死去的后果,是纵然他在女儿跟前保留了作为父亲的形象,却可能让他的女儿继续活在痛苦的纠结中。
毕竟,现在,她怀了西陵夙的孩子。
将心比心,彼时,奕茗的母亲因为对他的误会,负恨离开时,他有多么焦灼,西陵夙就该有多么焦灼吧。
不过,都是源于他的拆散和利用——
部署下难解的误会,拆散奕茗和西陵夙,再借机,第一次实验了天威火炮。
“茗儿……”他费力说出这句话,看到奕茗浅笑着端起一碗汤药置他的唇边,他却并不急于去喝这碗汤药,只凝定她,蓄积起身体里残留的力气,道,“有件事……我……早该说……却……”
“父亲,先喝药,喝了药,等歇息好了,再说。”仿似意识到什么,奕茗只端起那碗药,阻了奕傲想要去说的话。
可,这一次,奕傲是执拗的,他的脸避开那碗药,凝定奕茗,继续道:
“先说吧……不说……恐怕……”
那难耐的字眼,他还是说不下去,只目光深深地望在奕茗的脸上,双手握紧,使得接下来他要说出的话,听起来,总算是流畅的:
“我……对不起……你……”
终是说出,对不起这三字,奕茗端着药碗的手滞了一滞。
有时,人的预见能力会变得十分强,而这种预见又往往带着想回避的必然。
只是,再怎样,如今,都是回避不得的。
“冀州一事……是……我的……部署……”
简短的一句话,只让奕茗悬再半空中的手猛地一震,那本来不算重的药盏此时恰是蕴了千斤之力般,让她再是受不住。
只强定了心神,唇哆嗦了下,方道:
“父亲,先喝药。”
“茗儿……全是我为了……不让你和……他继续……一起……希望你回宫……才会故意设计……”
奕傲却还是撑着继续说道。
奕茗的手在这一刻,再是动不了。
只一颗眼泪,轻盈地坠入药盏。
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听到奕傲对她说出的这两句话。
那么至少,她还能让自己执意于五年前的不甘,然后彻底把那男子遗忘。
相忘于流年,何尝不是种幸福呢?
只是,父亲终是说了。
在父亲说出这番话前,愚钝如她,方有些许的察觉。
也因为那些许的察觉,她开始阻拦父亲说下去。
说到底,她始终是那么的懦弱,那么不敢面对一切。
现在,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掉落在药盏的刹那,过往那一幕终是再再浮现出来。
哪怕,奕傲只说了这两句,但,那一幕却已然顺着她的记忆,真实地再现——
那是一个似血的黄昏,也是她洞悉西陵夙身份后的第一个黄昏。
彼时的她,不知道,那样的俊美男子竟是坤国的王爷,还是率兵迎战锦国的王爷。
对于这张战役,她分不清谁对谁错,只知道,在此之前,那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和西陵夙之间,有些什么,开始暗暗地滋生。
直到刚刚,那一大队的人马过来,她险些以为终是被父皇找到,要被父皇的人抓回宫时,未曾想到,竟是迎西陵夙归队的兵士。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他落队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弟弟翔王。
因着翔王年轻气盛,和当时领兵的太尉意见相左,一意孤行按照地图上显示的那条所谓最近的路去往岭南,西陵夙放心不下,跟着翔王同去,最终陷入沼泽,随行的亲兵伤亡惨重,也在那时,碰到了她。
彼时的她,虽逃离锦宫,却不敢回未晞谷,生怕父皇就在那等着她。
于是,只在未晞谷附近凭着自己逃出宫时,带的些许银子,率性地过活。
沼泽地,对她来说,并非那么可怕,反是她准备好了干粮后,远离尘世会去的地方。
毕竟未晞谷的周围,就遍布着沼泽,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怎么走出沼泽地了。
她救他们出得沼泽,顺着那条道,再绕回主道,却颇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也在这半个月中,她只称自己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唤做奕儿。
而西陵夙,该也出于某种忌讳,仅让她喊他皓哥哥。
纵然彼时,面对带着这么多亲兵的皓哥哥,她是有过些许疑惑的。
但,对皓哥哥说,是狩猎误入了沼泽,她选择了相信。
毕竟,她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农户的女儿,对于皓哥哥的真实身份,反是不那么计较起来。
可,她的皓哥哥的身份,却是先于她被揭开,竟是坤国的王爷。
那时,她曾想过,既然,他是坤国的人,按着道理,她是不是该回避呢?
也是那时,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不同的。
况且,彼时,坤国始终处在防御锦国进攻的位置,她想着,若她留下来,或许,以她的身份,也能护他周全。
那时的她是天真的,对于她公主的身份,她虽厌弃着,却亦有些意色。
其实,世间,原本有些事就是这般地巧合,然,只要被人稍加利用,这些真实的巧合,反会变成别有用心。
她彼时一直忽略的,是她父亲等着她回宫,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内,以她父亲的秉性,定是早就吩咐人寻到她,并且暗中护她周全。
所以,她和坤国两位王爷在一起的事,当然逃不过奕傲的眼线。
不论出于哪点,奕傲绝不会希望她和坤国的人有任何往来,也必会做出谋算。
而因着这谋算,阴差阳错间,原本锦国进攻,坤国防守终在这时,彻底颠倒了过来。
那时,坤国由太尉率领的援兵已抵达两军交战的岭南一线,试图阻住锦国强有力的进攻。
西陵夙重返太尉的队列时,为弥补随翔王探路贻误的军机,立刻担当起彼时应对下一场战役的先锋。
那一日,她等到了黄昏,都没有等到他归来的消息,万般无奈下,她偷偷溜出军营旁,思忖着是否该去寻他。
却在那时,碰到一名看上去显见经过大战的士兵从战垒旁走来,她奔上前去,得到的,却是对她来说,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只说是,他率领的先行军遇到了埋伏,他被生擒去了锦营,生死未卜。
当时的天,对她来说,一下子就暗了。
任性冲动的她丝毫没有顾及到那老兵话语里的破绽,只执意让老兵带她往锦兵军营去。
那老兵犹豫了一下,旋即应允,并给她牵来了另一匹马。
锦国的军营此时设在距此不远,已被锦兵攻占下来的冀州。
而彼时,她想着唯有用公主的身份,才能救下他。
可,名闻锦国上下的,始终是圣华公主奕翾,对于她这样一个从出现,就戴着狰狞面具的白露公主,自然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在此刻,许是念着这点,也许是她不想让父皇知道,她只借用圣华公主的名号进入冀州。
当然,这并非空口无凭,彼时,她逃出锦宫,凭借的,就是奕翾的宫牌。
是的,这宫牌是她准备逃离时,费了些许心力,才从奕翾那偷来的。
源于,整座锦宫上下,只有奕翾有父皇的特令,不仅能自由进出锦宫,还能去往京郊的校场。
值得庆幸的是,这枚宫牌没有因彼时她的私逃出宫,被父皇明令取缔。
只这,这背后隐隐透露出的什么,终究,还是被她忽略了。
甚至,忽略了,不知何时,那名老兵已悄然不见。
当她强行用公主的名号,命冀州打开城门,让她入城,接下来发生的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
就在打开城门的刹那,突然,后面杀来一队坤国的士兵。
这变化发生得是那样的快,她在士兵围涌来的尘土飞扬中,瞧到他犹如天神一样的出现。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是震惊的,可彼时的她,却没有瞧到。
因为,她很快被横次里穿来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将士拦腰抱了过去。
侧骑在那匹马上,她才发现,劫她走的人,是锦国的大将军,从大将军的口中,她方知道,锦国在这一日,根本没有俘获西陵夙。
也就是说,西陵夙根本没有被俘获。
可,刚刚,西陵夙却是率兵出现在了城门口。
那么——显然是借着她叫开城门,施行的一场谋算。
毕竟,冀州的城门是用吊桥放下的,要收远远没那么快。
只在方才的一刹那,她终成了罪人!
而为了护全她,大将军没有杀回城内统帅三军,只是带着一支精兵,护送她一路回了京城。
也在那一日,坤国由守变成了攻。
从冀州开始,一路直捣京城。
这样的形式逆转,哪怕彼时她再任性,再不知天高地厚,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因着她的缘故,觞国才会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坤国士气如虹,一路攻到京城。
是她的错。
于是,在攻进京城的那一日,她能做的,是代父皇受去这场错。
在破城那日,父皇恰好并不在宫内,太子及其他皇室子女在惊闻破城的讯息时,也没有选择逃离,竟是抱了共存亡的信念。
可她却是想为他们换来生的,只是彼时,始终是她一人的设想罢了。
纵然,她学艺不精,还是易了容,换上父皇的玄色龙袍,求大将军赐给她一小队士兵,往那莫高窟佯作逃离,以此吸引大部分的坤兵。
果然,坤兵是上了当。
果然,最终亲手将箭射入她胸膛的,是西陵夙。
当那箭射进她胸膛的刹那,终是给了她勇气,毁去心蛊,也彻底了断和他之间的孽缘。
当她看到,师父那青色的衫袍出现在眼前,当她听到师父喊出‘不要’那两字时。
最后的记忆,是她倒在师父的怀里,说了那一句话:
“我只想他能爱我……哪怕一次……都好……”
那只是,彼时,她认为的事实真相。
可,现在,真正的前因后果在此时,瞬间的清明。
不过是一场谋算下的误会。
一场因误会导致的错误轮回。
“引他入冀州……火炮……”奕傲能说的话,已然是断断续续,“对……不起……”
可,即便断断续续,他却还是撑住最后那一口气,试图用这断续让她明白这迟来的真相。
而这份断断续续只让奕茗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
也让站在门口的翔王,扶住门框的手,不由死死地握进门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