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中空地,少章掌班听见台上压轴锣声,这个节目是早就定下的,非他领头的也出面捧不可。他只好辞了马二胡,忙忙赶去,堆了笑告诉张邑父老:若非贫穷犯难,谁家女儿也不愿意吃这学戏的苦,出来走乡过邑抛头露面。小露红是为了给她父亲还医药债,不得以向少章班借了钱,签了契给少章班学戏唱戏。这张身契并非卖倒的契纸,归笼统不过十年,今儿正是十年最后一天。今天唱完,小露红便不再唱了。今后再想听小露红唱,可就听不到了!
交代完这些,少章掌班抖擞精神吼:“为了答谢广大父老乡亲,小露红压轴,连演三场!行路、三杯酒、大登殿,拿手好戏!父老乡亲……”
他后头的话都淹没在一片掌声里。
说什么最后一天,其实还是甩了花枪。离契约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少章掌班加密了演出安排,每到一地,少不得逼小露红去“连场压轴”。说是签谢父老,实则每到一幕间隙,自有戏班人拿着竹箩掠一圈,请爷们婶子们不拘多少赏个,给小露红添办行装。观众少不得多出赏钱。为了多听戏,多赏几个也是应该的。然而这样演着唱法,极为劳累。少章掌班为了最后从小露红身上多刮钱,哪里管她!身契时间未到,小露红也不敢不从,虽然累,想到以后就是自由身,仍然忍不住眼中带笑。
戏台上的话,断断续续也吹到宝刀和兼思的耳朵里。他们躲在树后,监视着马二胡。马二胡自然也听到少章掌班的场面话,冷笑一声,往嘴里丢了个花生米。嗞口儿酒,又慢慢地啃了块鸭脯,少章掌班已从台上下来,贼头鼠脑寻了这里来。马二胡盘腿踞坐在大青石上,向他举了举酒壶。
大青石统共只有一丈多见方,马二胡身大腿长,盘占了一半。剩下都摊了荷叶包。少章掌班坐不上去,也不敢计较,就在旁边蹭了,着急问马二胡:“二哥,那东西呢!”
马二胡又拈了颗花生米,闭着眼睛嚼,也不答话。少章掌班咬牙,拿了块银锞子,足有四两半重。托着给他。
马二胡眼睛半眯,瞄了瞄,接过来掂了掂,冷笑一声,掷回去给他。且拎一块切鸡来吃。
少章掌班咬了牙,又补一颗银珠子。也有近一两重了,哀告道:“二哥!”
马二胡浓眉微动,半睁眼睛。瞅了他一眼,提点:“外场人别干老娘儿们的事。你这银子,开销货郎脚夫还行。你二哥我是做什么混的?搀定多少成色我看不出?你这样走惯脚的人,身上几张官府银券都没有?拿这种勾兑的东西买我的纯货,心不诚!这买卖不做也罢。”说着,跳下青石就走。
少章掌班连忙一把拉住,说了一番好话,赌咒发誓这银子都是别人赏的,他也没留心成色,不晓得里头猫腻。马二胡只冷眼睨他。少章掌班知道不动真格的过不去。咬牙想:只要把那小娘儿留下来,抵多少成本有余!
他忍痛抽出城池发行的银券,是以城君名义画押。各地官衙通兑的,交予马二胡。马二胡验过真伪,这才拿了个小陶瓶子给少章掌班。
少章掌班看这瓶子,里头最多装半升。打开瓶口看看,里头液体略浊,闻见醇香,别也无啥,还不太敢信:“二哥,确实是这个?”
马二胡不耐烦道:“哪个骗你来!你要验货也行,以你的酒量,喝一口包睡到明天!”说到这里又是冷笑,“你不是急?我劝你别验的好,回去就用上。左右我在这里,又跑不了。你出去之前,拿人放不倒,找我便是。”
少章掌班唯唯喏喏,陪笑:“不敢不信二哥,就是……衙役来查,我不会吃官司罢?”
马二胡真恼了:“又不是毒又不是药。纯打纯的酒。查个屁!你怕头怕尾,不用做,东西还我。”
宝刀一听,果然是坏事。虽然她还不确切知道坏在哪里,害人是肯定的了。她顿时就要跳出去。
兼思扯住。
宝刀瞅着他,不懂他的意思,也暂时隐忍。
马二胡摇摇摆摆走了,兼思悄悄对宝刀道:“现在叫破了,他们矢口抵赖,那掌班回头再想坏主意,也不好防备。不如我们一直跟踪,等他着手干坏事时,我们抓个现行,押送官府,那才利索。”
少章掌班还不知道被盯着了,袖里抄着药酒,摇摇摆摆回去,成竹在胸。等小露红唱完戏下了台,他向她道乏,给她敬酒,料她不敢不饮。这酒,照马二胡所说,一杯倒!完了她就任他摆布了。等小露红成了他的人,那就别提什么身契年限了,以后还是给他唱下去吧!
少章掌班瞅着小露红在台上的俏影,越想越美,模着陶瓶,得儿意的笑。
掌班太太手里抱了个娃,掀帘子出来,冷睃他一眼。少章掌班连忙端正表情:“太太,我这是为了给咱们赚钱。”
掌班太太一直跟着掌班走南闯北,比一般男人都厉害,把掌班吃得死死的。班里断不了坤伶,掌班不敢擅自下嘴,这都因为有太太管着的关系。但小露红赚得实在太多,一旦远走高飞,少章班眼看就要糟糕。掌班太太看在钱的份上,忍痛认同了丈夫的计划,要把小露红变成自己人。可是她看不上少章掌班脸上那yin笑,当场就把一条尿布摔他脸上了:“你记得老娘在这儿!别过了份,当心你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这两人闹得无耻,宝刀不爱看,窝在兼思的怀里,等着“捉奸拿双,捉贼拿赃。”
初夏的晚风暖融融的吹,她又有点犯困。
“兼思啊,有个好消息,我爹没有死。”
“哦?这真是太好了!”兼思替她高兴,但又犯疑,“可是全寨怎么空了?”
“避仇家去了。兼思你也避仇哪?如果我知道爹在哪里就好了,带你一起去。”
“这倒也不必……”
“可是如果我知道爹在哪里,就是说我那时已经跟爹一起走了,那就见不着你啦。”宝刀迷迷糊糊道,“见着你也挺好的,你说呢?”
“……是。”兼思轻声道。
“我把生意做大,做得很厉害很厉害,纸头连我爹躲的地方都卖进去,我爹一看这把刀,知道我在这儿,就会来接我,把你也一起接过去,你说多好。”
“真好。”
兼思都说好,那一定是很好了。宝刀放心的睡过去。
刚睡着时,她额角有一点儿汗,睡着睡着,汗印就收了。
这时节,男人们已经穿起短袖、背心,有的大汉还赤了膊。小姑娘们必须穿长袖,衣料薄点儿,嫌热就捋上去,成了事实上的半臂,也没人说她们。也就兼思恪守礼法,还穿着长袖布袍,靠着内力御热,不至于汗流浃背。
而宝刀,竟自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兼思握着她的手,如握一块玉石。
他还记得初见面,她手上划了小伤口,血不会自己止住,要用烧红的铁烫了伤口来止血。
他还记得她不怕痛。
她的体温一直比别人都低。
她的身体肯定有点问题。到底什么问题呢?兼思真恨自己不是神医。
少章掌班摆好了酒菜,急着等小霜红下来。
小露红总算唱完了最后一场的压轴,却因听众热情,连连往竹簸里赏钱。赏的虽不是什么大钱,掌班太太贪赏,逼小露红连谢几次幕,又加了段清唱。少章掌班等得不耐烦,出来找到太太,小声埋怨:“差不多就行了,都几点了!”
掌班太太冷瞟他一眼:“耽误不了老爷新婚洞房——多大的罪过!”
少章掌班听这不是话头,一甩手又回房了。
总算听众赏钱丢得差不多,掌班太太放小露红下台。小露红卸妆的当儿,掌班太太就过来笑道:“今晚辛苦了,请你喝杯酒。”
小露红自从进班学艺,遭的不是打就是骂,红了之后,打骂虽少了,稍一行差踏错,白眼讥诮是难免的,难得遇到这样客气,诚恐诚惶立起来道:“妾身应当的。太太不必请。”
掌班太太心中暗骂“好贱人!还没抬举你呢,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作妾的材料了?”脸上却只能硬挤着笑:“姑娘,以前对你严厉些,那是恨铁不成钢。天下哪有不打人的师傅。如今快散场了,你别往心里去,单记着我们的好。”
小露红低头连道“不敢”。
掌班太太更冒邪火:瞧小蹄子这样儿!身契时限一满,必是单飞无疑!还会留在这儿给他们当摇钱树?她平常最爱吃醋,少章掌班多朝坤伶看一眼,都会遭她拎耳朵。钱到临头,也没法子了。为了留住这个好角色,只好出下三滥手段,霸身子收妾室!
掌班太太装着笑脸,非说要跟小露红碰个盅,把她拉到后头房间去。
小露红也是大意。一向来掌班太太管少章掌班非常严,哪料到忽然大拧转,当起了皮条客?少章掌班又不在房间里,躲到了帘子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