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隆隆的雷霆声似乎小了些,密如雨帘的金箭也渐渐稀稀疏疏,最后消失得不剩半点。人间界的厮杀异常惨烈,埃及人已经席卷了红海两岸的大沙漠,直逼希腊边境。
诸国告急。
巴比伦匆匆忙忙地献上了黄金、女奴和精美的织毯,叙利亚厉兵秣马准备迎接最后一场恶战,东方传入的淬火术在希腊诸多城邦渐渐流传,希腊战士的盔甲也从青铜变成了铁,更是厚实了许多,再也不会出现以往那种被长矛刺穿的惨状。
雷声响了十天十夜,人间界也下了十天十夜的雨。
每天都会有神侍替狄安娜送来人间的食物和清水,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阿波罗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力量已经渐渐消失,与普通的人族没什么两样。
阿波罗依旧没有回来。
在狄安娜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一个消息传来,有如晴天霹雳。
太阳神阿波罗反叛,被宙斯剥夺神位,丢下人间界,从此不知所踪。
神谕颁布的一刹那,太阳神殿外的金色光帘轰然倒塌,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再也寻不到踪迹。
狄安娜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要抓住传信的赫尔墨斯,赫尔墨斯却瞬间没了影子。她想起阿波罗最后那个安抚的笑,听着达芙妮在身边声嘶力竭地说着“不可能”,呆呆楞楞地坐了一会儿,脑子里盘旋着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阿波罗他,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么?
尽管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在叫嚣着不可能,但它确确实实是发生了。
太阳神阿波罗,陨落。
紧接着,第二道神谕又从奥林匹斯之巅的雷神殿中传了出来:该判决延期一百年执行。
狄安娜心中的疑云愈发重了,听说赫拉已经倒提着剑前去质问宙斯,责怪他太过独裁武断,不经众神决议就擅自将惩罚延期。宙斯只阴恻恻地回了她一句:还想被我吊起来打一顿么?赫拉就此闭嘴。被宙斯吊在金椅子上狠抽,绝对是她生平最不愿去重复的黑色记忆。
又听说阿波罗闷声不响地受完了一百二十道雷霆闪电,接着就被宙斯丢到高加索山崖里去发霉。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冲出了太阳神殿,却扑进了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里。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带着淡淡的棕榈花香:“……小心。”
达芙妮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阿波罗殿下可真是有心了。”
“我不过是一个泥偶。”头顶上的声音平平板板地说着,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达芙妮干笑两声:“也幸亏你只是个泥偶。”
狄安娜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阿波罗……样子的泥偶,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去哪里了?”
“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泥偶平平板板地说着,轻轻拢着她的发,笑得愈发温柔,“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狄安娜应了声好。
达芙妮幽幽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你真的只是一个泥偶?”
“只是一个泥偶。”
“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也全然不算数?”她走到泥偶跟前,当着狄安娜的面,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你的心早已随着狄安娜的逝去而变得冷寂,你已不会爱人。我与你纵然只是利益的结合,你也会给我该有的一切。”
“不用再重复了,达芙妮。”泥偶依旧平平板板地说,“你对赫拉说即便是狄安娜平安回来,也会让她重新死去;你说一定会让我成功反叛,你说不如将彩虹女神变成狄安娜的样子送到我的床上……你从来只为自己而活,达芙妮。无论是我,还是赫拉,在你眼中,都是一枚可以操纵的棋子。”
达芙妮脸色微变。
“世上没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泥偶俯身抱起狄安娜,如大海一般湛蓝的眸子里满是温柔,“我们走。”
狄安娜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词:死遁。
紧接着又闪过了第二个词:这是个连环套,局中局。
再接着,她几乎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与阿波罗一模一样的泥偶:有必要这么麻烦么?
然后,她默默地把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词给划掉,换上了一个新的词:做戏。
无论是阿波罗、还是宙斯,通通都是在做戏。至于人间界那位刚刚晋升为神的法老王,不过是碰巧当了这幕戏中的一块布景板而已。
宙斯,在下,很大,一盘,棋。
阿波罗将计就计,解了达芙妮的套,又转身设下了第二个套,也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赫拉,又或是别的什么神……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狄安娜用力揉了揉眉心,习惯性地感概286的处理器果然没办法处理四核gpu的数据。她在人间界呆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中神界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是一无所知。阿波罗陷入疯狂时真的,阿波罗有反心也是真的,但阿波罗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容易让理智压过冲动,然后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甚至为此不惜将她蒙在鼓里,做了一场相当逼真的戏。
泥偶抱着她走下奥林匹斯山时,已经接近傍晚。太阳神赫利俄斯将战车停在了西海岸,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奥林匹斯,恰好截住了阿波罗,不,泥偶。
“殿下又要离开?”赫利俄斯眼中满是真诚。
泥偶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殿下……”
“从此以往,太阳神只有你一个,直到我回来为止。”泥偶低头看了狄安娜一眼,继续说道,“不过宙斯给我判的似乎是无期。”
赫利俄斯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扭曲,不知该表示高兴还是遗憾。
“短时间内宙斯不会为难你的,即便你犯了些小错。”泥偶抱着狄安娜渐渐走远了,声音也渐渐微不可闻,“因为他最近忙得很,也头痛得很……忙着在人间播种,创造半神……”
————
泥偶带她去的地方,其实是米利都的一个小房间。
当时已经是半夜,房间里却回荡着奇妙的和弦之声。狄安娜侧耳细听,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七和弦,至于他们弹奏的是什么曲目,她却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泥偶带着她推门进去,径自走到最里边的椅子上坐下,执起一张金色的竖琴,合着周围的声乐奏响。
“这是……”狄安娜有些惊愕。
“这是和弦。”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解释道。紧接着,他指着房间里用黑色涂画的大大小小的正五芒星,用一种吟唱诗歌的调子说道,“噢——看它们是多麽的美妙!奇妙的黄金矩形,奇妙的黄金分割,奇妙的正五芒星!陌生的女士,你一定不知道,正五芒星的每一条边,都是由黄金矩形推算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狄安娜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包括和弦、包括正圆的行星轨道、包括整个可以用构建的世界,都充斥着数理的美感。”
大胡子男人惊愕地看着她,眼中隐隐带着一丝敬佩:“不愧是殿下亲自带来的成员。”
狄安娜叹了口气,看向泥偶,问它:“你将我带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秘密聚会地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很早就想将你带过来了。”泥偶笑得云淡风轻,“在你对我述说了那些奇妙的理论之后。科洛尼斯,从今往后,你将坐在我左手边的位置上……”
周围的乐声一齐停了。
正在墙壁上涂涂抹抹的少年惊愕地转过头,又惊愕地“咦”了一声。
狄安娜惊愕地发现那位少年竟然是熟人——解出了倍立方问题的阿尔希塔斯。
紧接着,她发现在场的所有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几乎所有成员——都在用一种惊骇无比的眼神看着她,甚至连水晶球滚落了一地,也无人捡拾。
男主人的左手边,通常是女主人的位置。
“并且。”泥偶缓缓站起身来,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驳回一切反对意见。”
狄安娜干笑两声:“我并不懂乐理。”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阿波罗是执掌乐理的音乐之神。
狄安娜继续干笑:“这也未免太过突兀。”
“一点儿也不突兀。”泥偶缓缓环顾四周,依旧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上回我带给你们的羊皮卷,正是出自她的手。”
所有人再次齐刷刷地看向了狄安娜,目光中隐含一丝敬佩。
狄安娜面部神经愉快地抽搐了几下:“那不过是我偶然听来的。”
“但您可以阐述它们。”阿尔希塔斯走上前来,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执起狄安娜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没有人会因为柏拉图传承了苏格拉底的学说,而怀疑柏拉图的伟大。诚挚地邀请您加入我们,科洛尼斯公主殿下。”
狄安娜愣愣地抬头看着泥偶,泥偶的目光中饱含着鼓励。
她一点一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侧退半步,提裙致礼:“多谢殿下。”
“还有一件事……”
泥偶将金竖琴搁在脚边,一步步向她走来,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包括宙斯在内,十二主神均手持黄金权杖?”