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郡辖内,绕过某座小山丘可见几十户耕种人家,木质小屋低矮,刚刚比人高了一点点。
这是个山谷地带,一道溪水从山上潺潺跳跃,既灌溉了农田又提供了饮用水。山谷两侧遍植杏花,一到花开之时,整个山谷花儿朵朵鸟儿叽喳,若是下上一场小雨,山间的云雾汇集于此,杏花带雨雾朦胧,遍地缤纷飞落红。那场景,简直美过天上远胜人间。
韩颂自小便在杏花村长大,无父无母的他跟着老孟居住其间。杏花村景色虽美,奈何总是美中不足。
村里两百多号人,清一色的全是男人,而且全是老光棍。
每到杏花盛开时节,老孟便会叫人采摘杏花酿酒。韩颂反抗非但无果,反而会被老孟罚背书。一些杂书倒还好,无聊之时可以玩味一番,可老师教他抄写的清一色全是治国大策或是仁义道德。韩颂看到这些便头晕。
杏花村二百多号老男人,个个光棍。老孟是这个光棍村的村长,整个村中只有他一个书人,做这村长倒也当之无愧。
放榜这天,孟仁早早起来,在田间地头转了几圈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在满意着什么。吃过早饭,他便手捧一卷《仁者天下》在杏花村里不停地走动,老人家饭后散散步也算正常,只是孟仁这步一散就是半上午。
散步归来,回到了小木屋。
小木屋左右为卧房,中间有一狭小的厅堂。进门左边的卧房是寒颂住的地方,孟仁把书整整齐齐地放在茶几上,走进了韩颂的卧房。卧房里布置很是简单,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把杉木椅子,小桌上放着几本论说仁义道德的大家之书,不过孟仁也明白这几本书从来就是用来装模作样的,韩颂那小子真正喜欢的志怪小说风情地理……还有不知从哪搞来的两本艳书……都小心翼翼地锁在小桌子里面的抽屉里。
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便不学好,竟然偷看艳书……而且还傻乎乎地以为别人不知道,真是可笑,可恨。不过转念一想,韩颂已然十八了,想这些事也是正常的。
他叹了口气,要不是想着为他们家传个香火,一个多月前,他怎么也不会让韩颂去临安城应试。韩颂的身份要是让那些官家人知道了,别说考取功名娶老婆,便是想要苟且偷活都是一件困难事。陈义老道的到来,好歹让他放心了许多,别的人他不信,这陈义老道可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陈义带着韩颂去了临安城适应环境,说是为他寻得了一个安全稳当的前程。他本不同意,但被这一老一少纠缠个不停,又想到那小子色心萌发确实难以继续呆在这个小山村,便同意了。
今日便是放榜之日,孟仁回到狭小的厅堂坐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有些得意有些高兴。如果韩颂那小子能够混一个小小功名从此小富小贵地活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想到这,他拿起《仁者天下》看了两眼又放下,心里却是比身在放榜现场的韩颂还要紧张。
…………
…………
杏花村外,一名身穿金丝麒麟紫袍的老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的杏花村,正是圣德王朝尊贵无比的宰相赵昊。
他满面春风,指着满山的杏花树对身边的几个扈从说道:“孟仁这老匹夫平生最爱杏花酒,想不到真让他寻了个好地方。这里种了满山遍野的杏花树,?想来每年酿出的杏花酒也是可观。以后这地方,就归我了。”
身旁一个扈从恭敬说道:“大人说的极是,只是这等小事何须您亲赴临安,让小的们处理便是。您若在意孟仁,我们随手便可抓来。”
“你懂什么!”赵昊眼神阴鸷。
“这孟仁当年处处压我一头,时时在太祖面前打击于我。这么多年了,老子早就想报仇了。要不是知道孟仁这老小子藏身于此,我又怎么舍得离开新州来到这破落地儿。当年,这老小子仗着韦和做靠山,处处与我作对,现如今怎样?韦和老早就死了,他儿子也死了,他孙子马上也得死,而我还好好地活着,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番景象,不得让孟仁好好看看?”
几个扈从被赵昊训了一顿,也不敢再插嘴。
赵昊看了一眼日头,大手一挥。
“除了孟仁,其他一个不留!”
军令如山,一千精兵轻扬马鞭大步向前,冲在前方的几骑早早拔出了骑兵标配的斩首大刀,将几位慌慌张张跑向杏花村报信的男人一刀砍下,激射的鲜血撒在马肚子上一片鲜红,几颗头颅被马踢中滚向田边。那几个男人的身体却没有头颅那么好运,被后边本来的大批骑兵踩成了肉泥。
兵戈一起,少不了血肉横飞。这帮骑兵虽然没打过大仗,但是经常有机会被权贵们当刀使、干一些清除异己的勾当。这种程度的残忍,实在是引不起他们一丝一毫的触动。
圣德王朝的骑兵自然不是寻常贼寇,他们装备精良作风彪悍,转眼工夫,一千骑兵便将杏花村中间几十座矮小的木屋牢牢包围了起来。杏花村的那些男人见此情景,纷纷拿出锄头镰刀做着殊死反抗,只是毕竟力有不逮,而且这些男人大都已然五六十岁了,面对着凶猛的骑兵还未挥出镰刀锄头,便已经身首分离。
褚大褚二兄弟此时正在田间,看到一群骑兵攻入,手中拿着锄头和镰刀便悍勇地冲了上去。褚大高高跃起,手中的镰刀砍入了一名骑兵的脖子,顿时鲜血四溅。他夺下骑兵的武器,一脚将尸体踢下马,便向着大队骑兵冲了过去。
这是军人才能有的悍勇。
褚二也不甘落后,立即夺下一匹战马,朝褚大冲去。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修行过的,无奇境高段,虽然在修行者中不值一提,但对付普通人还是易如反掌。
只是,对方是在太强,敌人是在太多。
“噗噗”两声,冲入敌人中间的褚大褚二的尸体从马上坠落,随即,被马群踏成碎尸肉泥。类似的反击还在不断上演……
骑兵们一层一层地杀将进去,期间也遇到了十几名修为高强不似农夫的男人,折损了几十名骑兵之后,那十几个颇有本事的男子伤的伤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四五名身手不错的农夫见状赶紧跑向一所居中一所低矮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的人是赵昊要找的孟仁。
孟仁知晓了大军围村的情况后,颓然瘫坐在厅堂的小木桌前,口中大骂道:“好你个恩将仇报的陈义,当年要不是跟着韦将军哪里来的你小小的骠骑将军,要是没有老夫的精心谋划哪里有你八百壮士破敌三千的响亮名声。都是要死的人了,临了临了还要来阴我一遭,你难道真要韦家断子绝孙么?!”
几位身手不凡的农夫此时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前。这些人都是当年韦和手下的百战之士,后来跟随自己来到杏花村暗中保护着韩颂,可以说,杏花村的二百多村民都是身经百战的勇猛之士。只是再勇猛的战士终究还是熬不过时间的打磨,这些年来,陆续有人老死病死,这几位稍微年轻一点的,也有五十好几了。
杏花村为什么全是老光棍,因为他们是一群枕戈待战的战士。
光棍们为什么不娶媳妇,因为他们怕韩颂的身世被人知晓。
孟仁拿起手中的《仁者天下》,只看了一眼便狠狠摔在地上。
“狗屁!全是狗屁!什么仁可安天下,这天下有仁之士早就死绝了,亏我还死死守着这些老道念念叨叨。这个世上,也只有那些包藏祸心的坏坯子才能活的潇洒自在,好人?好人都死光了!知仁守礼的家伙都死绝了!死了,全都死了!死一个干干净净!”
他口中还在咒骂,只听见轰隆一声,自己所在的小木屋发出一声巨响。响声过后,小木屋的屋顶似是被齐齐削去掀开,这声巨响便是那被掀开的屋顶砸落在地的声音。正午的日头斜斜地从头顶刺了进来,照得小屋一片亮堂光明。
“谁说死干净了,这里不是还剩下一个嘛。”一身金丝麒麟长袍的赵昊在几名扈从的保护下笑意盈盈地走进了没有屋顶的小木屋,见到哑然的孟仁,他心中一喜,却是故作惊奇地说道:“咦,这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仁义君子孟仁吗?多年一别,当真是好久不见,当年你我青丝长发执手同游天下,如今却是暮发苍苍满脸皱纹写沧桑了,哈哈哈哈……说起来,你脸上的皱纹似乎要比我多一点啊,怎么,这些年过得不好么?”
那几名农夫欲要纵身前扑,明知不敌也要出手一试。孟仁将手一挥,示意他们不要乱动,几名农夫只好听从。
“陈义呢,叫陈义来见我!”
赵昊嘲讽地一笑,正要回答,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喝:“陈义在此!”
孟仁和赵昊俱是一惊,只见一身黑袍的刀客和一袭白衣的剑客转眼间便来到身前。赵昊身边几名扈从才想出手,却被赵昊一手按住。因为这两个人,正是赵昊招募而来的江湖剑客,事情,恐怕已经解决了。
身穿黑袍手提乌金大刀的陈庆眉对赵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来到孟仁身前,将手中提着的布袋往前一扔,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便滚了出来。孟仁一看,正是陈义。
陈义……死了?!
赵昊看到孟仁忧心忡忡伤心欲绝的样子便觉舒畅,伸手一指说道:“陈义我给你送来了,你有什么要问的要说的可以慢慢聊,不过马上就要午时三刻了,临安城那边也要放榜了,不然,和我一同去看看?”
颓然瘫坐于地的孟仁伸手帮陈义合上了那双震惊不已无法瞑目的眼睛。孟仁陈义,一文一武,一仁一义,从此不复存世,这天下再无仁义!
几位农夫脚步刚要移动,一柄乌黑宝刀便在他们脖子上瞬间游走,几朵血花飞扬而起,缓缓落下,满地鲜红。
赵昊得意一笑,大手一挥:“走吧,绑住孟仁别让他死痛快了,带上陈义。现在就剩下临安城的那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