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领在前头,蹦蹦跳眺地没个女儿家的样子。燕行信步在后,只有在泥娃险险被撞到时拉她一把,或替她隔开错身的男子,似乎已经习惯她宛如月兑免的好动。
“阿行,那里好像有木工摊子耶!我去年没看过,应该是新的,我们过去瞧瞧。”她的木梳断柄了,这几天只用手梳理,再不买只新的,顶着乱发上工多不好意思。
木工摊子挑选臂看的人不多,泥娃一下子就挤到前头,小小摊子上摆放的东西简单朴实,应该不贵,是对中年夫妻经营的,还有一双儿女坐在摊子后头刷着刚雕好的物品。没人招呼泥娃,她反而清心。
“阿行,你觉得哪把好看?”她手心上躺着两柄木梳,一把刻桃花,一把雕梅蕊,手工都不精细,只是添个花样。
“你适合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她适合春天的粉女敕。
“真的吗?不过梅花也腿好看的。”她一下挑着木梳,一下又分心看着木簪,连木碗、木匙她都有兴趣,频频拿起来翻看,最后还是选了燕行桃的桃花木梳。“老板,你这木梳多少钱一把?!
“我们头一回来潜龙镇,就当交朋友,一把五文就好了。”
蹲在后头挑选物品要摆上摊位的老板娘一站起,泥娃的脸色就变了。
“五文钱吗?好……”她木然地掏出钱袋,数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着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给你。”
“刚好五文,谢谢姑娘。”老板娘收下钱,疑惑泥娃为何站着不走。“姑娘还有事吗?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儿家的饰品?我们这里有——”
“……你忘了我吗?”泥娃握着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头折断了。
燕行不解,木工摊位的夫妇更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吗?忘了也好……就这样吧,不打扰了。”她还抱着什么期望呢?泥娃苦笑一声,转头就走,刚买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捡起木梳,怔怔地看着泥娃像逃难般离去的背影,耳边听着木工摊一家四口纳闷不己的谈论。
习惯了她闹腾的性子,头一次见她如此低落伤心,他竟觉得胸口闷胀,有气难出。
“公子,请问那位姑娘是……”
“『凤来客栈』的跑堂姑娘泥娃。”显然他们是泥娃的旧识,但是泥娃却不肯相认,其中隐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离去前,嘴角笑意所夹带的浓浓哀伤。
头一回瞧见笑口常开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儿,泫然欲泣的背身离开,似乎再多待一刻,泪水将如涌泉般湿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带纶旁人,却躲藏起来,独自舌忝舐伤口,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是有股盘旋不去的难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板娘欲再探问的声音中,疾步奔往泥娃离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担她些许的难受,身边有个人相伴,也不至于在悲伤中,不断地否定自己的价值。
泥娃走在石板桥上,桥下河提两旁火树银花,美不胜收。她本该开开心心跟燕行逛龙虎会,四处搏龙虎,看长命灯安座,欣赏舞龙舞狮,怎么像现在这样郁闷不开,僵着笑容不知欲往何处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觉间来到她的身后,将木梳递送至她的身前,瞧她远望桥下五彩续纷的烟花,映照在她绝美的笑靥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涩。
“谢谢。”泥娃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收下木梳,实在好不甘心。难得的龙虎会,有阿行陪伴的龙虎会,就这样砸锅了。
她的思绪好乱,没有办法平稳,方才木工摊位夫妇流露出来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实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变什么?她恨自己无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没有用一样。
“没事了,我们走吧,还有好多没逛呢!”笑吧,再难过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会雨过天青的。
泥娃低着头想从燕行身旁绕过,却被他一臂拦住。
“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对他推心置月复,大大小小的事都会说给他听,倘若连他都隐瞒不语,她还有谁能分担心里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说,他看得出来她眼中埋藏极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惧。她为何退怯?难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吗?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愿退让。
“阿行……”泥娃转过身,与燕行不过咫尺。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回游移,无法拿定主意,量后终于在他恳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遗忘,却始终清晰的回忆。“那对商家夫妇,是我以前的养父养母,姓曾。”
“那你为何不与他们相认?”燕行实在吃惊,那对夫妇对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么陌生,后来甚至还对他追问泥娃的身分,难怪她无法释怀而奔离现场。
“因为我不是他们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们上山砍柴时,从山沟里捡回的弃婴。那几年世道不好,养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带进山里丢掉。刚好捡到我的樵户夫妻结褵多年,膝下无子,就收养了我。他们待我不错,视如己出,直到我四岁,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切就变调了。”
她苦笑一声。“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捡来的孩子跟亲生的孩子难免会有区别,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还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还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该知足了。偏偏在我八岁的时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压在床头,还好有床柱抵着,保住一条命,但是我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样喊着爹娘,可惜我听见他们紧张呼唤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没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儿?你好不好?』,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时候,爹终于喊了我的名字,问我好不好?我好开心,连忙跟他说我没事,只是被床压着,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来历历在目,椎心之痛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她背过身去,努力说服自己,她现在不是泥娃,她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呢?”燕行喉头有些发热,泥娃爱笑,但是她上扬的嘴角好像鱼钩,钩着他的心肉,虽然伤口不大,却是无法忽视的痛。
“我以为他就要来救我了,岂知他紧张地跟我说没事就好,他赶着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伤势严重拖不得……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喊疼,所以活该被忽略?那时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远比较多。”泥娃双手倏紧,仿佛当时无助的感觉又回到身上。“我从天黑等到白日,又从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饿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们回来。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还没出生之前,娘都会唱歌哄我睡觉,我就哼了几句,假装娘在我身边,才让路过的鸿渡发觉,把我救了出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泥娃有这等遭遇。想起她曾说过的童年过往,燕行简直无法想象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过,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过身去的她,怕是已经泪流满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残忍,逼她回忆不堪回首的过住,还要自己收拾涌泄而出的情绪。既然是他起的头,他当然要陪她一起渡过、一起面对。
燕行扳过泥娃的肩,却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面,光洁的脸上哪有泪痕纠结?
“你——”他震惊不在话下,此时此刻的她,为何还能端上亮丽笑靥,丝毫不见影响?“你何须强忍?想哭便哭,没人会笑话你。”
“哭?我没意思要哭,当年我发过誓,这辈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泪,要是我哭,就罚我存不到钱买地盖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还灿烂。她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难过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知道养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没把他们一家拆散就好了。
“你想买地盖房子?”这不像姑娘家的愿望,通常女儿家不是希望嫁个好人家,养儿育女、相夫教子,才算一生圆满?
“对呀,我想有个家,累了有地方可以回去,不用寄人篱下,不再颠沛流离。阿行,你知道吗?我看上镇西一块地,再存个五、六年就能把地买下来了。老板说等我买下地,她可以先借我钱盖房子,我再慢慢还。”老板不先借钱帮她买地,就是怕她拿了钱就跑,等她买了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顾虑就释了。
燕行像被色料晕染开的宣纸,被泥娃这笔粉彩画过,眼神不禁柔和了。
泥娃早燕行一步跳上渡船,心里的期待是一波接着一波,岂知燕行不仅没上船,还指了指相思树后面的杂草堆。那里根本没路走了,是能上哪儿去?
早知道就提把灯笼来了。泥娃红着脸搭上燕行伸过来的手臂,心里一朵接一朵连续绽放而出的花海都能涌起几十丈的浪高啦!
“小心点。”他一手拨着芦草,一手扶着步伐不稳的泥娃,这里地温柔软,她不谙地形,就怕一失足跌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