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城东的一角,有一排土造砖墙建成的简陋屋舍,这里是一般清寒小老百姓的住家,不敢奢求雕梁画栋,只求能挡风遮雨。
夜里,其中一间屋舍传出一阵咳嗽声,一位老人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咳得脸色胀红,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一旁,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纤细瘦弱、长相秀气精致的白心雅端着墨色的汤药来到床畔,声音轻柔地喊了声:“爹,吃药了。”
白心雅将药碗搁在一旁矮几上,弯腰扶起喘咳的老人,让他背靠着床柱坐起。
被喊做爹的白老头欣慰地看了女儿一眼,心疼地说:“心雅,你啊别再浪费银两给爹买药,爹这药也喝了不少,病却一直都没好,咳了那么久,爹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你该留点钱为自己打算才是,瞧你瘦的,吃过饭了吗?”
“爹别担心,我吃过了,你也快点喝药,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你可别说那种丧气话,只要按时吃药,病一定会好的。”
白心雅表面上对她爹露出安抚笑容,欺骗着说她已吃过,但其实稍早之前她已将家里仅剩的白米熬成清粥端给爹亲吃了,她空着肚子却不敢说,更糟的是银两早已用尽,而她心里却压根儿没个主意,根本不知该上哪儿攒钱再给爹买药。
白心雅把药碗端到爹面前,舀了一匙汤药到嘴边喂他喝下,一直到爹喝完药,她扶他躺下,替他盖妥被子,这才端着碗走出房间。
收拾好东蚊瘁,白心雅在大厅里间单搭成的木板床上躺下准备就寝,因为家境清寒,她没有自己的房间。
以前,白家虽然与现在一样是清寒人家,但爹娘都对她很好、相当疼爱她,可是五年前,娘亲却因为严重风寒而卧病不起,找了大夫诊治、吃了许多药还是医不好,就这样拖了好几年,拖垮了家境原就不宽裕的家。
直到去年年初,娘亲终究受不住病魔折腾而去世,过没多久,爹爹也跟着累得病倒了。
为了分担家计,她到山上捡枯柴换碎银,偶尔接一些女红回家缝制,也帮附近私塾的夫子洗衣换取一些白米,即使生活再苦她也不怨天尤人,夫子见她个性沈静懂事,还好心地教了她写字、认字。
听见房里头又传来爹猛咳的声音,白心雅心中觉得很难受,爹若是没有按时吃药病怎么好得起来?就怕不赶紧治好,爹的病会更加严重,可是……家里的钱已经用尽,米缸也早已空了,别说是药,接下来连让爹喝碗清粥都有困难。
望着家徒四壁的景象,白心雅更加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看来不得不求助他人了,虽然开口求人对她而言很困难,但爹爹的病包重要,她心下决定,明天就去找沈掌柜吧!
沈掌柜经营的“沈家酒庄”虽不是城里最大的酒庄,但也算叫得出名号,爹爹生病前在沈掌柜的酒庄工作,她希望沈掌柜能看在爹与他二十年的主雇之情,借她一点钱应急。
翌日,沈府大厅。
年约五旬的沈掌柜一身华服,身形臃肿的他此刻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将站在眼前的白心雅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白心雅站在大厅中央,垂於身前的双手因为紧张而扭绞着,沈掌柜盯着她猛瞧的眼神让她心里很毛,有种误入龙潭虎穴的错觉。
她心跳如擂鼓,很想转身离去,放弃原先想向沈掌柜借银两的打算,但是一想到爹亲的病,她咬牙忍了下来,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去管沈掌柜的眼神,借到银两才是最重要的。
“你真是白老头的女儿?”沈掌柜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那瞬也不瞬的眼神中有着赞赏。
“是的。”白心雅点头,恭恭敬敬回答。
“真是想不到……白老头的女儿生得这副俏丽模样。”沈掌柜眼眸一眯,伸手模了模胡子,啧啧摇头。她那张瓜子脸上精致秀丽的五官、白女敕的肤色,以及纤细的身段,看起来太对他的眼了。
面对沈掌柜的称赞,白心雅不但不开心,反而心里还浮现一丝不安,她有点怕他的眼神,那眼神看起来似乎带着算计。
“听说你有事来求我?”沈掌柜问道。
白心雅点头,赶紧说出来这里的目的。“是这样的,沈掌柜,我爹曾是您酒庄的工人,他因为生病,已经好久没办法上工,如今他的病况越来越严重,而我实在已经拿不出银子替他请大夫,能不能求求您大发慈悲,看在跟我爹主雇一场的分上,借我一点银子好让我爹医病?您放心,我不会赖帐,钱我一定会还您的,我会努力去攒银子,慢慢将银两全还清。”
原来是为了借银两?
沈掌柜明白地点头,他不意外,先前听宅里的总管说曾在他府里当工人的白老头病倒了,看样子这下家里头的经济陷入窘境,难怪这会儿白家的女儿会上门来求他。
啧!他又不是做善心事业的,说什么一定会还钱,他们那些穷人家攒钱的速度多慢啊!他心里有数,这笔钱一旦借了,恐怕很难还清,他自个儿也为了酒庄的生意被死对头耿家酒庄抢走,收入愈来愈减少而苦恼着,哪有多余的时间和金钱去仁慈别人。
“你走吧!我没法借你。”挥挥手赶人,一脸不耐烦。
见到沈掌柜直接拒绝赶人,白心雅又急又慌,她不能空手离开,她爹急需要这笔钱治病啊!
白心雅不假思索地双膝着地跪下,哀求着。“沈掌柜,求求您帮我这个忙,我愿意替您做任何事来偿债,我很能吃苦的,真的!打扫、洗衣、女红、灶房里的事我都能做,我也能识字写字,可以帮上很多忙的,要不,您让我进沈府里当丫鬟,那笔钱就当我先支借薪俸,可不可以?”
进沈府当丫鬟?沈掌柜听了,挑了挑眉,倒是听出一抹兴味,这么标致的姑娘若是进了他沈府,哪会只是当丫鬟呢?让她当个三姨太多好啊!
瞧她外型看来柔美,但是那双清澈的明眸却带着一抹坚毅,这样的女子别说是他了,只要是男人都会爱、会想找媒人上门说亲去——
说到媒人,沈掌柜脑海里忽然闪过前阵子他花了大把银子从媒人婆口中探听得来的消息,表情转为沈思。
雹家酒庄的耿老爷积极替耿少爷物色对象,但是条件很奇怪,一定要找到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时出生的姑娘家。据说啊!因为算命师推算耿少爷今年命中有个血光之灾的死劫,一定要与这个时辰出生的女子成亲才能化解,唉唷!还指定了生辰,这可多难找啊!而且符合生辰的女子也不一定能和少爷合缘啊!
沈掌柜心里想着媒人婆说过的消息,眼睛则看着跪在地上有求於他的白心雅,他突然心生一计——
如果耿桀那小子娶的姑娘生辰不符合,那么他命中的死劫便无法化解,一旦他死了,那么耿家酒庄的营运肯定大受影响,届时,沈家酒庄还怕没有翻身的机会吗?
仔细分析了一下,他觉得白心雅气质温婉、容貌娟丽、说话轻声细语,他自己是男人,懂得这样的女人很容易使男人心动,如果安排她进入耿府迷惑住雹桀,并且捏造她的生辰就是符合算命师所言的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时,让耿桀错失与真正能替他挡死劫的女子成亲的机会,如此一来,耿桀不就……死、定、了!
而就算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耿桀没有被白心雅迷惑也无妨,他还可以交代白心雅替他偷来耿家酒庄酿造桂花酒的秘方当作借钱的交换条件。若是派别人混进耿家酒庄也许会引起猜疑,但派看起来清纯无害的白心雅去,一定能降低耿桀的戒心,再说,白心雅刚刚不也说了,她识得字?那更好,否则要是找了一个不识字的人进去,就算秘方摆在她眼前也看不懂,那就白搭了。
等桂花酒秘方到手后,他还怕生意会拚输耿家酒庄吗?哈哈!扁想就觉得很兴奋。
将计划在脑海里推演了一遍之后,沈掌柜一改方才的不耐烦,突然对白心雅关问:“你刚刚说要借钱,是想借多少?”
“呃?”白心雅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从沈掌柜刚刚嫌恶拒绝的模样来看,她以为她会立即被赶出门,怎么转眼间他就突然改变态度?
“我想借……三十两。”
“三十两?”沈掌柜哼笑了一下,三十两於他而言是小事,但是对於穷困人家而言却是一笔大数字,他可以利用这三十两银子好好地来使唤白心雅。
“三十两我可以借你,问题是,你当真愿意做任何事来偿债?”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眼前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为了生活不得不低头的弱女子,身为工於算计的生意人,他懂得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利用。
“呃……嗯!”虽然不解沈掌柜为何忽然改变态度,但她可不愿意错过任何可以借到银两的机会,赶紧用力地点头。
“那好!”沈掌柜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你不用进我府里当丫鬟还债,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只要你肯去做,别说借银两给你爹治病了,在你去帮我办这件事的期间,我还会找间舒适的屋舍让你爹好好养病,并且请人妥善地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而且钱你也不必还了。”
“真的?”白心雅表情错愕,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真的,怎么样?”沈掌柜放出丰富的诱饵,等着白心雅上鈎。
沈掌柜提出的条件相当诱人,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但白心雅还是忍不住问:“请问……沈掌柜要我办的是何事?”
“你知道耿家酒庄吧?”
“知道。”白心雅点头。有几次她将完成的绣品送去请她缝制的人家府里时,经过热闹的市集,市集里有一些酒楼,她看见一些工人正将一坛坛写着“耿家酒庄”的酒坛从货运马车上搬进酒楼里,她当时便猜想,这耿家酒庄的生意肯定做得极大,光看那一马车等着被搬运的酒坛就不难想像酒庄的出货量。
沈掌柜一脸愤恨地说:“那你可知道耿家酒庄的少东耿桀因为少年得志就一副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姿态,而且还眼高於顶,不过是不小心研发出口味独特的桂花酒,就一副高傲了不起的嘴脸,把整个城里的酒楼、饭馆的酒品生意全抢光,妄想垄断市场,打压得其他酒商都快无法生存。
“看看我,我这沈家酒庄的生意就是因为他而变差,自然用不上多余人手来当伙计,你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我这儿没活儿给他做,攒不了银子,又病了身子骨,呿!他耿桀一个人搞得大家都过苦日子。”
白心雅摇头,关於耿家酒庄少东的为人她并不了解,也不懂沈掌柜忽然提起这个人与她借钱有何干系?
见白心雅一脸模不着头绪的表情,沈掌柜好心解答。“我要你做的事就是混入耿家酒庄,混进去之后你必须帮我完成两件事,第一,留在耿家酒庄里头,伺机窃取酿造桂花酒的秘方给我——”
“啊?!”闻言,白心雅掩嘴慌叫,美目惊讶地瞪着。“这……这是要我去偷窃?”
“偷窃?”沈掌柜自鼻孔哼气,冷笑一声,抓住她的弱点逼问道:“你不肯做吗?偷取秘方跟眼睁睁看着你爹病死,你选哪一个?”
白心雅被问得无语,她当然知道偷取东西是犯法的,可……
见她讶然无语,沈掌柜接着说:“第二,当你混入耿家酒庄之后,要找个机会让耿家人知道你的生辰,至於生辰,你就告诉他们你是辛丑年己卯月癸亥日未时出生的。”
“为什么?”白心雅拧着秀眉,她觉得沈掌柜的条件好奇怪,像是在设计什么、使什么诡计似的,听得她很恐慌。
沈掌柜不肯明说。“别问为什么,做就对了,你只要记得,你爹的命全掌握在你手上,这两个条件你就乖乖听话帮我办妥,我也一定会依照承诺派人照顾你爹、医治他的病,甚至事成之后我还会给你一笔银子,如何?这笔交易,你接是不接?”
白心雅咬着下唇,表情很挣扎。
沈掌柜所开出的条件听起来很优渥,但是要她做的事却很不寻常,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其中大有问题;可一想到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到他咳得剧烈的孱弱身子,想到家里米缸空空,没有银子买米煮饭给爹吃……
还来不及决定要不要答应,她便听见自己紧张不安的声音问着:“可是,我该怎么进入耿家酒庄?”
听见她这么问,沈掌柜知道她动摇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诱导着说:“细节我会帮你安排好,你只要乖乖听话配合就行了。到时若耿家人问起,就说你住在任城与其他县城的交界处,这样他们就很难查到你是谁。”
“但……就算进了耿家酒庄,我又该怎么让他们愿意收留我?”她完全没头绪,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沈掌柜说:“你忘了,我刚刚说了,生辰!生辰是重点,只要你说出我交代的那个生辰,他们一定会留下你的,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够不够机灵,能不能取得桂花酒的秘方。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后我们在城西边郊的胡同巷里碰头,为了不让耿家的人查到你,我会在那儿找一间隐蔽的房子给你爹安身,届时只要你带着桂花酒秘方来找我,你爹的病、往后过生活的银两、能遮风蔽雨的房舍全部都不是问题。”
“可若是……不成功呢?”没做过这种事,白心雅忍不住忐忑地问。
“若是不成功,你必须把我花在你爹身上的钱连同利息全数归还,依我估算,最少要一百两,所以你可一定得成功啊!”算准了她没别的管道能借钱,而她爹的病又拖不得,沈掌柜提出严苛条件。
白心雅一脸茫然恐惧,她不该答应的,她该立即拒绝离开,再另想他法。
可是,她却看见沈掌柜的脸在她面前得意地大笑,开心的说着:“很好、很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了!”
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她终究还是点了头。
三天后。
沈掌柜办事的动作很快,而且完全依他所承诺的那样,才三天的光景,就在城西边郊的胡同里找了间房子,安排白心雅和她爹搬进去住,还请大夫来给白老头看病,买药材的银两沈掌柜也全盘负责。
为了让白心雅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帮他完成使命,沈掌柜也请了一名丫鬟来专职照顾白老头,负责煎药、洗衣、煮饭,完整地打点好白老头的生活起居。
必於这一点,白心雅真的很感激沈掌柜,姑且不论他这么做的出发点,光是看到爹亲不再咳得无法入睡,看见爹亲能填饱肚子露出满足微笑,她真的很感谢沈掌柜的大方。
虽然爹知道了她和沈掌柜的交换条件之后非常反对,也很不舍,但她真的别无他法,爹也只得无奈地同意,并要她自己小心。
等到白老头的状况都安排妥当之后,沈掌柜迫不及待催促白心雅开始有所行动。
他谨慎地交代着:“我都打听好了,明日申时左右,耿桀会和两名仆役骑着马匹从耿家为了种植金桂而买下的那座山下山,耿桀平均一个月会上山视察一次,我要你明日潜伏在山下他回府必经的路旁,等他经过时想办法引起他的注意,接着就看你自己的随机应变了。”
听从了沈掌柜的安排,白心雅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任城郊区,那条耿桀下山回城里必经的路上。
她纤细的身子颤抖不已,缩躲在一棵大得足以遮住身形的树干后,内心很煎熬,心跳如擂鼓地等着,想着该如何引起耿桀的注意。
正想着时,哒哒的马蹄声从路的另一头传来。
白心雅瞧见了三个人骑着马匹缓缓过来,骑在前后那两人衣着朴素,背上斜背着包袱,身下所骑的灰色马匹也没有特别的马鞍装饰,看起来像是随从的模样。
而中间那一名男子身穿白色斜襟衣袍,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腰封,腰封上头还用绣线绣上精致的花纹,一条同色系的绳繐自腰间垂下,绳繐上还绑着金属扣环当装饰。
男子身下所骑的黑色骏马上装着华贵马鞍,且马匹高大结实、四肢精壮、毛色黑得发亮,她虽然不懂马,但还知道这匹马看上去就是价值不菲。
从外表上判断,白心雅心里有了底,她猜中间那一位应该就是沈掌柜口中所描述的,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眼高於顶的耿家酒庄的少东——耿桀。
但看起来的感觉……不像啊!
此刻她所看见的耿桀器宇轩昂、卓绝出众,有着浓密的剑眉与挺直的鼻梁,深邃好看的眼眸透着精锐眸光,抿着的薄唇带着一抹刚毅,方正的下巴看起来有点固执味道,这个外型出色的男人看上去确实自信非凡,整个人给人一种骄傲不群的气势,但还不至於给人目中无人的不适感。
愈来愈大声的马蹄声提醒了白心雅他们已经靠得她很近了,她没有时间浪费在观察耿桀的长相如何,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在马匹走过来时,她深呼吸、一咬牙地往外冲——
“啊……”她的身子毫无预警朝马匹的方向跌下。
“姑娘!小心!”耿桀愕然地看着突如其来出现的女子,大喝警示对方。
他同时眼明手快地扯住控驭马匹的缰绳,怕马蹄踩伤了那位姑娘,但是,来不及了。
“嘶——”马匹已经受到惊吓,仰天发出嘶鸣声,健壮有力的前蹄上扬,在空中飞踢着,眼看着就要朝那姑娘的头颅踏下。
雹桀心下一凉,他身下所骑的这匹马精壮高大,那结实强劲的马蹄一旦落下,非死即伤,那姑娘怕是会落得身受重伤的惨况。
为了挽救那姑娘,耿桀竭力把缰绳扯到底,硬生生将马头调转方向,马匹因此立起前脚,痛苦地扭转身体,奋力一甩身,将马背上的耿桀摔至地面。
“少爷!”跟耿桀同行的仆役紧张大叫,赶紧跳下马背来察看少爷是否受伤。
同时间,黑色骏马的马蹄落下,踏向白心雅。
“啊——”白心雅止不住恐惧地尖嚷着。
接下来是剧烈的疼痛感袭来,很痛、很痛,无法忍受的痛在她胸口蔓延开来,她怀疑自己的胸骨是否断了好几根?否则怎会如此痛,痛到她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
在意识丧失前,白心雅隐约听见一连串担心急切的叫唤声。
“姑娘、姑娘……快!你快马加鞭,先去请大夫到府里候着……”
雹家酒庄位於任城最热闹宽阔的一条主要干道上,酒庄总共划分为三部分,前头是雕梁画栋,十足气派的酒庄店面,专门接待上门来的商家,虽也提供一般人家零散购买,但主要是大量批货给各大酒楼。
店面的左边是一间大型的酿酒坊,里头堆放着各式上等佳酿,酿酒坊里每天都有酿酒工人进出忙碌工作,所有耿家酒庄所贩售的酒都是从这里酿制出来的。
而店面后头的屋舍则是耿府,里头无论是气派的主厅、隐密幽静的偏厅、怡情的花厅、主子居住的院落、舒适完善的客房、花团锦簇的花园,都规划得极其完善。
如今,被马蹄踩伤胸口,痛晕了过去的白心雅正软绵绵地躺在耿府客房的床榻上,一张原就白皙的脸蛋此刻更显苍白。
“姑娘醒了吗?”一个温醇沙哑的男子嗓音缓缓飘进白心雅的耳里,那声音有点耳熟,在她痛晕之前最后听见的便是这个声音,那是……耿桀吗?
“少爷,姑娘还睡着。”耿府里被指派来照顾白心雅的婢女端立在床畔,恭敬回答。
“还没醒?”那声音透露着些许焦躁,感觉得出来很担心。
“少爷您先到前厅歇着吧!等姑娘醒了我会通知您的。先前大夫来看诊的时候说了,他帮姑娘扎了几处宁神安眠的穴位,好让姑娘能平稳地睡上一阵子,否则,怕姑娘清醒着更难忍受被马蹄踢伤的肿疼。”婢女恭敬地说道。
雹桀似乎被说服了,转身离开,脚步声由近而远慢慢消失。
白心雅的意识处在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耿桀与旁人的对话,也听出他关心的语气,但是她却无力回话。
她觉得很累、很累,为了餬口饭和照顾生病的爹,她已经好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而且这床铺好软好舒服,跟她平日睡的简陋木板床比起来简直是奢侈到不行,拜托,再让她睡一会儿吧!真的,只要一会儿就好。
一个时辰后。
有人在看她!
白心雅虽然还没完全清醒,但是感觉还不迟钝,她知道有人站在床边靠得很近地看她,让她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雹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白心雅,她那小巧的瓜子脸蛋、白皙赛雪的女敕肤、五官精致秀丽,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真不敢想像,若是当时他没有将马匹的缰绳扯起,那马蹄直接踩下的力道绝对不是她这柔弱身子所能承受的。
她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山上?现下她昏睡在这儿,他该上哪儿通知她府上的家人这件事?马匹误伤了人家闺女,他得好好登门致歉。
一旁,婢女的声音传来。“少爷,您去歇着吧!看顾姑娘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雹桀还是没走开,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儿。
意识仍恍惚的白心雅不敢放任自己再怠惰了,感觉上好像她不醒来,这个男人就会一直这么盯着她看下去。
她眼睫轻轻颤动,身体试着有所动作……
因为专心关注,所以耿桀立即察觉到床上人儿的细微变化,立刻吩咐一旁婢女。“叫灶房里熬些清粥端过来,顺便将煎好的药汁端来。”
先前大夫开了几帖退瘀青、消肿胀的药,药已经煎好备着,就等她醒来喝,但是在喝药之前还得先让她吃些食物填填胃。
白心雅缓缓睁眼,适应了光线后,视线下意识地挪到站在床畔的那名男子身上,恍惚地看着对方。
他身着白色斜襟衣袍,气质自信沈稳,方才在睡梦中直盯着她瞧的人就是他吧?他就是传说中,那位在任城所有酒商中执牛耳的耿桀。
雹桀双手背负於身后,昂藏的身躯微弯腰,低头看着她,沙哑的嗓音探问着:“姑娘醒了?还好吧?”
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意味,原本因担心而蹙成一条沟的眉宇也放松了不少。
因为他倾身靠近的关系,白心雅身子缩了一下,她不习惯与男子如此靠近,感觉别扭着,而这一缩,牵动了胸口的伤,痛得她咬牙眯眼。
雹桀目光锁住她的脸庞,看见她脸上显露痛苦不适的表情,关心问:“胸口很痛吗?”
“嗯……”白心雅咬唇应了一声,柳眉因疼痛而拧着。
见她痛苦着,耿桀内疚致歉。“真是对不住泵娘,让你受苦了,我的马匹踢伤了姑娘,害得姑娘一时痛晕了过去,耿某只好将姑娘带回府里疗伤,我已经请大夫帮你看过诊,大夫说还好胸骨没断,只是内伤难免,皮肉的瘀青肿痛也难免。”
怕她担心身体状况,不等她开口问,耿桀自动把大夫诊治的情况说给她听。
白心雅听完,心里大概明白方才她痛晕时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是他把她带来这儿,又请来大夫替她诊疗。
她视线环绕清雅舒适的厢房一圈,舌忝了舌忝乾涩的唇,开口问:“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雹桀先是自我介绍着。“我叫耿桀,这里是耿府的客房。”他的语气诚恳、面容正经、态度有所担当,承诺着。“现下姑娘醒了就好,能否请姑娘告知闺名和住所,耿某好派人通知你府上家人,以免他们挂心;另外姑娘给大夫医治看诊的费用耿某一概负责,我也会护送姑娘回府,并亲自跟你的家人致歉。”
“我叫……”白心雅话说一半戛然骤止,她咬住唇,实在不习惯骗人。
“嗯?”耿桀奇怪地瞅她一眼。
她低着头、垂下眼帘掩饰心头的紧张,就怕脸上会泄漏过多的心虚,接着声音怯怯地道:“我叫白心雅,原本住在隔壁泰山县和任城交界处的一个俭朴小镇,爹娘在那儿讨生活不容易,带着我来到任城租间小屋攒钱谋生,只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现下我是独自一个人。”
“一个人?”耿桀讶异。
“嗯!”白心雅轻扯唇角,苦涩地笑了一下,咬了咬唇瓣才说:“爹娘不在后,我一个人靠做点女红,或是帮邻人代笔写家书,攒点小钱过活,那天就是因为要送交完成的绣品,才会经过那条路。”
咬唇瓣不是因为提及伤心事难以启齿,而是因为不惯於扯谎。
她握紧双拳,在心里安抚自己:不要怕、不要慌,一定要小心不能露出马脚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爹治病……
她苍白的脸色、落寞的神情、苦涩的微笑,以及握紧双拳忍耐的样子全落入耿桀眼里,原就自责误伤了她,现下问出这样的答案,又看见这样单薄无依的她,他责任感汹涌而起。
雹桀拧着眉陷入沈默,思虑分析着眼前的状态,想着她方才所说的身世以及攒钱技能,很快的,他心里有了决定,开口建议道:“既然白姑娘是因我而受伤,我自然有道义上的责任要关照你,你可以暂时安心待在耿府里养伤,等伤养好了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又是一个人过活的话,耿某倒是有一个想法,白姑娘不妨参考。”
白心雅凝神,等着听他的建议。
雹桀态度严谨、眼神清明地看着她,平稳有力的嗓音说着:“我们耿府经营的是酒庄生意,酒庄里有许多事务需要人手来打理,等白姑娘养好身子之后,若是你愿意的话,耿某可以在酒庄里替你安插一份差事,恰巧你识得字,可以跟在前头酒庄的总管身边,库房里正好需要一名可以帮他做点记事文书的职务,而且酒庄里供食供宿,绝对能提供白姑娘安稳地过生活,甚至,你还能藉此学些做生意的诀窍或是酿酒的技能,这更能保障白姑娘往后谋生攒钱的能力。”
他的想法是,与其给她鱼吃,不如教她钓鱼。
他明白这个世道上,无依无助攒钱过生活的人不止她一个,他也明白不可能每个人都能都出手相助,但无论如何,既然他们有缘遇上了,他便无法袖手旁观,只要能拉她一把就好。
“嗄?”听了耿桀的建议,白心雅惊讶地愣看着他,表情显得受宠若惊。
雹桀为人怎会如此大器,还愿意主动让她学习酒庄里的工作?她如果能进到酒庄里做事,要取得桂花酒的秘方就简单多了。
这……这跟她原先以为的不一样,怎么这么简单?她还以为她必须哀怨哭求才能得到他的同情让她留下来,想不到,耿桀自动规划了对她如此有利的安排。
重点是,在他言谈与神情中,她看不见任何同情与悲悯,她看见的是鼓励与支持。
“白姑娘觉得如何?”耿桀询问着,让她自己作决定。
“这……这太好了。”白心雅的情绪尚处在震惊当中,她愣愣地问:“只是,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
“当然。”耿桀点头,语气铿锵有力地承诺。
闻言,她安心了,白皙的脸庞上绽出一抹轻柔浅笑,忙道谢。“多谢公子仁厚。”
那抹笑让耿桀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有种彷佛看见昙花绽开的错觉。
门外,婢女端着清粥和汤药进来。
“少爷,粥和药汁都端来了。”
雹桀回神,朝婢女吩咐。“先侍候白姑娘喝粥暖暖胃,稍后再侍候她喝药。”
“是。”婢女点头。
雹桀又看了白心雅一眼后才离去,留下婢女照顾她。
看着耿桀离去,白心雅虚弱地呼了一口气,忐忑的心里想着——
靶谢老天爷,第一步顺利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