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难,吃屎难,做人更比吃屎难。
这是句老话,虽然话糙但道理是不错的。这人生在世,任你如何超凡入圣,人终归是个人,不是泥胚子,也不是一副歌功颂德出来只见红色不见黑色的图画。就算是再漂亮的美女也一样要吃喝拉撒,就算是再盖世的大侠也有自己的念想。作为升斗小民,大家时常会想类似“我是百姓,所以我有私心,偶尔损人利己没什么。但那些当官的,那些大侠,他们怎么也可以这样呢?”但少有人想,当官的、当大侠的,他们也是人!这不是说当官的贪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这本就是人的常性,无论是何等大侠,也终究是个活生生,具有复杂情感和的人。
剑圣恐怕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会如此反复。最早接近妻子的目的是为了求剑,而得到剑法之后又反过来觉得妻女更加重要。丧妻之后练剑大半是为了一份仇恨虽然为妻子临终之言束缚只能将这份恨埋在心底,但在真正剑术大成剑二十二之后却又放弃了仇恨。生平最后想做的一件事是阻止自己已经窥见一角的剑二十三问世,但偏偏最后一刻,生命的终点之处,那微弱如遥远星光的剑二十三却是在自己手上使出……
但不论如何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上官丹凤双臂已经被两滴鲜血化成的利剑齐肩斩断,但她却好像不知不觉一般,眼神中露出的是狂热与迷茫,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是正处在困惑中。这个人是疯狂的剑手,但寻参却对什么剑道武道兴趣一般,够用就好,多了无妨,少了也不是多么令人困扰的事情,一见剑圣倒地连忙上前替上官丹凤包扎。血是很快止住了,但这两条断臂她却是没有本事接回去。
“青师兄?”
寻参自己没本事只好回头求援,却只见未明根本没有在看这边,而是捡起了地上的长剑,一剑将地上剑圣的人头给砍了下来。
“嗯?哦,大师姐的手臂你我都没有办法,最近的名医都在洛阳城中,如今也只能快马加鞭赶回去,看看她的机运如何了?不对,剑圣死在我们手上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洛阳,他是两年前解月兑武林大劫的江湖英雄,到时候这种事情可不是一句私人恩怨可以解决的。”
未明话说半截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如此说着。
“那,那怎么办?”
师兄之言说的有理,寻参抓着上官丹凤的两只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不止洛阳,整个中原武林现在都不安全,我们只有疾速赶回求瑕宫,或还可以为她接回去。”
“那,那快走吧。我们沿路在为师姐寻找寒冰镇住断手。”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寻参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往往在越危机的关头越能有超人的能量激发出来,但如今身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她却不知不觉的失去了自己主权思考的能力。
“冰镇……当然,这是当然的事情。”
正在包裹剑圣头颅的未明眼神之中略带一次诧异的抬起头来,“冰镇”一词令他意外,这不像一个失忆人说的话,看来她的记忆已经在逐渐恢复。
未明这一个月来所做所为其实目的非常明确,一,掌控求瑕宫。二,顺手借助上官丹凤铲除剑圣、无因、逍遥子三个大仇人。顺带一路上顺手牵羊接收了浮云生的家产,也多次谋划干掉身边这个失忆的青立雪,前者成功了,这后者却是越来越麻烦,这里左右也无人,要不要现在干掉她呢?
不能不说这是个巨大的引诱,现在她正背对着自己,只要将手中的剑往前一刺……不过这个念头还是一闪就熄灭了。如果说之前在求瑕宫中是因为顾忌到要在其他人心中保持形象,现在就全然是因为对这个女人的深自忌惮了。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如今已经是三次四次了,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这个女人虽然失忆,但一身本能与武技想来不失,那么这一偷袭到底能成与否便在未定之天了。那么反过来说,如果自己杀她不好杀的话,别人杀她便也是同样的难杀,上官丹凤现在已经废了,再培养一个新的打手又有何不可?
一瞬间的功夫,心头之念已经是去了又回,未明不再说话只是牵过三匹马来。这次三人一路无话只是纵马狂跑,直奔昆仑上的求瑕宫……
但这里是洛阳还要向南一天的地方,昆仑山千里迢迢哪里是那么说到就到的,纵使紧赶慢赶,仍然花了十天有的大时间才回到了求瑕宫中。此时甚至不用让张鹿姬诊断,就算是寻参自己看着那两条纵使在冰镇之下也已经变色的手臂,也知道上官师姐是注定残废了。
成功拿回了剑圣的人头,但同时也陪上了自己孙女一双手,惊怒之情在上官霓脸上却是一闪即隐,面沉似水只是点头说是知道,甚至连慌忙起身去药庐看孙女的举动都没有。反而转过头来,温言的对与未明一齐回来,此刻正并肩立于自己眼前的寻参柔声说道。
“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月华神龙,谷月轩谷公子此刻正在宫中做客,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你的事情,说是受山西一对老夫妇所托来寻找女儿,你的容貌经历与他要找的人相差仿佛,你这便去见见他吧。”
谷月轩来了?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寻参只是稍听过便罢,她的心思此刻全在那个一路上都好像木头人一般的上官师姐处,只是既然宫主吩咐了,那么这个什么谷公子见就见吧,早见早了事。相比之下未明便要动心思得多。既然已经肯定了这人便是青立雪,那么逍遥谷的人会找上门来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足为奇,但现在要紧的是自己正想借她的力量为己用,倘若他们师兄妹一见面如何如何,最后闹得她居然恢复了记忆,那自己这个笑话就闹大了。须得想办法防备才是,又或者所幸将谷月轩杀于昆仑山上,直接逼双方破脸……但这样似乎太过急躁,自己手中筹码不足,东瀛那边的配合也还没到位,贸然将求瑕宫这张牌打出去,在上官丹凤折翼的情况下,恐怕只是白白浪费手头上的好牌。
想到这里正要张口自告奋勇地与寻参通往接待这位贵客,上官霓却先他一步已经开口了。
“至于青贤侄,你且随我来后堂,你们这一趟的具体情况如何,剑圣是怎么败的,丹凤的手是怎么断的,我需要你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
求瑕宫主声音不高,但其中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未明心知此时还不是反抗她的时候,拱了拱手便随她前往了后面居室内宅。
这几个人是如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用细说,只说寻参按照宫主吩咐来到了平日里少有人住的贵宾客房,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一声清朗的“请进”之声,寻参推门而入,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里外两人同时望见了对方,然后同时呆在了那里……
三日后,已经将近二十年没办过大喜事的求瑕宫中张灯结彩,上上下下恍然一新。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纱幔,红色的纸花,红色的飘带,直将整座白玉一般的求瑕宫染成了火红之地。宫中之人无论剑客还是仆从都在忙碌布置着,每个人都脸上一半挂着幸福的色彩,一半挂着难过的表情。
这一切都起因并无其他,只是……上官丹凤,出嫁了!
关于这件事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诸如寻常剑婢甚至殷玳琳这样宠徒都听到的,说宫主世侄青晨曦对求瑕宫大师姐上官丹凤一见倾心,向宫主提亲,并许诺取来求瑕宫宿敌剑圣的人头作为聘礼。结果他说到做到,当真取来了剑圣首级。但这一行也并非是一路顺风,剑圣剑术高超狡猾多诈,眼看不敌之际便要与他同归于尽。上官丹凤心急爱郎以身挡剑,结果被剑圣临死一击斩断了双臂。虽然美人残废,但青晨曦并未嫌弃她,仍然愿意娶她为妻,这才有了今天的张灯结彩。
而第二个版本则只在上官一家之间流传,知道内情之人不超过一掌之数。上官丹凤双臂已断,作为剑手来说可说是前途已绝,更兼身带残疾,恐怕想如寻常女儿那般出嫁也是为难。但上官霓瞅准了未明的心思,知道他并非是一个池中之物,所求更非仅仅看那几眼圣灵剑法便罢。早在之前的时候他已经向自己提亲,这样的人说什么一见钟情那是笑话,所谋者不过是自己这把宫主位子,和这求瑕宫上下势力而已。但他可以利用自己,自己又何尝不能利用他?
自己的孙子并非是一个可以守成之人,孙女又是残疾,事到如今也只有招夫入赘,未明虽然深沉,但自己百年之后求瑕宫若是交给他,反而是一个放心的对象。他日他与丹凤生下儿女,他的这个位置不是一样得传给自己曾孙儿,求瑕宫还不是依旧是上官家的。
只是与虎谋皮,兹事体大,是以上官霓不但让未明立下毒誓,若有违言便遭天谴,极尽异态窘相,为武林万代耻笑。发了牙疼咒后徒自不放心,又命他服下了张鹿姬独门配置的慢性尸毒,每年端午须得服用一次解药,否则尸虫破制而出,吃光脑子要他受尽三年零六个月的折磨方能死去。如此重重保险之下,这一门内外都透着算计和诡异的婚事,终于算是敲定了。
求瑕宫是个女儿国,上上下下都是女子,如是到了适婚的年龄,便每年有两个月的“婚期”可以下山行走,遇到如意郎君回禀宫主后嫁便嫁了,只是等闲不得像旁人提起“求瑕宫”这三个字,更不许将宫中绝技外传。又或者有愿意入赘者,也可于昆仑山内完婚,以后就住在宫中,也可研习上乘武艺。当年剑圣便是假意入赘,然后又突然反悔带了妻儿逃跑,这才结下一段蔓延四十多年的江湖恩怨,如今未明这头豺狼又踏进了自家门来,一瞬之间,上官宫主的心底竟然又泛起了一阵不安之感。
若是万一中的万一,我也须为上官家,为求瑕宫留下最后的一着棋!
转眼间婚期已到,接新娘、拜天地,一通礼仪热闹不用多做描述——其实也只有一些年轻识浅,胸无城府的后辈才真正欢乐得起来。就算不提上官丹凤自断臂之后到今天也依然好像木头人一样一言不发,整个婚礼过程更是如牵线木偶一般令人忧心。光是看看上官宫主的脸上,虽然今天的她也是一身的盛装,脸上也是满满的笑意,但那好似从牙缝中从眼神中透出的寒意,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
该走的场面走过,新郎傅起新娘,两人这便要在周围人的欢笑声中步入洞房。却在这个时候,上官霓突然从位子上站起了,满满斟了一杯酒来到宫中唯一外客,这些日子几乎是被她强留下来的的谷月轩面前。
“谷大侠,求瑕宫地处荒山野岭,多与世外隔绝,难得有稀客拜访,更难得赶上这几十年也不办一次的大喜事,是以老身实在心中欢喜,一定要谷大侠留下来喝这杯喜酒。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谷大侠不要见怪才是。”
一贯高高在上的上官宫主突然如此自降身价,对一个足可做自己孙子辈的晚生后辈如此客套,不但是全场之人瞬间惊讶收声,就连要入洞房的新郎官都停下了脚步。一时大殿之上竟然是一片寂静。
“如何敢当,前辈折杀晚辈了!”
谷月轩也模不清对方到底卖什么药,但他是个谦谦君子,自然连忙起身,接酒饮过。上官霓挥了挥手,旁边之人又送上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是多谢谷大侠为我这小徒孙奔波。”上官宫主点了点旁边的寻参:“她自被我那小徒救回便没了记忆,也不知家人何方,也不知名姓是谁,多得谷大侠仗义,不惜万里为她寻亲,这杯酒必须要敬。”
“前辈客气了,这是晚辈当为之事。况且也只是目测几分,又觉与那对老夫妇描述有所差异,晚辈正忐忑孟浪,如何敢当前辈夸赞。”
自从见到寻参之后,谷月轩实在无法从这个完美女孩身上找出“师弟”的影子。不错,她确实与当初易容后的青奋很像,但,这一男一女……天下间哪有当真那么离谱的易容术?而且对方也对自己没有半点暗示,身上也不见半分逍遥派的功力,自己又不可能趁她沐浴时前去偷窥是男是女,其实谷月轩心中已经有八成肯定,多半是人有貌似了。
“就算当真不是,谷大侠也且饮此酒,老身还有事相托。”
对方话都这样说了,谷月轩也只好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便算寻参不是谷大侠找寻之人,但她身世浑沌也总是令人放心不下。为人父母者若是走失了儿女,那锥心之痛是难以言表。这孝又乃为人第一大节,寻参父母若是在世,她便应该相认。万一已经不幸,她也应该认祖归宗,便是立一冢空坟也是应尽之责。求瑕宫久不外出,江湖消息闭塞得很了,是以老身想拜托谷大侠,带我这小寻参下山,以两年为期寻她父母。还望谷大侠成全我这老太婆一点为人父母之心。”
这话说的诚恳异常,谷月轩与这貌似四十其实已近七十的老太婆打了快一个月交道,这几句话恐怕是她最真诚的一次。虽然其中仍然嗅得到算计的气味,但仍不容人推辞。何况已经基本肯定这人不是青奋,那么之前推断的他有所侦查潜伏的假设便不成立,只是一个走失又流浪的女子,替她找寻父母原也是侠义之举。
“既是如此,晚辈敢不遵命。”
“还有这第三杯酒!”
上官霓虹又端起酒壶,亲手为谷月轩斟满了酒杯。
“想我求瑕宫立派近两百年,却只知隐居世外桃源,坐享前人之福。事到如今竟然连替门下弟子寻亲也要借助他人之手,老身领导无方说来惭愧。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这求瑕宫的将来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这一辈已经没什么作为,但我的下一辈必须强爷胜祖。我这姑爷文武双全自不必说,剩下后辈也想他们多经历连,好担风雨。
听闻这次武林大会,天下英雄欲抗倭寇。我这小孙儿都笑风,小徒儿殷玳琳都练了一身武艺。我想让谷大侠带他们下山,一来结识天下英豪,二来也磨砺脾性武艺,三者也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尽一份心力!”
上官霓说得漂亮,谷月轩也只有说些前辈高义,武林之福之类的应承话,满口答应下来。而在一旁的未明却是面上笑容未褪,袖子里已经死死捏起了拳头。
死老太婆竟然还敢跟我玩这一手,本来想容你多活两年,你这是自寻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