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连续吃了几餐他带来的饭,吃着吃着,竟吃到心里有些异样,觉得他人好,细腻体贴,对自己又温柔吗?还是因为他帮着她说谎,又与她分享了她难得向人倾诉的家庭状况的缘故,才会令她对他放松警戒,将他归类在比较亲近的那个区块里呢?
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没与任何一个男人如此亲近过,待在同一个狭窄空间里,老觉得,心里怪怪的……
何楚墨没有说话,仅是微微挑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睐着她。
他喜欢看她,佟海音却被望得不自在。
“要帮忙的话,你去帮我把堆在走廊上的那些纸箱组装起来,箱底用胶带贴好,封箱用的宽胶带在旁边,就在地上。”莫名心慌,本能地抗拒与他待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只好丢出另一件事给他做,希望能逃开那份源自于他,令人不安的凝注。
纸箱?何楚墨好奇走到他方才完全没注意旁边是否堆放了许多箱子的走廊上,这才发现墙边的确直立摆了许多尚未组合完成的纸板。
不同的大小与尺寸……是要置放她准备寄的商品吗?某些箱子又太大,实在不像用来装婴儿鞋的……
本着一个反正没事做,而且也挺乐于帮佟海音忙的心态,何楚墨很快地就把那些纸箱的封底都贴好。
“喏?谢谢……咦?”佟海音洗完了碗,拭挣,将两个便当盒装在提袋里,正要递给何楚墨时,却发现他三两下就把全部的箱子贴好了。
“啊?你贴完了啊?真快。”匆匆忙忙又丢下一句谢谢,然后拉了几个纸箱,兴冲冲地跑进某个房间。
就这么走了?何楚墨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她的思路真的好难理解,却又令他好有兴趣。
惊觉了男人的好用之后,不大用特用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佟海音从房间里探出头,唤道:“何楚墨,来,你来帮我。”
何楚墨依言走过去。
佟海音站在某个房间里,手里拿着几张列印出来的物品明细,看来似乎正在核对清单上的货品,确定完毕之后,一一摆入箱里。
好拥挤,这房……三分像房,七分更像仓库。
有书桌,有电脑桌,有单人床,但更多的是一包一包,上面标着货号与颜色的衣服,分格分层,摆在收纳箱里,逐箱堆叠,整张床铺都被掩没,就连桌上与地上都有,很拥挤,却排列得很有秩序……
何楚墨睐了一眼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仓库还是卧房的房间,又望了一眼佟海音放进箱子里东西。
“这是你的房间?”要睡哪儿啊?床上连个人字形的空位都没有。
“不是,是我二姊的……她出嫁之后,被我拿来当仓库。”抬眸望了他一眼,微赧一笑,盼盼的妈妈要是看见她的房间被她堆成这样,不剥她一层皮才怪呢!
“除了学步鞋,你也卖女装?”看着收纳箱上贴的物品名称标签贴纸,好奇发问。
上面标注的内容物颜色与款式,不是女装是什么?这惊人的数量,与她现在所做的动作,不可能是拿来自己穿的。
“我本来就卖女装,婴儿鞋是我二姊怀孕时,我心血来潮做好玩,顺便上架兼着卖的……何楚墨,这箱好了,帮我把箱子封好,然后这个贴在外面,谢谢你喔!有你帮忙,我速度快多了。”把该张明细表塞进箱内以供收到的买家核对,将要贴在箱外的收件人地址与买家下标帐号的标签贴纸递给他。
“……”这,他几时有答应她要帮忙了?
何楚墨望着佟海音塞进他手里的物品,唇际失守,溜出一声哭笑不得的轻叹。
这小姐啊!她使唤他使唤得好顺口,令他首度发现,原来他身上有些尚未开发的奴性。
这也是见面三分情理论的一种吗?他只要一见到她,便忍不住对她言听计从。
她老是要他帮忙、希望他帮忙,诱拐他帮忙的甜腻声嗓,听在他耳里,滑进他心底,真有股难以言喻的受用。
“卖场生意好吗?”何楚墨撕开了胶带,乖乖地封箱,动作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问。
“还可以。”佟海音睐了一眼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困惑的表情想了想,突然露出个“饶了我吧”的表情,闷闷地说道:“何楚墨,我知道,你一定是像我姊一样,想要叫我好好去找一份比较稳定长久,坐在办公室里的那种工作对不对?”
何楚墨怔愣了会儿,才弄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他只是担心他曾留下的负评会对她的卖场生意造成影响,她却误以为他在指责她不务正业?
“你心里介意,才会以为别人都这么想。我这么问,只是因为担心我留下的负评,会对你的生意造成冲击,没有别的意思。”没想到她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见到黑影就开枪。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一针见血很可恶,很不讨喜啊?“好啦好啦,我承认,是我反应过度,我被念得很烦,我很介意,对不起喔,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的。”
她和自己呕起气来的样子,其实很孩子气、很可爱,直惹得他想笑。
“既然介意,为什么不去那么做?”
“我试过啊,我在大公司跟小鲍司里都上过班,最后都是搞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
不想讲出自己最在意与最受伤的那部分,佟海音选择避重就轻。
“因为,你那天在‘初秋’也看见了,我这人很直,脾气一来,忍得过就算了,忍不过的话,有事没事的通通都遭殃……有时候,做错事、说错话,也不是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事……”的确啊,这也她个性上的缺点,控制不住的时候,受不了的时候,她才不要忍气吞声,白白被欺负。
她承认,她社会化得很不完全。
“总之,我就是很不适合办公室生态,不对,应该说,我很不适合群体生活,我从前在学校里,人际关系也是一团糟,所以,嗯,就这样,你别试着劝我了,我姊至少劝了我五年,结果我拍卖越做越起劲,她也拿我没辙……喏,这箱也好了。”一边说话一边动作,把另一个对好货的箱子推给他。
总觉得,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
她在逃避什么?跟她那天说讨厌自己的长相有关系吗?她选择在家里工作,是不是像他选择在社会局里工作,不出去视问题家庭一样,都有着不想面对与不想提起的原因?
何楚墨把箱子拉过来,重复同样的封箱动作,沉默了会儿,又问:“你和孙女士依然有保持联络的事,你姊姊知道吗?”
她们姊妹感情听来似乎不错?最终,他对她过多的关心与好奇还是令他问了这个有交浅言深的问题。
佟海音手边的动作停下来,一脸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何楚墨,我应该让我姊知道吗?”出口的话音像求助,听来有些困惑。“我没有告诉我爸,也没有告诉我姊……我当年找我妈,就真的只是偷偷地找,后来,与我妈联络上了,相认了,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已……何楚墨,我爸再婚之后,我们家人之间感情其实挺好的,如果我说了,我继母会不会觉得不舒服?而我二姊,她一直觉得自己被亲生母亲抛弃了,如果我告诉了她,她会不会也像被二度伤害一样,重掀了旧伤口,越想越伤心?何楚墨,我没有说,也不敢说,你这样问我,是因为其实,我应该要说吗?”
是他的错觉吗?她烦恼了多久?如果她没有遇见他的话,她要找谁来帮忙发放孙女士的补助金?
“你的家人我不了解,我无法给你意见。”
也是。
佟海音与何楚墨的视线相凝,沉默了会儿,又低头继续机械化的装货动作。
何楚墨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回答似乎不太近人情。
也许,她真的是好不容易,才阴错阳差地找到了一个人,可以与她商量和讨论这件事,结果他却说“我无法给你意见”……
“我想,如果我的前妻经济上遇到困难,我会很乐意帮助她的。”想了又想,终于吐出这句。或许,这笔补助金应该由佟海音的父亲来发比较适当。
“何楚墨,你有前妻?”天哪!真看不出来耶!离婚的原因不知道是什么?
“我是指假设,小姐。”何楚墨没好气地睐了她一眼。
他无奈的表情令佟海音一扫阴霾,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这年头人人都可能离过婚……欸,可是──”话锋一转。“何楚墨,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告诉我爸吗?若是我继母知道了,心里会不会很不舒坦,以为我爸还跟前妻藕断丝连?”
“当不成夫妻,也可以还是朋友吧?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尤其又是像孙女士这种非常时期,应该也无可厚非。怎么?你和前男友都没有联络吗?还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很介意你与前男友联络?”何楚墨承认,他这句话隐约包含了点试探的意味,他竟然直到此时才惊觉他从没想过佟海音是不是有男朋友这个问题。
他总是看她与盼盼同时出现,从没见过她与任何男人走在一块儿,所以之前,才会有那个以为她是单亲妈妈的推测。
那么现在,既然盼盼不是她的孩子,她是单身吗?她身边没有男人与她一同进出,会不会是因为她在谈一段远距离恋爱?也许她在一段稳定的关系里?
坦白说,他并不希望她身旁有除了他以外的男人。
“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和前男友联络?我又没有交过男朋友。”佟海音想也不想的回答为她得来一个不可思议又不可置信,兼之认为她在胡说八道,并将喜欢悦隐藏得很好的表情。
重点不是她有没有交过男朋友,重点是在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喂!吧么?没交过男朋友很奇怪啊?”这是什么脸啊?真是……没礼貌!
“是挺奇怪的。”发生在如此美丽的她身上尤其怪异。“没有人追求你吗?”
“谁追我啊?邮差?还是快递?”除了这两天为她送饭来的何楚墨之外,会按门铃来找她的,只有这两位了。
老实说,若是邮差或快递追求她也不奇怪。
“求学时代呢?你从前在公司行号上班的时候呢?”
“……有。”想起了从前那位令她大受打击的前同事,声音不自觉地闷了起来。
“没有你喜欢的?”
“……也不是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拒绝他们之后,就没有然后啦。”除了那位男同事之外,大部分都是这样。
“没有不喜欢,却要拒绝,为什么?”如果这世界上有个怪异排行榜,何楚墨相信,他眼前的小姐必定榜上有名。
“我就觉得,好像还没有那么熟,可以先观察一下再说嘛!”交往交往,难道是一方告白了,就可以交往了吗?
那回,幸好她有坚持先观察一下,否则,她不只心碎了一地,还为了那个拿她下注、替她标价的混帐赢了一堆赌金……
交往之前先观察,也不是没有道理,何楚墨又问:“观察之后呢?”
“什么观察之后?我就说我拒绝了他们之后,他们全都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了,哪里还有留下什么让我观察啊。”佟海音据实以告。
臂察?拒绝?拒绝?观察?
原来,这小姐是先拒绝再观察,而不是先观察再拒绝吗?何楚墨突然想通了什么,再也忍受不住地笑出来。
“喂!你很没礼貌欸!”这有什么好笑的嘛!佟海音瞪着他难得放声大笑的脸,出声抗议。
“观察就说观察,你直接拒绝,他们当然人间蒸发。”
“为什么啊?而且,是谁刚刚还说,当不成夫妻也可以当朋友?就算我拒绝对方了,他们要是真的喜欢我,为什么就继续关心我了?”她一直都很纳闷啊,他们嘴上都说有多爱,有多喜欢,那既然这么爱、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继续陪在她身边?
靶情不是慢慢培养的吗?时日一欠,她感到踏实了,自然就答应了,莫名其妙地冲到她眼前,莫名其妙地就说想跟她交往,要她怎么点头嘛?
“小姐,我不知道你从前遇到的人是怎样的,但是,长久以来待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是会累的。”
“……”是吗?是这样吗?但是,她好像没有遇见过在她身边待很久的人耶!
他们总是认识她不久就跑来对她说喜欢,连她的性情都模不着,家庭状况都不了解……她总觉得,何楚墨现在说的,跟她正在描述的状况,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况,与那个让人生中首度心动,却惨遭滑铁卢的事件更不相同。
“像孙女士,她一定也是因为你父亲身边累了,不想再继续磨合、继续折磨自己,才会答应签字离婚的吧?你瞧,她改嫁之后,丈夫过世,生活过得不顶好,她却没有另外再改嫁,只是守着丈夫留下来的小店铺,这种陪伴不也是一种长情?”
好像是,她感觉得出来,妈妈很爱那个开杂货店的男人……而对于爸爸,妈妈总是听着她说,总是淡淡地笑着,那笑里有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沧桑,却没有怨怪……
她没有办法像这样子的心情与境界,如果,她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真切地谈过恋爱,感受到了爱情的精髓之后,她就会明白了吗?如果,让她心动的人,是眼前这个尔雅温文,有时嘴巴有些坏的俊逸男人的话呢?
欸?她在想什么?
“哎哟!何楚墨,你说得太复杂了……我不想了。”工作工作!继续埋头苦干。
鸵鸟似的忙碌身影再度忍俊不禁。
“去恋爱吧,小姐。”谈过恋爱,她就明白了。如果可以的话,跟他谈恋爱吧,他想,待在她身边……
“我为什么要?”没好气地瞪那个笑她笑得很没礼貌的男人。
这从容口吻和愉悦笑音简直太瞧不起人了,可是,他笑起来很好看,唇角微扬,眼周有淡淡细纹不显老,自有一派迷人风采……
“别辜负了你的青春与美貌。”
这句出自于绝对严肃与正经动机的对白痛痛快快且彻彻底底地踩上佟海音的痛点,令她忘记她方才才为着他的笑容有片刻闪神。
“什么美貌?长得漂亮就要去谈恋爱啊?我偏不要!”越想越生气,拿着那叠出货明细朝男人身上痛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