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利落,没多久就上满一桌菜。泥娃替燕行添了尖尖的一碗饭,就怕他吃不饱。他头一回来客栈用饭,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失望。
“这丫头春心大动啦,平时节省得要命,连新衣都舍不得裁,今天却花大钱请人请饭,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凤来客栈”要办喜事喽!”喝不到老板苏媚的喜酒,喝泥娃的也不错,总之有热闹可瞧便是。
“哼,有了心仪的人还拼命勾引别人的丈夫,就算嫁了,我看不出几个月就不安于室了吧!”不知道从哪桌传来的女声,细小却清楚地数落着泥娃的不是。
大伙儿沉了脸,尴尬得很,泥娃却不以为意,笑脸娇如春花,朗声问道:“有哪桌缺凉水?我给您送去。”
“你不生气吗?”燕行停下双箸,实在不懂泥娃为何不肯出言澄清污蔑她名誉的指责?若是私下无人知情,牙根一咬还可以忍下来,当众羞辱岂能再忍气吞声?尤其她待字闺中,更要注意这类的言论。
而他,似乎不该答应赴约,给了落人口实的机会。泥娃个性外放大方,虽然月兑了礼教的束缚,却未逾越道德的界线,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替人着想又不介意吃亏,在他面前也从未出现勾引的举动与言词,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他不过见了涅娃几次面就知道她并非这样的人,若非出自妒意,岂会以言辞利箭伤人?同为女子,应该知道这样的伤害非同小可。
“给人家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别起来追打我就好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扯破脸呢?是不?”老板已经够惹不起了,如果连她这名小小跑堂都拿乔,客栈离关门喝西北风的日子就不远啦,她很珍惜这片遮风避雨的地方呢。
可燕行万般不这样想。对方有替她留人情吗?众口铄金,头一回遇见泥娃的人有可能就此误会一名好姑娘,想他刚开始也将她错认为青楼女子。
他有机会与泥娃相处,从她的言行举止了解她的想法个性,虽然到现在还是不能全盘接受她的外放,至少肯定她是个努力生活的好姑娘,旁人的指责有理吗?
泥娃不是没受伤,从她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与难受就知道她疼。
“泥娃爱笑,众所皆知,有人欣赏并非奇异之处,若为此心生芥蒂,进而道人是非,辱其名誉,是否该反求诸己,为何不得注目喜爱?”燕行缓缓分明地说道,声音不响,却传入在座每个人的耳里,清清楚楚地回荡着。
阿、阿行是在替她说话吗?泥娃瞠大双眼,不敢置信,差点被突然其来的狂喜噎昏。被在意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如果是梦,拜托让她多作一会儿再醒吧!
“她如果没那个心,怎会净朝男人笑?你护她,分明是做贼喊抓贼!”另一桌年上四十的胖妇女听不下去,例竖细眉,拍桌站起。
“吵什么?家里没大人了是不是?敢在我『凤来客栈』拍桌,不认识我苏媚也就罢了,连字都不认得了吗?”老板苏媚走下楼来,走了几阶便以指敲了敲挂在墙上那颇有年份的木匾角。“需要我教你怎么念吗?听好。不、收、下、等、客!”
苏媚生得不算美艳,头大、额阔、丹凤眼。然而一身浑然天成的魅态如迷人麝香,举手投足皆是韵味,光是挑眉就能挑得男人心痒痒的,想一亲芳泽,可是苏媚可是朵带刺的花,碰不得的。
她居高临下,看着前来用饭的客人。老邻居了,她每个都叫得出名号,就数坐在泥娃身边的黑衣人全然陌生。
“阿行,我跟你说,她是很照顾我的苏媚苏老板!”更是她崇拜的对象,哪天她下楼也有老板的一半霸气,那真的是出运啦!
“既然如此,为何放任别人污蔑你的名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应该为你答辩才是。”燕行语气重了几分,高居上位却无法体恤下属,便是失败。
“不好意思,我们是市井小民,只求图口饭吃。对我们来说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又来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潜龙镇是要变天了吗?苏媚不屑地哼了声。看在他为泥娃说话的分上,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不过敢拍她桌子的人,确实惹毛她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就拿我家泥娃儿出气,你没听过打狗也要看主人吗?”
“老板,你先别恼呀——”糟糕!老板心情似乎不太好。泥娃实在害怕老板又有惊人之举,赶忙上去劝和。
眼前一片闹哄,劝架有,助阵不缺,看热闹的人更甚之。他与泥娃相识不久,实不宜多为她出头,言不顺名不正如何使人信服?只会徒然增加蜚语流言攻击无辜的泥娃。他己然覆约赴宴,似乎无久待的必要,若苏老板真如泥娃所说,由她出面才是妥当。
于是,燕行留下两锭白银,便先行离去。
泥娃像有感应,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凉凉的,回头一望,哪里还有燕行的踪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桌上的菜色是有动过,但吃没几口,不合味道她尚可理解,但是桌上那两锭刺眼白银是怎么回事?
“老板,我出去一下,等等就回来!”泥娃抄起两锭白银就往门外冲去。不是说好要请他吃饭吗?留下钱一声不吭就离开,比赏她一巴掌还痛心。
泥娃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还来不及等苏媚一句好还是不好。
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苏媚想理论的气焰就消了。
“郎无情,娃有意,她还是傻傻地飞蛾扑火,真不愧是我们家泥娃儿,傻不怕的勇气最多,最惨不就被打回原形是吧?”一滩泥嘛!唉,她还是把力气省起来安慰哭回来的泥娃儿吧!
“阿行——阿行——燕、行!你给我站住!”泥娃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叫,果然唤住了燕行的脚步。“呼……你怎么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还有,这钱还你,我不收。”
“收下吧。我不能平白无故让你破费。”
“我搭你好几回渡船,你只收我第一回船资,之后便不肯再收,这一顿餐饭不如就当船资,这样总可以了吧?”泥娃伸长手,再酸都不肯缩回来,就等燕行取走她掌心上的两锭白银。“还是你生我们老板的气?如果是,我代她向你道歉。”
燕行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不收回银子。“不了,我不想让你再受非议。”
“呵,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镇这么小,三姑六婆聚在一起碎嘴,总要有个对象让她们嗑牙呀!老板跟我说,她们都是因为忌妒,要有个同仇敌忾的外侮来维系彼此间的情谊,也够可怜了,别跟她们计较。”只是她没有老板豁达,偶尔还是会难过。泥娃笑开脸,想起方才在客栈中的情形,心花再度怒放。“谢谢你替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最重要的是你没有误会我就好。如果你不把钱拿回去,我不勉强,但是……你要再答应我件事。”
趁火打劫就趁火打劫吧,这场火烧得难能可贵,她可要把握时机才是。
“什么事?!
“陪我去逛下个月十五的龙虎会。”
“龙虎会?”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吗?”泥娃讶异极了。“潜龙镇的龙虎会很有名气,还有人特地过来参加耶……啊,那阵子你应该特别忙。”阿行看起来也不像是对庙会、灯会有兴趣的人。“以前这里不是潜龙镇,而是龙潭村;那座山也不叫伏虎山,而是虎穴岭,因为名字煞气过重,在风水师的建议下才改名的,而且每年的四月十五还要举办龙虎会来繁祀地灵,后来就演变成潜龙镇的一大盛事。先扛千斤重的龙虎形状白粿糕绕境,再家家分食保平安,晚上还有庙会,不少店家摊贩会设下降龙伏虎关口,只要达成关主设下的条件,就能无偿带回他们推出的奖赏,我们都讲搏龙虎,还有人推三个月免费苦力出来搏呢,很有趣喔!”
“你知道得真清楚。”瞧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模样,想起她对齐东城的好奇,真是个贪热闹的姑娘。燕行眼神不禁放柔,如月光晕辉。
“当然,这可是一年当中我最消闲的日子。老板不想收太多客人,所以七天龙虎会,我们客栈是不营业的,怎能不期待呢?”“凤来”是潜龙镇上唯一的客栈,龙虎会不营业,外来客全留宿在齐东城上,船家得加开船次,还要增开夜班船,生意好得不得了。“怎样?你陪我逛逛好不好?
去年我看中了一套神怪笔记小说,平时一套要二百文呢,只是书铺老板开出的条件太难了,要我打套拳让他鉴定,我只会端菜倒茶,哪有什么武功基底?我看你收鱼线动作好利落,应该有练过几年武功,帮我搏搏看今年的奖赏好不好?”
她喜欢听故事,看野史小说,但是要她花钱买,她心好疼呀!如果今天她已经买地盖房子,不用东捡西补,剩下来的钱全买书,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现在不是呀!
“没想到你识字,还喜欢看书?”当真出乎他意料之外,泥娃看上去不像静得下心看书的人,她太娇艳外放了。而且她的际遇能读书识字,实在难得。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了。”泥娃笑嘻嘻的,对于燕行对她识字一事感到吃惊,并不觉得受辱或意外。“我无依无靠,总得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女孩子家不识字很吃亏的,只要有心,方法俯拾即是。但是你要我看什么四书五经,我实在读不下去,几篇就很吃力了,换成故事传记,读到废寝忘食也不夸张呢!老板说,我这颗脑袋就是这样读到傻不溜丢的。”
“你这样很好,不傻。”不屈就命运,不自怜自艾,泥娃坦然的态度确实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她个性很特别。“下月十五龙虎会,我在南门等你,酉时见。”
“好,酉时见!”没想到阿行会称赞她好。泥娃笑逐颜开,比天上星子还耀眼璀璨,真希望龙虎会就在明天。“那我们就下月十五见,我先回去忙了。”
燕行看着泥娃半走半蹦跳的背影,及腰的长发左右摇晃着。她的开心浅显易见,不知不觉,他竟然也有愉悦的思绪,目送她直到过了转角,再也不见人影。
他的心境,很久没有这般轻松了,终日垂钓静坐,也换不来此刻几分的祥和。或许他应该学学泥娃,过去种种并不能忘,但可以原谅,将愧疚化成前进的动力,一步一步改变自己、了解自己,清楚目前能做的事、该做的事,而不是消极地等待时间冲淡所有的伤痕。
她,真的不是个简单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