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铺老板跌坐在倒下的碗橱、还有碎了的家伙之间。他觉得他自己才真要死了。
这铺子,虽然粗糙、虽然很小,好歹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好吧,他年纪并不很大,说一辈子有点勉强,最多是半辈子……
可是心血全被人打烂了,他还能活下去不?他这一辈子!他死在这里了!
“我死了啊!”饭铺老板坐在一地破烂当中,拍手跺脚的嚎,“哪里来的丧门星。我告官去!我……”
一个银饼子抛到他手里。
远远那么抛过来,力道够大,然而掷到他手里之后,他不觉得疼。那力道,把银饼送到他手里时,正好结束。就像有人面对面递到他手里似的。
这种控制力,也算是绝了!
一团打斗中,传来一声:“赔你们了!不用告官!”
与此同时,其他顾客们,手里也接到了小银锞。
看来这伙打架的,很不希望见官嘛!所以一边打,一边赔。
老板和顾客们捏着或大或小的赔偿,心里都油然而起这样一个念头:“天底下打架的如果都像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癞皮狗“汪汪”叫了一顿,似乎也是这么响的。
“唏哩哗啦啪!”打架的又把后头稻草堆打散了。
癞皮狗吓坏了,夹着尾巴逃了,并没有留在原地等赔偿。
作为一条狗,有的时候,它的节操比人类高得多。
傅琪还坐在里头,托着腮。
这一场打架,把讨厌的话都给打断了,他似乎应该谢谢这群打架的才对。
“唏哩啪啦哗!”这群人又把小棚子前头的棚架子也打翻了。
傅琪叹口气,客客气气的让位。
瓷器店的老板忙着招呼三个儿子,继续搬瓷器。这次是把瓷器从店铺往外搬。
多好的人哪!打坏人家东西,都不用招呼,主动就赔了!出手还这样大方!瓷器店老板希望他们快点打过来,把他店里全打烂了才好呢!
还有附近的蔬果店、裁缝店、脂粉店、家具店……都是这么想的!
傅琪从那一群两眼放光的老板们身后默默穿过,到河边坐下。
清风杨柳,波光粼粼,多好的景致。
渔夫钓起了一大条鲤鱼,拍腿大笑,又是多快活的景象。
傅琪招呼:“兀那渔夫,你可会做鱼?”
渔夫迟疑:“做便做得,家伙也是现成的。客人是想现吃?……只是小人做得不太好。”
傅琪道:“我买鱼。”
然后他借了渔夫家什:“我来做。”
做好之后,他招呼渔夫:“一起来吃吧!”
渔夫已经傻了:“你买了我的鱼,自己做了,再请我吃?”
傅琪道:“是啊。”
“我今儿是遇见……好人了。”渔夫喃喃。
“你心里是说,你今儿遇见个傻子了吧。”傅琪冲他笑。
渔夫嘿嘿的笑。
“其实我不是傻子。我以前是个聪明人。”傅琪忍不住向他剖白。
如果说渔夫之前还有那么点儿怀疑,现在已经确定了:说自己是个聪明人的,准是个傻子。就像喝醉的人总说自己不醉。戴绿帽子的老公总当自己是清白的。
“行,行。您聪明!”渔夫笑嘻嘻的取出藏的酒,“我不占聪明人的便宜。一起来!”
渔夫的酒并不怎么样,但入口至少能辣上一辣、烫上一烫。
而傅琪做的鱼汤,却真的很不错。
“怎么,你以前是大厨?”渔夫忍不住问。
“嗯!我还是个木工、是个泥瓦匠、是个园子匠、是个抄写师傅。”傅琪道。
他心思灵巧,什么都会来一点儿,做得还算不错。
“厉害厉害。”渔夫点头,“那你到底靠哪个谋生呢?”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是个商人。”傅琪道。
“哟!做生意,这可不容易!”
“是啊,所以我就走了。”傅琪道。
“那帮我打渔也不错哪!”渔夫也是酒上头了,越看傅琪越顺眼。
“哦?你肯雇我?”傅琪大喜。
“雇你雇你。”渔夫连连点头,吹嘘道,“我可能干了!一天你猜我能打多少鱼?”
“……十几二十条?”
“嘿!十几二十?告诉你吧!整整上五十斤!”渔夫伸出一个巴掌,冲傅琪晃了晃,翻过来,又晃了晃,凑到膝边,再晃一晃,自己瞅着笑。
“哟,真厉害。”傅琪微笑。
他没有告诉渔夫,他全盛时,把五十个万斤的大米,说压着就压着、说给人也就给人了。
渔夫继续念叨:“我已经订了一张新网,有一天,我还能再打条新船!”
傅琪仍然没有告诉渔夫,就算如今,傅琪把家产托管给简竹,每期从简竹那儿能领取的收益,也足够买下渔夫的几条船有余。
“这么着,你就来替我做吧!”渔夫慷慨对傅琪道,心里开心极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有做个老板的模样儿了。
“多谢。”傅琪道。
“吃,吃!”渔夫指着傅琪买下的鱼,慷慨劝傅琪多吃点。
其实傅琪已经饱了。
他就用筷子头,蘸着鱼汤吃。尝点鱼汤,不占肚子的地方。渔夫则大口喝酒、大块吃鱼。那种速度,竟然不会被鱼刺卡着,也算是绝技。
渔夫把鱼全吃完,傅琪也把鱼汤蘸得差不多了。两人一起分了剩下的汤,渔夫大呼痛快,把碗往舷外一送。
舷外有个破竹篓子,碗送在里头,船晃啊晃啊,水冲啊冲啊,碗慢慢就干净了。这也算渔家——尤其是单身的渔家,洗涮的方便之道。
傅琪也呼声痛快,跟渔夫告辞。
“你不能走啊,你不是做了我的伙计了吗?”渔夫并没有很醉,还想得起这个。
“我也想做你的伙计,可是我还要去找人。”傅琪诚挚的向他道歉。
“找什么人?”
“一个我害怕的人。”傅琪道。眼神已经很明朗,映着清夜的波光,如星辰。
阿星的双眸已经够美,而现在,傅琪的眼睛,比起她毫不逊色。
人类的皮囊,是天地造就的艺术,而人类的灵魂,却是人类自己琢磨出来的珍奇。
当这珍奇,灿烂到了一定程度,映照出来的美丽,甚至可以超越天地的造物。
这里若有镜子,让阿星自己看,阿星一定会诧异:她一向不看在眼里的傅琪,这时候,竟然比她顾影自怜的模样儿还美。
渔夫呆看着,忽然也开了窍:“伙计哎——”
“嗯?”傅琪仍然噙着那明净的星光,回首答应了一声。
“你逃的、你回去找的,必定是个女人哎!”渔夫道。
傅琪既下了决心,竟有闲情开玩笑了:“这可不一定!说不定就是个男的呢?”
渔夫摇着头,去拉船头的渔网。
他觉得现在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网刚收的时候,确实挺沉,再一拉,却松月兑了。
这是大鱼逃网了!
却也作怪。若是用一条线,拴着鱼钩,垂到水里钓鱼,鱼力儿大,把鱼嘴拉豁了、又或者把钩拉断了拉崩了,月兑线而去,还有得好说。这可是一张网!结结实实、老老实实、踏踏实实一张好网!能这么容易叫它说逃就逃了?
渔夫咬牙,把小褂子往旁一甩,抄起旁边的鱼叉,就跳水里去了!
傅琪不会撑船。
于是小船儿就悠悠然荡开。
水流轻缓。星垂四野。傅琪任小船儿荡着,悠悠看这夏暮的水乡美景。
水声突然急了。
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哗喇喇!一个人,就像一条大鱼被怪兽追着似的,破水而出,双臂撑在船舷上。
傅琪低头,见是那个饭铺里被人围攻的漂亮小伙子。他本能的往四周看看:其余那几个打架的会不会跟着跳出来?
虫声啾然,小伙子仰着脸,但见在星空之下,有一双眼睛,比星星刚明亮。
“你好啊,树人。”他说了这句胡话,安心的晕了过去。
渔夫随后从水里出来。
傅琪双手紧紧抓着小伙子的双臂,免得他滑到水里去,茫然问渔夫:“怎么回事儿?”
“天晓得!这家伙猫在水里,弄破了我的鱼网!我把他弄上来了!”
“他受伤了。”傅琪发现。
身上有血迹,虽然被水冲刷得很淡了,还是看得出来。
“要命!要命!”渔夫嘴里抱怨着,手已经去翻药。
常在水上跟鱼斗、跟天斗,难免受点儿伤,船上常年要备些药,治疗跌打损伤、破皮出血。
小伙子的伤在手臂上,傅琪帮他把袖子卷上去。
这么热的天,本地虽然近水,比起安南来多风而凉爽,但大多数人都是短打扮,就这小伙儿,还是长袖子,大约是宦家贵族的子弟,教养好、规矩大。
袖子卷上去,傅琪愣了愣。
伯少君曾对傅琪剖白心曲:“傅老板,我不是喜欢男人。可是男人生得如你,我为什么要喜欢女人?”傅琪当时只觉得恶心。
然而见着小伙子的手臂,傅琪觉得:若男人生得如此……
呸呸呸,不能再想!他可不想自己变成恶心的人!
那条手臂,并不是说纤弱、多弱柳扶风。不是的!它健壮、有力,一看就是自立而有担当的臂膀。
然而这线条中,除了力之外,还蕴含着一种美,傅琪不知不觉想起阿星。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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